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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沙雁爭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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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采自命不凡二十餘年,此刻方意識到自己也不過賤命一條。

重傷加絕食都沒死成,淒風苦雨地在院子裏躺了半宿後,竟然覺得腿傷恢覆了不少。

熹微的晨光中,他腳抵著地,悄悄地醞釀力氣,眼睛打量著周遭。

興龍寺的結構他是熟悉的,為了避人耳目,寺外也沒有守兵。是個絕佳的逃命時機。

力氣還沒攢足,忽聽橐橐的腳步聲自寺外而來。

徐采心裏一緊,倒回去的同時,兩人越門而入。一個是韓約,另一個是穿著打扮都很普通的士兵,可他和韓約並肩而行,昂首挺胸的。

在徐采不動聲色地打量他時,對方也走到了徐采面前,他停下腳步,俯下身子,也在審視徐采。

是個很英俊的人,不僅英俊,而且年輕,最多不過二十歲。僅靠一張臉,他也不該是個平庸之人,何況英俊的少年郎臉上有種驕人的傲氣。

徐采立即醒悟了——清原公主就在興龍寺,她的駙馬又怎麽會遠了?

徐采自知他此刻的尊容,落在別人眼裏,是狼狽至極的。他倒也沒有故作姿態,只是對溫泌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說:“盧龍郡公,近來可好?”

他這個姿勢,實在是太詭異了。溫泌直起腰,偏頭看了看他的傷,又在他腿上踢了踢,臉上半點表情也沒有,好像個常年宰豬殺羊的屠夫,要掂量掂量砧板上這塊肉是肥還是瘦。

被他這幅表情盯著,徐采莫名有些緊張,手心裏出了一把汗。

韓約在旁邊解釋著,“可能傷到要緊處了,帶來的醫官也就能止個血,包紮個傷口,鬧不好要落下殘疾。短時間內他是動不了的,也沒必要再浪費人手特意盯著他了。”

趁說話的功夫,徐采把剛才打算趁機逃走的那股力氣悄然卸了,渾身癱軟地躺在地上,聽到“殘疾”兩個字,他臉色驀地一灰,更顯頹然了。

行軍打仗的人,別說一點輕微殘疾,斷胳膊斷腿、動輒死人的也司空見慣了,溫泌眉頭也沒動一下,見徐采傷口在大腿上,他順嘴問了一句,“還能傳宗接代嗎?”

他是無心的一句,倒沒有要調侃徐采的意思。徐采卻受到了莫大的侮辱,他先是微微漲紅了臉,隨即漠然閉上了眼睛。

韓約哪管徐采是高興還是憤怒,他吃吃地笑,“倒不至於。那事還是能幹的。”

溫泌點點頭。真要是把人弄廢了,別說降服,估計徐采生吃了韓約的心都有,那還不如直接殺了他算了。這話他沒明說,轉眼一看,旁邊還丟著徐采用來做拐杖的枯木,他走過去,拎起來掂了掂,睨了韓約一眼。

韓約反應過來,“咦”一聲,大聲嚷道:“來人。”

兩名雜役小兵聞聲奔了出來,韓約罵了他們一通“看管犯人不力”,命以後要嚴加看守,然後一揮手,“把他擡回去!檄文寫好了沒有?再不寫連你們兩個老子一起廢了!”

兩名小兵戰戰兢兢。這個徐才雖然斯文,卻是個高個子,他們兩個一人要來擡腳,一人要來擡腦袋,還沒蹲下身,徐采冷冷地說:“不必了。”

裝死是沒用的,還不如保留點尊嚴。他深深吸口氣,忍著蝕骨之痛,慢慢起身,倒像個主人似的,領著兩個士兵一瘸一拐地回房去了。

韓約一邊回首看著徐采的背影,跟隨溫泌進了廂房,說道:“這個人不好弄。聽說他這兩天不吃不喝的,要尋死的樣子。”

“別讓他死了。”溫泌撣了撣靴子上的露水。他和韓約連夜去了一趟壩上,工事已畢,只等汾陽頭頂那片濃雲被風吹到嵐州,再來幾場暴雨,就要水淹晉陽了。又一個通宵未眠,他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肩膀,說:“徐度仙雖然被罷了官,在朝中還是頗有勢力,留著徐采,以後有用的。”

韓約撓了撓額頭。這個徐采,斯斯文文的,給他再來一頓鞭子,又怕傷上加傷把他打死了。要來軟的吧,徐采一張嘴,能抵得過十個他韓約。真是難辦啊。

“這徐采還是個孤家寡人吧?”溫泌想起來了。以徐采的相貌門第,都這個年紀了,不至於呀。

“聽說十多年前姓徐的老家夥就給他就定過親,他守在隴右不肯回京,這會徐家倒臺了,估計親事也拉倒了。”韓約雖然是個男人,人到中年,也很有拉纖保媒的熱情,“給他在範陽找一個?要名門閨秀還是小家碧玉?”

