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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東風有信(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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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了鄭元義,院子裏頓時寂靜了。吉貞坐在樹影裏巋然不動,手上紈扇卻停了,一張臉陰沈沈掛著霜。新竹和桃符兩個察言觀色,輕手輕腳,生怕觸了她的火氣。忽聽吉貞喃喃自語道:”她打的什麽主意?”

這個“她”,自然是太後了。新竹左右一瞧,見周遭除了桃符並沒旁人,她放低了嗓音,真心實意地說:“私心麽,興許是有的,但未嘗不是替殿下打算的意思。隴右那邊不動彈,難道殿下這麽等下去?”

桃符急忙插話,“不提隴右,溫家也嫁不得。盧龍郡公還是半個番人,別說殿下,連我都怕。”

新竹最見不得桃符這一驚一乍的稚氣,白她一眼,說:“盧龍郡公是武寧公主所出,生在範陽,自幼承襲爵位,不知多麽尊貴,你怕的什麽?”

桃符嘟了嘟嘴,瞧了眼吉貞,小聲道:“奴聽說,武寧公主本是順德皇後身邊的掌扇宮女,自負美貌,為順德皇後不喜,勸說先帝將她送給番人。”

順德羅皇後正是先帝元後,吉貞生母。吉貞先是詫異,繼而醒悟,怒極反笑道:“原來如此。太後給我找了一位有舊怨的阿家。”

新竹瞪了桃符一眼,兩個不約而同閉了嘴,不敢多言。跟著吉貞進殿,吉貞將披帛褪了下來,對鏡理妝。她的手指慢慢地在臉頰上劃過,停留在瑩潤飽滿的嘴唇上,若有所思地凝視著鏡子裏的自己,隨口問道:“你們說,戴申的妾,果真生得很美麽?”

桃符正在替吉貞挽發,不由笑嘻嘻道:“奴可是沒見過像殿下這樣美麗的。況且戴申的妾是什麽東西,如何能與殿下比?”

吉貞釋然,笑道:“你說的對。”

桃符打量著鏡子裏吉貞的神色,說道:“換做是奴,倒寧願去隴右。戴郎君幼時在宮裏住過兩年,奴還記得他生得頗俊,脾氣倔了些,心性也不壞。那位盧龍郡公雖然是武寧公主所生,但素昧相識,誰知道是什麽脾性?他生父是番人,範陽又常年被契丹所滋擾,哪能有安生日子過?”

新竹忙反駁道:“範陽被契丹人所擾,隴右還不是有突厥人?武寧公主以貌美著稱,盧龍郡公想必也不醜的。至於脾性……殿下是陛下嫡親的阿姐,誰敢不尊?”

吉貞轉過身來,笑道:“鄭元義不過一句話,你們倒想得遠。”目光在新竹臉上一停,吉貞對她招了招手,“你來。”

新竹不明所以,走至吉貞面前。吉貞的手擡起來,在她眉眼上輕輕描畫。新竹不禁屏息閉眼,感覺她的手指慢慢滑到下頜,指甲如鋒刃般長而尖利,有意無意地微微用力,新竹的下頜不由自主擡了起來。

新竹微微紅了臉,睜開眼,詢問地看著吉貞,“殿下?”

吉貞欣賞著新竹的面容,抿嘴笑道:“怨不得剛才鄭元義那樣色瞇瞇地看你,瞧你,多好看呀。”

她這樣突如其來的動作,令新竹有些無措。她心下惴惴,忍不住別開臉,汗津津的手攥緊了襦裙,新竹小聲道:“殿下拿奴說笑了。”

吉貞放下手,轉過身去對著銅鏡拂了拂鬢邊的頭發,漫不經心地說:“你今年滿二十歲,該嫁人了。不如效法武寧公主,替我嫁去範陽溫家吧。”

新竹如聞驚雷,楞了半晌,看吉貞那臉色,不像說笑。她臉色由紅轉白,膝頭一軟,跪在地上,哽咽道:“殿下……”

桃符戰戰兢兢也跟著跪下來,結結巴巴地說:“殿下,奴、奴也不要去隴右……”

吉貞手指在桃符額頭上一推,嫌棄地說:“你生的這樣醜,怕連戴申的妾也不如,要你去隴右幹什麽?”

