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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朱旗曳日(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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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災後的晉陽,城裏城外,死寂一片。

韓約率軍安心在蒙山上等著洪水退去。他知道,此刻城裏還群情振奮,打算負隅頑抗呢。等過個兩三天,糧食沒了,牛馬都死了,百姓和士兵們都要趁夜摸黑逃走了。

盧燧他不懼。他心裏還在琢磨那紙詔令。

詔令沒了,傳召的人也被毀屍滅跡了。溫泌是打定了主意要抗旨不遵。久等援兵不至,朝廷會是什麽反應?朱邪誠義麾下那些沙陀兵,進了京畿,天都要翻個個吧?

餘後幾天,風平浪靜。韓約那顆提起的心也漸漸放下去了。興許,沒等到朝廷給溫泌治罪,叛軍就把小皇帝從龍椅上揪下來了。他膽大包天地想,目光所及,見清原公主和溫泌形影不離的,他難免有點愧疚,尋個借口下山去了。

時近九月,蒙山上煙松結翠,霜柿垂紅,元龍八年的夏倏忽而過。晉陽被圍已過三月,汾水決堤後,過了半個月,洪水才漸漸退去。

自蒙山上俯瞰城外,茫茫的水中漂浮著死牛死羊,時而還夾雜著死人,像被隨手灑下的一把灰白麩皮,隨水流走。

韓約有些擔心。來回看了幾趟,同溫泌道:“死了這麽多牲畜,怕瘟疫橫行,得遣醫官去采買藥材。”

溫泌從枝頭摘下一只紅彤彤的秋柿子,拿在手裏掂了掂。他驀地想起,兵荒馬亂中,吉貞的生日都過了,她自己沒提,他也忘了。

“叫大巫來,進城後,驅一驅邪氣。”他把秋柿子在身上蹭了蹭,轉身去找吉貞。

吉貞最近手上包紮的傷口痊愈了,右手指腹留了一點小小的泛白疤痕。她怕這疤痕好不了了,在帳中拿著他的《六韜》翻看,臉上愀然不樂。聽溫泌提起生日一事,她一怔,接過紅燈籠似的秋柿子擺在案頭,微笑道:“你不說我倒忘了。以往在宮裏,他們都提前一個月籌備。陛下不知我人還在晉陽,那些賞賜興許都送到範陽去了。”

溫泌心裏有鬼,他虛浮地一笑,反問:“你想要什麽賞賜?”

吉貞在範陽公主府邸那些奇珍異寶,無不是先帝和皇帝的賞賜。她來了興致,如數家珍般,把那些寶物的來歷一一講述給溫泌聽。溫泌連她案上擺了些什麽都不記得,哪聽得明白?他隨口應著,忽然突發奇想,“攻下晉陽,請旨將龍城作為你的封地,怎麽樣?”

吉貞搖頭,“本朝公主只有食邑,沒有封地的先例。”

溫泌很豪爽,“沒有先例,可以有後例。你只說想不想要。”他掌握河東邊軍,討一座城,不算什麽。

吉貞兩眼盯著《六韜》,好似看得入神。一頓,她放下書卷,兩眼明若星辰,“好,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溫泌一手扶案,霍的起身。

九月中,洪水徹底退去。晉陽城中大亂,百姓逃離,士兵也少了數千,所剩者,多染疫病,困頓不堪。韓約休養生息半個月,如猛虎下山,直撲城門。四面堅固的城墻被洪水浸泡了許久,稍一撞擊,便轟然倒塌。

頃刻間,往外逃的,往裏沖的,亂作一團,韓約見盧燧麾下人馬已經潰不成軍,索性不去理那些散兵游勇,率精兵滿城搜捕盧燧本人。

盧燧正在晉陽郡守府,府中守兵已經作鳥獸散,盧燧頭發半白的一個老者,端坐在案後。

被困半個月,他好像突然衰弱了。脊背彎了,眼珠泛黃,說起話來,喉嚨裏牽絮拉絲,仍然是慢,一字一頓的,“殿下,臣有幸,又與殿下見面了。”他抖著胡子,對吉貞微微一笑,然後眼睛落在溫泌身上。

這還是個二十歲的年輕人。身上的血,一半來自低賤的奴婢,一半來自野蠻的胡虜。世風日下,綱紀松弛,高門貴族相繼沒落,令這種胡漢相交的賤種掌握了國之權柄,盧燧深覺悲涼,胡子半掩的嘴唇,對溫泌露出一個輕蔑的笑容。

“當初先帝欲賜漢姓給郁羽林,詢問我等,我請先帝賜他溫姓,”盧燧故意賣個關子,“使君可知為什麽?”

溫泌把橫刀拄在地上,他立在盧燧對面,肩挺背直,面色從容,“為什麽?”

“殿下聰慧,必定能猜中。”盧燧明顯厚此薄彼,對吉貞時,神情溫和不少,提起先帝,他臉上猶有緬懷之意,“古時蘇公,避難改姓,輔佐周武滅商,封於蘇,國於溫,下轄河內與河東郡邑。鄭國勢大,桓王欲讓溫國於鄭,蘇子遂外通夷狄,以致夷狄滅溫。臣不過想提醒先帝,溫通夷狄,禍患中原之心,自古有之……咳!”

他咳得驚天動地,咳過之後,更委頓了。上了年紀的人,一旦經歷挫折,便再難振作。盧燧抹去眼角的淚滴,痛心疾首地說:“殿下,你不該舍戴而就溫,大錯特錯!”

韓約沒想到這老貨快咳得快喘不上氣了,還要抓緊機會挑撥離間,喋喋不休,他沖上前,刀尖指著盧燧,怒道:“使君看你年邁,原本準許將你招降,你再多嘴,這就受死吧!”

