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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沙雁爭飛(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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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采沒有死。

在戴申帳下做文官,他拿筆的時間比睡覺的時間還長,行動都在中軍帳,即便在兇險的戰場上,也沒傷過一絲頭發。腿上中箭,還有後來拔箭的時候,都讓他疼得死去活來。

疼,其實也沒什麽,過去也就過去了。可之後徐采發現自己的右腿完全是癱瘓的狀態,使不上力,別說跑,連爬都爬不動。韓約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綁都懶得綁他,讓人把他丟在縛輦上,每日換次藥,送兩次吃的。

徐采認為自己並不畏死,可要是連如廁都要別人背著來去,再扶著他,看著他把東西拿出來,這種屈辱是比死還讓他難受。

所以他寧可絕食,把自己餓死。

絕食加重傷,昏昏沈沈中,他換了好幾個地方,最後完全清醒時,像夢境一樣,他發現自己仍舊在興龍寺。身下是冰涼的竹榻,窗格透出一點光。榻邊擺著一碗清水,一個蒸餅。

他舔了舔起皮的嘴唇,沒有碰餅和水,只是望著墻角的蛛絲發呆。

擄他的人是韓約。韓約是溫泌的人。他這兩天昏睡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只聽到只言片語,猜出來了韓約的身份,可是猜不透韓約準備拿他做什麽。

大不了一死!

想到死這個字,他渾身汗毛直豎。隨即又暗自搖頭:韓約不會讓他死的,否則怎麽會千方百計地擄他?不肯讓他死,那就是要逼他變節。他並不迂腐,可對文人而言,一旦變節,就毋寧死了。

沙沙的腳步聲隔窗傳來。徐采側耳聆聽,足音虛浮散亂,是雜役。他氣定神閑,閉上眼依舊裝死。

兩名雜役推門而入,湊上前探了探鼻息,“沒死。”他們互相嘀咕著,把蒸餅和水撤到一旁,一個下蹲,另一個把徐采上半身擡起來放在那人背上,搖搖晃晃往外走。

經過走廊,穿過院子,到了殿後,他被送進當日設伏兵抓清原公主的廂房。廂房明顯被清掃過了,有榻一張,案一條,案頭置了筆墨紙硯,還有幾扇屏風,當日被刀劍劈得七零八落,隨時就要散架似的立在案後,把榻和案隔開。

兩名雜役一尋思,案後不是他能坐的,把人隨手一丟,讓他躺在地上,也不行。於是拖著徐采到了榻前,把他往榻上一放,再調整一下姿勢,讓他坐起來。筆墨紙硯往榻邊一放,他們命令道:“韓將軍命你寫一篇檄文,要在陣前用來罵盧燧,最好能罵得老家夥吐血而亡。你快快動筆吧,晚上將軍回來要看。”

徐采靠著斑駁的墻壁,閉目養神。

“不寫?”小兵故作兇狠,“不寫砍了你的手。”

徐采臉色淡然,意思很清楚: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兩名小兵無計可施,罵罵咧咧地去了。徐采獨自躺在榻上,他知道韓約晚上就要回來了,想抓緊時間睡一覺,到時候有精力和韓約周旋。可腿上的傷口開始陣陣作痛,肚子裏又被饑火鬧得腸胃一齊作亂。咬牙忍到夜幕初降,韓約還沒回來,外頭蕭蕭的山風拍打著林葉,仿佛龍吟。

晉陽伏汛將至了吧。他突然想到此事,不禁凝神去聽外頭的風聲,是否夾雜了雨水。人有一失,必有一得。徐采的目力極弱,夜間不能視物,可耳朵卻尤其的好用。

專心聽起風聲,他竟然睡著了。

夜半時,徐采猛然醒轉。耳畔有窸窣的響動,還有腳步輕輕移動。隔著屏風破裂的縫隙看不清晰,徐采腦袋轉個方向,看向墻壁上的投影,來人身形很纖細,穿著短衫,長裙,半臂,濃密的長發挽成雙鬟,垂在耳邊,別無它飾。

是個年輕的女人。

徐采有些驚訝地想。仿佛有所感應,屏風外的人側了一下臉,很長的睫毛投影在墻上,像蝶翼般扇動了一下。

徐采紋絲不動,躺在榻上,腦子飛快地轉著。此時、此地,他能想到的不過兩種可能,一者,來人是韓約寵愛的侍婢,所以才得以隨軍,還能擅入韓約的公房,二者,是韓約派來色|誘他的伎女。