桃符破涕為笑,忙不疊點頭道:“殿下說的是,奴醜的很,不敢嫁人的。”亦步亦趨地跟著吉貞,她不時餘光看一眼新竹,見新竹仍舊跪在地上,吉貞不說話,她也不敢起身,連脖子都紅透了,可憐極了。桃符心裏忐忑,打不定主意是不是要替她求情,忽見外頭人影晃動,桃符如獲大釋,忙道:“殿下,周供奉又回來了!”

吉貞吩咐新竹道:“你避一避。”

新竹哽咽道:“是。”踉蹌著起了身,往殿後去了。

那周裏敦心急如焚,在外頭等得滿頭大汗,臉頰通紅,終於聽見桃符喚他,他一溜小跑進了殿,來不及見禮,張嘴便嚷嚷道:“殿下,這鄭元義好生大膽!”

吉貞看不過眼,叫桃符打個濕手巾給他揩汗,打量他道:“你為何去而覆返?”

周裏敦接過帕子,胡亂抹了把臉,帶著幾分憤怒,幾分興奮,手舞足蹈道:“臣原本有事要稟告殿下,怕那鄭元義竊聽,因此先退出殿外,等他走了再說,誰知臣在殿外,竟看到……殿下,你知道臣看見什麽?”周裏敦瞪大了眼睛,本想賣個關子,不等吉貞發話,他急不可耐地說:“臣竟看見鄭元義那廝往殿下的畫像上吐口水!”

吉貞愕然,將茶碗重重地撂在案頭,隨即嫌惡地蹙眉道:“總有一天叫他死在我手上。”

周裏敦心滿意足,喝了一盞熱騰騰的茶潤嗓,越發揮汗如雨。用帕子仔細揩了手,他從懷裏取出薄薄一卷紙,小心翼翼地鋪陳在吉貞面前,獻寶似的說道:“臣近日得了幾首好詩,還請殿下品鑒。”

吉貞被周裏敦身上的汗味熏得直皺眉,悄然拿起帕子掩在鼻前,甕聲甕氣道:“你在外頭等了半晌,竟是為這個?”

周裏敦臉雖黑,臉皮卻極薄,聞言已覺面上發熱,忙遮掩地說:“殿下看了便知,果然是好詩。”

吉貞狐疑,接過一帖細觀。紙是上好的玉板宣,有瑞腦餘香,還未看詩,吉貞先一怔,這人書的一手好飛白,豎如懸針,點似垂露,流瀑傾瀉,飛花濺玉,橫如流星,撇似奇峰,舒卷自如,剛柔並濟。正合了詩中幾句“雲追雷隱隱、風逐雨瀟瀟,”“新翠枝頭舞、殘紅水上漂”。

“好字。”吉貞由衷地稱讚,“阿耶曾經最愛寫飛白。這人的字像阿耶。”

周裏敦微微松口氣,湊上去將一沓詩帖依次展示給吉貞看。他一來,吉貞便往後仰了仰脖子,叫桃符拿櫻桃澆了乳酪來給周裏敦吃。夏日衣衫輕薄,她一擡胳膊,雪白的手臂便露了出來,耀目般雪白。周裏敦這才察覺自己唐突,忙登登退了幾步,用袖子遮了臉,捧了一盞櫻桃,珍而重之地吃著。

吉貞將幾帖詩讀完,回味良久,似笑非笑地問周裏敦,“稀奇了,你這麽巴巴地拿幾首詩來給我品鑒——這帖子的主人送了什麽大禮給你?”

