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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朱旗曳日(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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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中名伎姚方子,這幾年她只存在於韓約的幻想中,以至於她走進來,對他行禮,和他致意時,他腦子裏還暈暈乎乎。她斂衣盈盈下拜,他只覺得她像天仙,像神女。她開口說話時,又化作一片雲,一縷香。籠統的,他只感覺她穿紅著綠,十分鮮艷,顧不上研究她的長相,又認為她貌美異常,無人能及……

說了一堆不知所以的話,吃了幾甌沒滋沒味的茶,韓約總算從雲霧中落到了實處。一時詞窮,他探過頭問:“娘子來此,有何貴幹?”

姚方子暗自松口氣。敷衍了半晌韓約,她早沒耐心了,可又不敢表露出任何厭煩之意,她虛偽地笑,“妾聽聞將軍克覆晉陽,特來恭賀。”

“多謝娘子。”韓約挺著肚子哈哈一笑,順便瞧了瞧外頭的天色。

天黑了,他半點正事沒幹,和一個女人在這裏磨了許久的牙。名伎見識過了,美是挺美,說話也好聽,可是軍中禁止狎妓,還有溫泌在,他不敢放肆,遂握著刀柄,作勢要請她走人了,“多謝娘子美意……”

姚方子趕緊道明來意,“妾聽聞,徐郎君近日成了將軍座上賓?”

“徐郎?”韓約摸不著頭腦。他一時想不起自己身邊有哪個人姓徐。

“徐履光……”姚方子提醒他。

“徐采!”這些日子,韓約完全把這個人忘得一幹二凈。他先是意外,繼而目光在姚方子那張脂紅粉白的臉上一停,漸漸回過味來——這個女人打著慰問自己的旗號,卻只為了徐采這個階下囚。

“他呀……”韓約鼻子裏哼了一聲,施施然坐回椅上,把腰刀往案頭一擱,愛答不理地說:“我有些日子沒看見他了,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晉陽。”

姚方子一僵,意識到自己這是得罪韓約了。她咯咯笑著,款款走到韓約身側,一只手軟柳似的搭在他的椅背,另一只手捧起茶甌,輕輕一轉,眼睛一勾,“今夏以來,河東頻遭天災人禍,若非將軍神武,誅殺賊首,晉陽百姓到此刻還深受其害。奴為百姓,以茶代酒敬將軍。”

韓約低頭一瞥,這婊|子披帛落了,露出羅衫半掩的肌膚,黏黏糊糊地要往自己身上蹭。眼睛再一擡——剛才被姚方子兜頭一瓢冷水,他冷靜了,理智客觀地品鑒了一下姚方子脂粉掩蓋下的真實相貌。

結論是,其實也不怎麽地。眼大無神,嘴小局促,滿身濃香熏得死人,其實還不如他自己家的黃臉婆。

可見世人不過人雲亦雲,盲目追捧罷了。

一想明白,韓約頓覺索然無味,一胳膊肘把人推開,待要把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轟走,轉念一想,又猛然揪住領子把她拎了起來,陰沈沈地問:“你怎麽知道徐采在我這裏?”

姚方子被韓約揪著領子,粉面對冷臉,她感覺到他刀出了鞘,隱隱的血腥氣在鼻端繚繞,她咬緊微微打顫的牙關,明眸一睞,嬌笑道:“自然是有人跟奴說的,奴在河東官場交好的人,只比將軍多,不比將軍少。”

“你見他幹什麽?”韓約板著臉,任她往自己耳朵眼裏吹氣。

“奴仰慕他。”姚方子一臉嬌羞,幽幽嘆口氣,“聽說探花郎淪為將軍階下囚,奴聽說後,茶飯不思,心如刀絞……”

不知羞恥。韓約不屑地想。

松開姚方子的衣領,他“當啷”一聲把刀扔回鞘裏,一臉正色對姚方子道:“見他可以,要送吃喝還是陪|睡都隨你。要是能說動他為我所用,重重有賞。”

姚方子綻放笑容,斂起羅裙深深下拜,“謝將軍。”

韓約瞟一眼她那喜出望外的臉,去外頭傳了一名士兵過來,“領她去見徐采。”離得遠,姚方子聽不見,韓約低聲又叮囑了一句,“盯著,說了什麽話,做了什麽,都一一回報。”

