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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東風有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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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後視朝完畢,回到寢殿,只覺頭疼欲裂,連聲叫人去請固崇。

一盞茶的功夫,固崇才姍姍而來。進門見帷幄低垂,太後歪在榻上,正捧著頭呻|吟。

“阿翁。”聽見通傳,太後得救了似的,被宮女攙扶著坐了起來。她三十多了,難得一雙眼眸清澈如昔,臉上時常帶著懵懂茫然的神情,越發顯小。心事重重的,她對固崇招了招手,順著皇帝對他的稱呼,“阿翁請坐。”

固崇未坐,撩起袖子,他立在太後身後,輕輕揉著她的額角,目光流連在太後的臉上,見她眼尾細紋若隱若現。太後面嫩,前幾年還宛如少女,自從伴皇帝臨軒視朝以來,她便如一朵花失去了水份,迅速的憔悴下來。

固崇對她頗有些逾矩的憐愛。非關男女,因身份懸殊。他暗自裏把她當自家小姊妹,發自內心的憐惜與愛護。

待太後的頭疼緩解後,固崇問她:“太後這是被誰氣著了?”

太後嘆了一聲,往後將腦袋靠在固崇胸前,鼻端卻隱隱有一陣脂粉香氣。她抽了抽鼻子,心裏懷疑固崇方才遲遲不來,恐怕是在和哪個宮女私通。然而這話又不好當面去問——當這個太後,有什麽意趣呢?

沈浸在自怨自艾的情緒裏,太後賭氣沈默了半晌,她半是怨恨,半是依賴地對固崇道:“阿翁,我後悔極了,你不該迫我去擔這個苦差事。”

固崇替她脫了鳳履,將她一雙腳放在榻上,接著去捏肩膀,一面笑著說:“當初是太後說陛下年幼,怕被權臣左右,興沖沖地要去臨朝,怎麽如今埋怨起奴來?奴還為了太後臨朝一事,被幾位相公啐了一臉,想想可冤枉死了。”

太後狠狠地說:“他們這些人,最會欺負我們孤兒寡母。”

“正是。”固崇的手在太後雙腿上上下下地游走,“太後、陛下、皇子公主們是孤兒寡母,奴這些人,是浮萍飄零,更無勢所依,除了太後,能有誰替咱們做主?太後,你不為自己,也該為闔宮的可憐人,國朝的老百姓去爭、去搶。”

這話聽了無數遍,太後頗有力不從心之感。她人到中年,也不是年輕時隨心所欲的性子了,只能抱怨幾句,勉強打起精神,說道:“還是七娘那事鬧的。”

固崇臉色嚴肅起來,“戴申?”

“這是還要怪先帝。”事情過了好幾年,太後每次提起總有些憤憤不平,“許婚那年,我屢次勸諫,七娘年紀尚幼,不必實封。立朝以來,哪有公主十一二歲便領封地的?先帝不聽,賜了她封地,又準戴氏以涼州三縣賦稅為她興建公主宅邸。如今婚事一波三折,怕是要不成了,涼州的稅錢怎麽辦?怕是難討。可恨現在其他幾個節度使都要效法涼州,意圖廢除三司,截留賦稅,用以屯兵。這可如何是好?真是牽一發而動全身。”

固崇道:“盧龍郡公節制範陽,領兩河三鎮,他可有說什麽?”

太後神色稍緩,“他倒乖覺,沒有來湊這個熱鬧。”

固崇笑道:“溫氏是番人降將,自來明哲保身。此事不難,太後還記得奴提的驅虎吞狼之計?”

太後蹙眉,遲疑道:“阿翁說的那計策……我怕七娘不肯。她性子刁鉆,怕鬧起來,別人要說我苛待她。”

固崇冷笑不已,提高了聲音道:“太後。那年戴公領兵出迎吐蕃,重傷不治,彌留之際,先帝攜羅皇後嫡出的清原公主去看視,病榻前公主親口叫了戴公一聲阿耶,許下婚姻,又憐戴申年幼失怙,準他在宮中居住,視他如同己出。如今戴申勢大,盤踞隴右,私吞公主封地的賦稅,婚事一推再推,將先帝、太後和陛下的臉面都踩在了腳底下!如此不識擡舉的混賬,七娘若執意要嫁他,那便是不孝至極,愚蠢至極!”