周裏敦一口乳酪險些噴出來,嗆得面紅耳赤,忙擺手道:“殿下明察,臣豈敢行那枉法徇私之事?”

“沒有送禮?難不成他與你相好,你才這樣不遺餘力地要薦他。”

周裏敦難堪地辯解道:“殿下莫拿臣來取笑。此人是臣的同鄉,素有才名,只是屢試不能入第,臣十分為他惋惜。”

吉貞將詩箋翻來覆去看著,搖頭道:“我看他出手如此奢費,比你這堂堂翰林供奉要闊綽多了。”

周裏敦道:“他在徐相公門下做幕府,生活自然是無憂的,只是想謀個功名。”見吉貞臉色甚好,周裏敦硬著頭皮,訥訥道:“臣聽聞弘文館有一名校書郎出缺……”

吉貞忍俊不禁,嗔怪地睨他一眼,“你好大口氣。弘文館校書郎,多少有功名在身的狀元探花趨之若鶩,哪輪得上他?”

周裏敦失望之餘,猶不甘心,說:“臣的這位朋友,才學著實是不差人的。”

吉貞嗤之以鼻,“如此飽學之士,為何竟會落第?我記得你是未申年的榜眼,也算天縱奇才,怎麽七八年過去了,還在銀臺門晃悠?老大不小的,不替自己籌劃,今天竟險些和一個內官打起來,你也不嫌羞。”

周裏敦二十七八的一個人,被吉貞數落得唯唯諾諾,著實狼狽,桃符睜著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看得有趣,嘻一聲笑了出來,忙掩住嘴。

周裏敦黯然神傷,見桃符又捧了一盞櫻桃來,索性埋頭苦吃,不過片刻,又吃盡了。吉貞莞爾,令桃符道:“周供奉喜食櫻桃,你把剩下的那半簍都給他,拿回家去。”

周裏敦感激涕零,忙起身謝了。

吉貞見他一番老實相,便指點他道:“弘文館,他是不必妄想了。近日固崇向太後進言,宮闈內侍大多粗鄙不文,難堪大用,內侍省欲聘請飽學之士為宮教博士,你那同鄉去走一走固崇的門路,興許有用。”

聽到固崇的名字,周裏敦先擰起了一雙濃黑的眉毛。

吉貞端起茶來,輕飄飄地刺他一句:“這會後悔了吧,你今日可是將鄭元義得罪了。”

周裏敦悻悻起身,桃符將櫻桃送給他,他忙接了過來,沈默片刻,眼眶卻有些發熱。幽幽嘆了一聲,周裏敦感慨道:“殿下可知道,臣這輩子只吃過兩次櫻桃。一次是殿下這裏,還有一次是徐相公府上。”

“你和徐相公也有舊?”吉貞道。

“非也,臣八品翰林,如何能高攀徐相公。”周裏敦苦笑,“那年臣中未申科榜眼,十分得意。彼時京城盛行新科進士辦櫻桃宴。臣家貧,一月柴米錢,買不起一盞櫻桃。徐相公府上的郎君與臣是同榜進士,禦賜兩街探花使,徐相公辦的櫻桃宴,將府外一整條街都占滿了,櫻桃堆得如山一般。臣和臣的同鄉,也混進賓客中,在徐府飽餐了一頓櫻桃,還傷了腸胃,病了半月。病好之後,臣進了銀臺門,臣的同鄉進了徐府,本以為自此二人便平步青雲,鮮果佳肴,只手可得,誰知轉瞬八年……”他搖了搖頭,黑臉上露出一絲憤懣之意。

吉貞狡黠地眨眨眼:“你這同鄉在徐府,離潑天的富貴近如咫尺,又遙不可及,換做是我,怕氣也要氣死了。”

周裏敦慚愧地一笑,算是默認。

“既然如此,他更該去找固崇了。”吉貞慫恿周裏敦,一雙明亮的眸子閃爍著幸災樂禍的光芒,“他倆有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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