被姚方子這一攪和,韓約心情不佳,把外頭等著見面的地方官員都轟走了。剛回過身,奉命去監視的士兵走回來,對韓約道:“徐采不肯見,把姚娘子打發走了。”

韓約一臉疑問。

那士兵憤憤不平地罵徐采,認為辜負佳人是種極大的罪過——尤其是一個連韓約都看不上的佳人。“那麽一個美人,在外頭輕聲細語求了半天,他楞是不肯見。灰頭土臉、瘦不拉幾的,倒會拿喬。”

“呸,庸脂俗粉,什麽美人?”韓約眼睛一瞪,把士兵吆喝走了。

姚方子竟很多情,餘後三日,日日來求見,徐采都躺在榻上裝聾作啞,任她在外頭苦等幾個時辰後黯然離去。韓約心裏對這一對男女倒有了些改觀,同溫泌議事時提起這一茬,“徐采一個文人,竟也不好美色,不畏權勢,是我小瞧他了。”

“不畏權勢?”溫泌從案前擡起頭來,很好笑地說:“他是以為戴申人多勢眾,勝券在握,因此不肯輕易降服罷了。”把姜紹的捷報往韓約面前一推,他樂不可支地說:“姜紹扮作靈武守軍劫了袁定方的輜重——袁定方在靈武城下對戴度破口大罵三日,這出狗咬狗的戲,精彩極了。”

韓約很高興地接過信來,一邊看,說道:“姜紹何時來的信?我怎麽半點沒有聽到消息?”

溫泌抱著雙臂往椅背上一靠,嘴角扯了一扯,正要說話,吉貞捧著一個白玉盤自屏風後走出來,笑吟吟道:“姜紹是我的臣屬,有消息自然只稟報我——我一接到信就轉呈你們使君了。”她眸光往溫泌臉上一掃,“你剛才有什麽話說?”

“殿下說的是。我沒有什麽話可講。”溫泌道,見吉貞懷裏那白玉盤上竟然有一串溜滑滾圓、晶瑩剔透的紫葡萄,他頓時口中生津,跳起來就往吉貞懷裏探手,要扯一粒葡萄丟進嘴裏。

吉貞躲閃不及,被他抓個正著。“……是假葡萄。”溫泌一扯沒有扯動,反應過來,有點失望。

當著韓約的面,吉貞不好取笑他,掩嘴偏過頭去,過了一會,才解釋說:“聽說大巫要來,我讓桃符在盧燧的公檞後堂收拾一間廂房給他——這是從廂房的櫃子裏找出來的。”

她把白玉盤擺在案頭給溫泌和韓約欣賞,“這是一整塊玉雕,白盤紫果,顏色天然,雕得巧妙,宮裏沒見過這樣子的,可以將它一同送往京都,作為太後千秋賀禮。”

溫泌對這玉雕的興趣遠沒有一串真葡萄大,可有可無地說:“你隨意。”他對韓約道:“趁這兩天把盧燧的府庫清點一遍,輜重馬匹編入冊,運往雲中,來不及運走的一把火全燒掉,以免落入敵手。”

韓約稱是,見吉貞在,不好在人家夫妻面前礙眼,便退了出來。無所事事地轉悠了一會,打算去看看徐采的情形。

無巧不成書,看守徐采的士兵前來稟報,“徐采想請將軍替他采買些東西。”

韓約一楞,接過來一看,登時就氣笑了——他還當這家夥有什麽至關重要的東西要急用,一張長長的清單上,列的全是澡豆、皂角、巾櫛、熏香、梳篦這些雞零狗碎的物事,簡直比女人還細致。

這東西,一有床睡,有米吃,就開始折騰他!