固崇一聲高喝,太後被震得面色發白。揉著額角低吟一聲,她說:“阿翁,你別催我,我心裏難得很。”停了片刻,她扶著腰起身,手指將帷幄掀開,見一名黃衣內官在門口探頭探腦,便招手道:“你去請徐相公來。”

鄭元義正在帷幄外豎著耳朵竊聽太後與固崇說話,見太後將帷幕掀起一道縫隙,發鬢潔凈整齊,紋絲不亂,鄭元義飛快將她周身看遍,心下不免有些失望,答聲是,墊著腳還欲往殿內望,恰見固崇正瞇著眼看他,鄭元義心裏一跳,忙低下頭,腳下生風地去了。

徐度仙穿一襲新制的紫色大團花羅袍,搖搖擺擺進了太後殿內。打眼一瞧,太後與固崇兩個立在案前唧唧噥噥地說話,似在品評清原公主的畫像,太後把臉靠近了固崇,聽得十分入迷。

徐度仙的臉頓時拉了下來,高聲道:“太後。”

太後尚未察覺徐度仙的不悅,固崇先直起腰來,不露痕跡地走開幾步,對徐度仙殷勤地一笑,拱手道:“徐相公。”

徐度仙鼻子裏哼了一聲,算是回應。他厭惡固崇的臉,一是打心眼認為固崇是個媚上欺下的閹豎,不值當他多看一眼,二來,固崇實際與徐度仙同齡,大約是宦官的原因,一張臉皮出奇的光潔,連皺紋都比徐度仙要少很多,徐度仙納悶之餘,總對這樣不雌不雄的“東西”有些毛骨悚然。

“太後喚臣來,是要賞畫?”徐度仙道。

太後假裝沒聽出來徐度仙那幾欲沖天的怨氣——朝堂上被眾官刁難,她的怨氣更大,正愁沒處發作。從案前走下來,故意命人在自己旁邊替固崇置了座,她這才對徐度仙擡了擡手,“相公也請坐。”

徐度仙傲然落座,屁股還沒沾上椅子,忽聽太後道:“我欲請陛下將清原公主下降範陽。”徐度仙猛然蹦了起來,詫異道:“太後說的什麽胡話?”

太後氣不打一處來,反問道:“相公還沒聽我細說究竟,怎麽就知道我說的胡話?”

徐度仙將袖子一甩,正色道:“太後要將公主下降範陽,無非為的戴申幾番推諉,不肯成婚。然而公主與戴申的婚事乃是先帝親口許之,豈能說改就改?太後未免太意氣用事了!”

太後道:“各鎮請旨要撤轉運司,這事相公怎麽說?”

徐度仙也覺頭疼,扶著額頭嘆了一聲,他攢眉道:“財賦大權,事關重大。如今三司雖然形同虛設,也不可輕易廢止。此事太後容臣等商議再定。”

太後明知徐度仙動輒要拿出一番大道理來糊弄自己,只恨自己口拙,不可反駁,忽然將臉一捂,啼哭起來,“總說再議、再議,先帝最愛七娘,如今她的婚事波折重重,我昨夜夢見先帝,他怪我不能替七娘做主……”

徐度仙最見不得太後這樣哭哭啼啼的婦人情態,胡子一翹,他瞪著眼睛道:“太後,清原公主的婚事鬧成這樣,豈知不是殿下自己的錯?外頭都傳殿下驕縱,性情跋扈,太後若真為殿下計,應該讓殿下好生修一修女德,須知女子以幽閑貞靜、柔順溫恭為美。陰陽殊性,男女異性,男道不從剛,女道不從柔,乾坤顛倒,是禍非福!”

“住口!”太後被他這一番指桑罵槐氣得臉頰通紅,她挺起身,冷笑道:“徐相公,於公,我以太後臨軒視朝,於私,我是七娘之母,她與戴申的婚事,於公於私,我都做的主。”