盧燧哈哈大笑,一口痰險些吐到韓約臉上。他一雙拖刀眉,簌簌地抖,“豎子,你當某怕死?某孤立晉陽,夾縫求存,原本就沒想著茍活。溫泌手下邊軍十萬,我這一萬的團練兵,不過螳臂當車而已!我只是不願以後這胡虜成事,我成了舉城叛降的第一人,惡名流傳,遭後人唾罵!”

吉貞聽盧燧越罵越難聽,不斷去看溫泌臉色,見溫泌從泰然自若到怒不可遏,慢慢手挪到了刀柄上,吉貞怒斥一聲:“盧燧,住口!”

話音未落,盧燧突然起身,往韓約刀尖一撞,利刃自胸腔穿透,他的身體在公案上支撐不住,頹然倒在椅上。

“殿下,”盧燧口鼻噴血,含糊不清地對吉貞道:“立即與他決裂,待戴使君克覆河東,興許還會對你……”

溫泌擡腳將椅子踢翻,盧燧倒在地上,不動了。

韓約把刀拔了出來,在盧燧身上拭了拭,轉頭看向二人,“死透了。是要拿去梟首示眾,還是給他安葬?“

吉貞對盧燧最後那句遺言十分厭惡,但還是搶先道:“人已死,給他安葬了吧。“

韓約看著溫泌的眼色,對吉貞道:“殿下,這老東西臨死嘴硬,且心懷叵測,意在挑撥,殿下不必對他太過憐憫。“

“我並沒有憐憫他。“吉貞平靜地說,”不過百姓才遭洪災,又要親眼見郡守被梟首,怕人人自危,城中守兵更想逃走了。“

“殿下說得也是。“韓約見溫泌沒有表示,知道是默認了,便召集人手來挪盧燧屍身,並去招降城中守兵,搜揀殘留的器械糧草。

刀沒出鞘,盧燧先自己尋死了,溫泌滿腹郁氣無處發洩,一刀把盧燧的銅符劈開,一腳踢飛,便往外走。

吉貞見他摔打,知道是又要發作了,她不吭聲,離他遠遠地。

溫泌走到院中,忽然回過頭來,皺眉道:“你剛才出言阻止,是怕我殺了他?難道他不該死?“

“該不該死?“吉貞斟酌了一下,說:“此事應有陛下決斷。盧燧乃中書令、晉陽郡守,國之重臣,不該這樣輕率。”

陛下?陛下這會怕已經被朱邪誠義嚇得滿宮竄了。溫泌冷冷地一笑,欲言又止,他只能閉上嘴,掉頭就走。走出好遠,他扔過來一句,“等戴申來了,我要打斷他的兩條腿!”

安葬過盧燧,韓約查問左夔屍首,遍尋不著,只能用稻草綁成軀體,穿戴上舊日衣冠,立碑下葬。本還要請朝廷追封,但朝中此刻恐怕雞飛狗跳,也顧不上,溫泌只使韓約好生安頓了左夔的家人,又與眾將在他碑前祭了幾壺仙釀,亦算告慰亡靈。

盧燧已死,城中那些流民地痞湊成的團練兵,死的死,逃的逃,剩下不到半數,韓約大略檢視過了,回來稟報溫泌,“都是烏合之眾,一不會騎馬,而不會射箭,陣法行伍一竅不通,要收編,還怕浪費糧草,不如放他們各自謀生去吧。”

“不好。”溫泌不讚同,“這成千上百的壯年,隨便放出去,要落草為寇,又是河東之禍。”洪災時韓約手下也折損不少人手,溫泌提議他道:“這些人都是當地百姓,熟悉地形,把他們編入步軍,選精幹的進斥候營。”

說起這事,韓約挪了一張凳子過來,坐在溫泌案旁,問道:“是否要將忻、代、嵐三州的駐軍調過來?戴申人多勢眾,一旦大軍進了河東,怕這幾千人抵擋不住。”

“天兵、橫野幾支軍不要動。戴申人多,會兵分幾路,雁門等各處關隘要傳遞消息,不能有失。晉陽山高林深,河流密布,隴右軍多騎兵,不擅爬山涉水。對付他們,人多反而不宜,等略一修整,全軍撤出城外,分散於山林間,和他打野戰。”溫泌把輿圖撫平,手落在晉陽城那一點,“你只要把他拖住即可。”

韓約捋著手臂,不住點頭,“不知道姜紹那裏怎麽樣了。”

“楊寂快來信了,到時候自然見分曉。”溫泌說,他倒不懷疑姜紹那裏會出岔子,那個人,思慮周全,極其謹慎。

兩人正說著話,外頭稟報,各處縣邑的官員得知溫泌據守晉陽,紛紛前來謁見。溫泌接連奔波了幾個月,又困又乏,舒展一下胳膊便從後堂溜出去了,只留下韓約在堂上和本地官員虛與委蛇。

韓約這一召見便是半日,到黃昏時,仍有商賈縉紳在衙署外列隊等待拜見。韓約暗自叫苦,把案頭厚厚一摞拜帖按住,擺手道:“不見了不見了,明日再說!”

他那親信士兵卻笑哈哈地把一封新到的拜帖遞到他手上,“這個人,將軍一定願意見。”

“我認識的人?”韓約不解,接過拜帖一看,是潔白潤滑的花溪箋,紙箋上淡淡幽香,似乎還有胭脂留痕。“晉中姚方子?”

晉中名伎姚氏,是韓約久仰大名,心向神往的人。他在雲中時曾屢次延請姚氏赴宴,都沒能得償所願,如今來了晉陽,美人竟然自己送上門來,韓約怎能不高興?

他喜不自勝地搓手,忙吩咐道:“快請快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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