徐采張了張嘴。幾天沒喝水,他的嗓子眼像被堵死了,發出難聽的嘶鳴聲,怒斥的聲勢就顯得沒有那麽足了,“出去。”

如果是韓約的侍婢,聽到屏風後有人,必定驚慌失措,急忙退避。

顯然來人不是韓約的侍婢。她絲毫沒有被嚇到,只是有些詫異,丟下筆,她慢慢起身,回過頭來。

徐采心裏有底了,膽氣愈勝。動彈不得,他把身旁的硯臺丟過去,砸在屏風上。破屏風茍延殘喘地晃了晃,“哢啦”一聲散了架。

這個女人舉著燭臺,飛快躲來,看著屏風倒在面前,她先是一怒,隨即將燭臺舉起來,在徐采身上一照,旋而鎮定下來,她從榻上這個半癱子的尊容猜出了他的來歷,“徐采。”

徐采沒打算受她的色|誘,也不想把被俘的屈辱和憤怒發洩在一個女人的身上。可惜他沒挨過餓,不知道人餓到極點,很容易氣急敗壞,胡攪蠻纏。胳膊撐著半身坐了起來,他借著燈光努力辨認了一下,只看出是一個很玲瓏的身段,被攏在一團光暈之中,大概也是不醜的。

那聲冷淡的“徐采”引來他尖酸的嘲諷,“你的聲音太難聽。北裏的娘子們,說話像唱歌一樣,嗓音比蜜還甜。”

罵她跋扈或奢靡可以,批評她醜或者聲音難聽,是決計不可以。吉貞怒極,冷冷地說:“想念北裏的女人?等你被押送回京,斷頭臺上,自然有無數的樂伎歌女為你送行。”

“哦?”徐采想象了一下在仙樂齊鳴的時刻看到最後一抹天光,似乎也有種淒艷的情致,很應該被世人用詩詞傳頌來紀念,他微微一笑,自言自語道:“那樣想必也不錯。”

這麽一想,死也沒有那麽可怕了。

死猶不怕,色|誘又有何懼?他瞬間釋然了,指使吉貞道:“你拿硯臺來替我磨墨。”

對著這麽個半癱子,吉貞的威嚴也減半了,“你要替韓約寫檄文?”

對韓約直呼其名?他心生疑竇,對吉貞的問題卻未置可否,只催促她,“快些磨墨,我念,你寫。”

他死到臨頭,詩興大發,吉貞卻當他真要寫檄文,倒沒顧得上追究他犯上之罪。剛才她伏案寫信,寫到一半,筆墨都是現成的。展開一張細絹,她提起筆來,靜待下文。

徐采坐在榻上,望著外頭漆黑的夜色,躊躇片刻,卻問:“你可會彈箜篌?”

“不會。”

“琵琶?”

“不會。”

“怎麽什麽都不會?”這樣怎麽做伎女?恐怕臉生的很美吧。樂坊中也不乏這樣不學無術,徒有其表的伎女。徐采轉過頭來,定睛端詳吉貞的面容,模模糊糊的,他感覺她的眉目很娟秀端麗。他想起了在京都的少年時光,夜宴狎妓,他因為看不清,從不在乎懷裏的人美不美,只看重她歌聲是否婉轉,樂器彈得是否熟練。

“你應該學箜篌,琵琶也好,”他不無遺憾地說,“昆山玉碎鳳凰叫,芙蓉泣露香蘭笑……這樣的詩句,沒有仙樂來配,就像好菜卻缺美酒,美人卻生了一副老鴰嗓子……”

吉貞把筆往他懷裏一丟,墨汁濺了徐采一臉。她的嗓音輕泠泠的,“你自己寫。”

徐采一楞,抹了一把臉,墨汁塗得半邊臉黑,半邊臉白,滑稽極了。他竭力隱忍著怒氣,說:“我看不見。”

吉貞這才正眼看向他的臉,“你是瞎子?”