溫泌哪管那些?“你物色吧。”

“其實……”韓約撓著下巴,忍不住要出壞主意,“公主身邊那個婢子也是個美人。叫她晚上去陪徐采睡一覺,興許明天他就服軟了。”

溫泌笑得拿靴子去砸他,“你去跟她說,我不去。”

連溫泌都不肯,韓約更不敢了。本來就是說笑,他嘿嘿一樂,將此事按下不提。只搓著手到院子裏觀察天色,卻見姜紹在對面廂房和桃符說了幾句話,就推門進去了。韓約伸著脖子看了一會,對溫泌往對面努了努嘴。

溫泌裝作沒看見韓約的擠眉弄眼,把靴子一穿,他在破屏風底下把硯臺翻了出來,研墨提筆,待要寫信給容秋堂。正斟酌著,眼睛卻看到了硯臺上磕破的角,盯著那裂縫看了一會,肚子裏的無名火下去了,他若有所思地說:“姜紹還不錯,能收為己用是最好的。”

“嫌我惦記著那個婢子,你還不是在打公主侍衛的主意?”韓約咕噥幾句,見溫泌在案前凝思,也不好去吵他,便踱到徐采那頭來,看他檄文寫了幾個字。

姜紹哪知道自己無心之舉,又礙了溫泌的眼。和吉貞回話時必定要關門,是他習慣使然。

吉貞正在梳頭,對姜紹的動作,早見怪不怪了,姜紹一來,她把昨夜匆匆寫成的書信丟給他,“暫時回不了京,你把這封信遞去宮裏,轉呈陛下。”

“是。”姜紹把信塞進懷裏,“臣今天聽說一樁事:太後似乎有意為陛下聘成都尹郭佶家的娘子,可能重陽前就要冊封了。”

天子冊封皇後,總要一年時間過禮。太後此舉,既突兀,又倉促。吉貞吃了一驚,眼裏充滿不快,“陛下才十二歲,也太早了。”

“戴申一反,嶺南、劍南各地人心浮動,太後此舉,有安撫之意。郭佶領劍南節度副使,統八州六鎮,在西川勢力也不容小覷。”

“這個我當然知道。”吉貞笑得很勉強,本該是喜事,可聽了只覺口中滿是苦澀。轉念一想,皇帝雖然已經十二歲,卻還一派天真稚氣,興許有了皇後,會老成些?

不過為皇帝選後這件事,太後竟然半點消息也沒有透露給她。吉貞也不好當著姜紹的面罵太後獨斷,從桃符手裏奪過琥珀梳,她動作很重地丟到桌上,呵斥道:“輕點。”在鏡子裏看了姜紹一眼,“這事你怎麽知道的?”

姜紹望著她烏油油的長發和一張氣不順的側臉。她睫毛真長,長而卷翹,這樣的人,脾氣都很大。他說:“臣妻娘家是郭氏旁支,聽家裏長輩提了幾句。臣昨天收到家書,方才知道的。“

“哦?”吉貞臉色緩和了一些。姜紹從來不主動提私事,這門親戚關系,她才第一次聽說。畢竟還是關心皇帝,她問姜紹:“可聽說郭娘子多大年紀,性情相貌如何?”

“聽說是剛剛及笄,比陛下大三歲。性情相貌倒不甚了解。”

吉貞說:“你夫人溫柔美貌,她的族妹想必也不差的。”

這話奇怪。姜紹忍不住疑惑,問了一句:“殿下見過臣的妻子?“

吉貞對著鏡子微微一笑,“看你長得這樣,總不至於娶個醜八怪的妻子吧?那豈非太委屈你了?聽桃符說你在範陽事三天兩頭都有家書,我猜你夫人一定是個細心溫柔的人。“

姜紹顴骨上一熱,知道吉貞不過隨口一誇,其實不見得多麽真心實意,他也沒生出許多遐思,只謙辭了一句:“殿下謬讚。“

吉貞轉過頭來,把他上下一打量,對桃符道:“像他那樣,挽個男人的髻就好。“

桃符放下琥珀梳,笑道:“殿下不是不喜歡扮男人嗎?”

是不喜歡扮男人。不過經過昨夜徐采那事,吉貞覺得還是扮成男人方便一些。一想到徐采,她就微不可察地皺了下眉,說:“多嘴。“

姜紹見吉貞要更衣,忙退了出來。才一轉身,聽見對面廂房韓約高聲嚷嚷,吵成一片,姜紹還沒來得及過去打聽,聽見“哐“一聲,吉貞推門而出,穿著白地蜀衫,鴉青帛綾半臂,系了紅色抹額,頭發一絲不亂地罩在發巾下頭,像個俊俏的小郎,煞有介事地負手立在門口。

韓約罵起人來,那嗓門一聲高過一聲,姜紹聽得哭笑不得,對吉貞說:“好像是韓約命徐采寫檄文罵盧燧,徐采寫成後,呈給韓約,卻是給韓約的祭文。韓約氣得不得了,要人把徐采從頭到腳扒個精光,去掛在晉陽城頭。“

桃符一聽這話,“哎喲“一聲,捂著臉逃走了。

吉貞卻撲哧一笑,興致勃勃地差遣姜紹,“你去看看扒了沒有。沒有的話,也去助韓約一臂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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