韓約抓著清單,滿腹怨氣——有一部分怨氣,其實還是被姚方子澆了滿頭涼水的餘韻。

一腳把徐采的門踢開,還沒張嘴,他先眨眨眼睛。

“韓將軍。”大概是有求於人,徐采難得從榻上爬了起來,以一個直立行走的姿勢和韓約打個招呼。

韓約有點沒認出他來。

在興龍寺時,韓約起先對他還算優待——有間單獨的囚房,早晚兩餐,亦有冷水洗臉。後來韓約與溫泌都離開興龍寺,去攻打晉陽,沒人再管他,徐采迫不得已淪落到和普通俘虜一個待遇,草裏爬,泥裏滾,想吐口唾沫洗臉,都怕嘴幹。

這幾個月,他消瘦得厲害,形銷骨立,尖嘴猴腮,一頭油膩膩的長發披散及腰,更襯的一雙眼睛深陷了下去,黑得嚇人。韓約不禁捂著鼻子倒退幾步,一時怨氣全消,大笑道:“探花郎,你如何淪落至此啊?”

好問題,徐采毫無波瀾地心想:他堂堂徐采,何以淪落至此?

韓約同情地望著徐采搖頭,嘖嘖地:“我當你真是美人當前也不動心,原來是怕自己這幅尊容太丟臉。”

徐采被他那副避之如洪水猛獸的做作樣子氣得眼前發黑。他這會顧不上美人,想不起權勢,也不在乎氣節,他只想好好洗個澡!他癢到想抓過韓約的刀剁了自己的腦袋!

徐采往前一撲——因為瘦的厲害,他沖擊的力度其實是軟綿綿的,可那副咬牙切齒的表情把韓約嚇了一跳。他以為徐采要撲過來掐自己的脖子,“唰”一聲拔出刀,抵著徐采的脖子,韓約忍不住揶揄他,“你現在給我跪下叩三個頭,我就給你一桶熱水,如何?”

“你把我要的東西都送過來,我不僅給你跪下,還叫你阿耶。”徐采恬不知恥,立即答應了。

“等著!”韓約轉身離開。此刻已經入夜,他盤算著明日一早去替徐采置辦,回頭一看,徐采兩只爪子扒在窗框上,兩眼如狼似虎地盯著他。他禁不住渾身一個寒顫,猛然扭頭。

聽說過餓死的,渴死的,被尿憋死的,還沒聽說過一個大男人不能洗澡把自己臟死的!

韓約又笑又嘆,立在院子裏想了想,索性來尋桃符,請她偷偷把公主不用的皂角、澡豆分些給他。桃符滿頭霧水,聽說最近有什麽名伎常來拜見,她撇了撇嘴,故意問韓約,“還有胭脂,將軍要嗎?”

“要,要。”韓約忍笑。

討了一堆洗漱的用具,韓約親自給徐采送來,又叫人送了兩桶熱水進去。他在外頭等了片刻,聽見裏頭已經急不可耐,把水撩撥得嘩嘩響起來。隔著窗,徐采曼聲唱道:“玉爐香,紅蠟淚,眉翠薄,鬢雲殘……”

大有要泡澡跑到明天的架勢。

韓約在外頭聽著一個大男人洗澡,總覺別扭,遂回了自己廂房,用罷飯,看完公文,臨近深夜,正要熄燈睡覺,外頭有人叩門,“將軍,徐采求見。”

難道這東西真急著來叫自己阿耶?韓約半信半疑。但徐采明顯服軟了,大約是招降有望,韓約哈哈一笑,丟下靴子前去開門。

一個又瘦又長的人影耐心地等在外頭。一頭亂草似的長發梳得幹凈整齊,挽了起來,鬢黑臉白,大約是對韓約有點感激之情,他一雙看似深邃,實際半瞎的眼睛微微含笑,溫和明亮。好像那兩桶水洗去了隴右數年給他的沙塵和粗糙,他一張臉容光煥發,英俊逼人。

“將軍。”徐采對著韓約的方向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然後一臉希冀地問:“不知姚娘子明天還來不來?”

韓約一張臉頓時拉了下來,上去就要捏徐采脖子,“你給我叫阿耶……”他感覺自己被耍了,惡狠狠地。

徐采一面躲,笑得很討好,很無賴,“你先讓某見姚娘子一面……”

“你先跪下磕頭,叫阿耶!”韓約立在院子裏大吼。

徐采眼睛一閉,俊秀的眉目淡淡蹙著,一副不畏生死狀,“你殺了我吧。”

對這麽一個虛偽至極又英俊逼人的貨,韓約怕一不下心又把他打瘸了,只能費盡思量,想了句自覺惡毒至極的話,“你他娘的,跟那婊|子真是天生一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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