“半瞎。”徐采很坦然,“我生來就是雀盲眼,跟貉子似的,所以我父親給我起名叫做貍奴。”還怕被別人利用他的隱疾構陷他,才把他遠遠發落去了隴右。

這一死,只遺憾父仇難報了。他眼裏有點淡淡悒郁。

徐采不僅夜盲像貉子,連眼睛也像,不能視物,卻有明亮的水波蕩漾,是深邃多情的一雙鳳眸。

吉貞把筆重新拾起來,“你念吧。”

徐采被她這一打岔,卻沒了詩興,“算了,不寫了。”沒等吉貞發火,他眼睛一亮,指著案頭問道:“娘子,那裏是一盞茶嗎?我聞到了茶香。”

吉貞把杯蓋拿起來,讓茶香飄得更遠一點。這是她來時叫桃符替溫泌煮的茶,溫泌遲遲不歸,茶已經冷了。她拿起茶杯晃了晃,有心要把茶水澆到這個有眼無珠的混賬頭上,卻見半癱子那一雙眼睛,渴望地盯著茶甌,腦袋從左轉到右。

吉貞簡直有點同情他了,“不是揚子江的水,也非蒙頂山的茶,你喝得?”他眼巴巴的樣子,可笑極了。

徐采全神貫註盯著茶甌,忙不疊點頭。

吉貞把茶甌送上前,他如遇救星,頃刻間將一盞茶飲盡,問道:“娘子,還有嗎?”吉貞接連遞給他幾甌,都被他一飲而盡。喉頭的焦渴略有緩解,他輕輕籲口氣,對吉貞拱了拱手,真誠地道謝,“多謝娘子。某死而無憾。”

吉貞放下茶甌,擎著燭臺,走到門口。她離去的身影,像衣闕翩翩的仙人,禦光而去。徐采在黑暗中坐在榻上,目光追隨著她的背影,終於按捺不住,又輕輕喚了一聲,“娘子。”

“幹什麽?”吉貞回過頭,覺得這個人有點麻煩。

徐采極力表現得很客氣,很自然,“在下不良於行,娘子能不能扶在下到院子裏?”

吉貞自然不會去扶他。從院子裏撿了一截枯木丟給徐采,她大發慈悲地說:“你自己拄著走吧。我替你領路。”

這樣也好。徐采慢慢擡腿,鉆心的疼侵入五臟六腑,他臉色都變了,死死咬著唇,抖抖索索挪到榻邊,扶著枯木起身。一下沒站起來,摔在地上。吉貞沒有回頭,等他狼狽萬分地重新爬起來,拄著枯木,滿頭大汗地蹦到身後,吉貞才擡起腳,無聲地走了出去。

疼痛難忍,徐采實在是走不動半步了。剛一跨過門檻,他急不可耐地把枯木靠在墻上,然後背對吉貞道:“娘子能否轉過身去?”

吉貞不明所以,見他動都動彈不得,恐怕自己一根手指就能把他摁倒,於是轉過身。徐采又頓了頓,不放心地說:“娘子能否走遠幾步?”

吉貞走遠了幾步。聽見衣衫窸窣,然後是潺潺的水聲。

他在解手。

吉貞頓時醒悟,丟下燭臺,要走,又氣難消,快步走到徐采身後,一腳踢得徐采踉蹌倒地。沒有燭光,也沒有月色,吉貞的身影褪去了先頭那一圈如仙如幻、婉麗柔和的光暈,她俯視著他,是一個冰冷堅硬的剪影,“你好大的膽子。”

不是揚子江的水,也非蒙頂山的茶,你喝得?

徐采突然回想起這句話。望著她尖尖的、俏麗的、揚起的下頜,他心裏一個咯噔,立即胳膊撐地,俯身,額頭叩在冰冷的地上。

屏息忍著撲面而來的惡臭,他沈聲道:“殿下,臣罪該萬死。”

吉貞直起腰,睥睨著他,“你罪在哪裏?”

徐采不假思索地回答:“臣罪在失職。戴使君年輕赤誠,為奸佞所惑,臣身為佐吏,未盡到規勸之責,致使使君背約,為天下人攻訐,痛之晚矣;殿下身陷囹圄,淪為池魚籠鳥,舉目無望!臣萬死難辭其咎!”

說完,他忐忑地等著。夜色下,他看不清,也猜不透吉貞是什麽表情。唯見沈默中,是那道冰冷堅硬的剪影。

“巧言令色,無恥狂徒。”吉貞丟下這句評語,裙角在他耳畔一蕩,便攜風而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內心戲很多的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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