“太後聖明。”固崇不失時機地上前說道。

太後吼了幾嗓子,覺得很暢快,聲音越發大了,指著徐度仙的鼻子,她斬釘截鐵道:”相公,你現在就去平盧軍留邸,問溫泌的守邸,我欲將清原公主下降範陽,問他敢不敢尚主!“

徐度仙只覺太後難以理喻,鐵青著臉道:“這話臣不願去傳。“

固崇哂笑道:“徐相公這是要抗旨?“

徐度仙不屑與他對話,徑直將頭轉向太後,苦口婆心道:“太後此舉,不是明擺著要挑撥隴右與平盧二軍?戴申勢大,若因此發難,禁中空虛,陛下年幼,怎麽是好?“

固崇冷冷道:“戴申有奪鼎之心,太後正有意要令平盧軍征討隴右。“

徐度仙跺腳道,“隴右抵禦突厥,平盧北抗契丹,正是國之倚靠,兩軍若打了起來,如何保全國祚?太後不可如此短視啊!“

固崇道:“突厥可汗病死,國內大亂,突厥名存實亡,正是一舉平定隴右之機。平盧軍兵馬精良,可與戴申一戰。”

徐度仙見磨破嘴皮也沒用,索性將頭一扭,說道:“臣不敢擔此重任。”

背後有人驀地笑起來,徐度仙順著笑聲看去,見一襲黃衣的鄭元義,揚著一張清秀白凈的面孔走上前來——又是一個不陰不陽的“東西”。徐度仙一陣反胃,又被他笑得莫名其妙,不禁怒目而視。

“高麗奴,你笑甚?”

鄭元義朗聲道:“太後的懿旨,徐相公自然不敢去傳的。奴記得徐相公家的一位郎君,單名一個采字,未申科進士及第,如今就在隴西節度使帳下做掌書記。徐相公,奴說的可對?”

徐度仙驚疑不定,總算正眼看了看鄭元義,他肅容道:“犬子的確是未申科被擢進士。臣在中書,為避嫌疑,將他遣至隴右,絕無私心。”

“正是的。”鄭元義微笑著回憶,“奴還記得當年徐郎君被禦賜兩街探花使,春風得意,少年英俊,京都百姓無不讚揚他的風采。”

這話聽著舒心。徐度仙勉強道:“中貴人謬讚。”

鄭元義瞥他一眼,不鹹不淡地說:“好好的探花郎,被遣至那樣一個兵荒馬亂的邊防重鎮,也不知道徐相公打的什麽主意,奴很好奇呀。聽說如今徐郎君頗受戴申寵信,萬一徐相公在與探花郎書信中吐露一二……”

徐度仙氣得兩手顫顫,那目光恨不得吃了鄭元義,“你好大的膽子。”

鄭元義不理他,轉而一臉赤誠對太後道:“奴願去平盧軍留邸,為太後探一探盧龍郡公的口風。”

“這樣甚好。”見徐度仙難得被氣得吹胡子瞪眼,太後心情頓時好了起來,忙叫鄭元義即刻便往宮外去。

“臣告退。”徐度仙被這個糊塗太後氣得心口疼,怒氣沖沖地甩袖告辭。

太後冷哼一聲,待徐度仙離去,突然渾身卸了勁般,她軟軟地靠在固崇身上,低聲道:“阿翁,我心裏苦啊。”

固崇心裏一動,雙手扶在太後柔若無骨的肩頭,沈吟無語,他若有所思地瞥了一眼還楞在底下的鄭元義。

鄭元義眉頭一揚,悄無聲息地退出去了。

神氣飛揚地離開太後的居所,鄭元義走到宮墻之外,仰望朗朗的晴空,一輪紅日當頭,他瞇著眼,回味著固崇看向自己意味深長的眼神,不由滿心的得意——他這一出驅虎吞狼之計,饒是固崇,也得甘拜下風。

正在神游天外,旁邊被人猛地一撞,險些跌倒在地,鄭元義掉頭一看,正迎上徐度仙狠狠的一口唾沫,臉上被啐個正著。

他一張志得意滿的臉頓時僵硬。

徐度仙人雖老,卻身形高大,他斂眸看向鄭元義,笑瞇瞇說道:“中貴人,當年固崇被某啐了滿臉之後,便借著太後之勢青雲直上——今日,某也送你一口濃痰,願你得償所願,飛黃騰達!”

鄭元義擡起袖子,慢慢將臉上的唾沫抹去,咬牙笑道:“謝相公唾面之恩。”

徐度仙大出了一口惡氣,笑呵呵地貼到鄭元義耳畔,說道:“你這蠢貨,倒真把自己當盤菜。盧龍郡公在範陽早有婚約在身,只還未及告知陛下——你看他的主,太後是做得做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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