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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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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翻覆,墜落崖底,伍寒芝好半晌才回神。

她還在突巖上,毫發未傷,而棄掉馬車之後才驚覺到這方突巖究竟有多狹窄。

鄔雪歌兩腳開開跨坐在石塊上,她若不想掉下去,又不想直接坐在他大腿上,就必須貼近他的身軀才能蹭出一點空位坐穩。

很難不心悸臉紅,可她想,這個將她圈在臂彎裏的男人應該沒什麽異樣感覺,因他正全神貫註在食物上。

適才護住她腦袋瓜的手已奪去她手裏的小布包,裏邊有五顆香餑餑,每顆都有巴掌那般大,他虔誠捧著,先湊到鼻下嗅過一陣,美好的食物香氣讓藍瞳愉悅地發亮,隨即張口開吃,沒跟她客氣的。

周遭完全沒有東西供伍寒芝攀附,風勁野大,即便她不懼高也還是有些膽寒,微咬咬牙,兩手只得探去揪緊他腰間衣布,借著他的勢穩住自己。

女子柔軟身子依靠過來,不同於食物香氣的柔軟氣味鉆進敏銳的鼻中,鄔雪歌身軀陡然一繃,似乎直到這一刻才意識到,有個女子靠他這樣近,在他懷裏,貼在他的心口上。

嘴巴動著動著,他咀嚼的速度慢慢變緩。

垂目去看,映入眼中的是圓圓發漩以及雪額上輕覆的秀發,然後是被柔軟鬢毛微掩著的一只耳朵。

那只耳朵白裏透紅,嫩到不行,安安靜靜貼伏不動,竟讓他聯想到溫馴小兔……不僅那雙耳像小兔,她整個人都像。

尋常姑娘家遇險,還是這種奪命的危機,試問哪家姑娘不扯嗓尖叫、放聲大哭?就算是男人也要驚慌失措的。

可她不是。

她確實被嚇著,身子隱隱發顫,但外表瞧不大出來,頂多臉色凝得太過蒼白,適才擡眼見他蹲在車廂前時,布在她眸底的驚懼根本不及掩去。

連害怕都安安靜靜,道姑娘……的的確確是個莫名其妙的!

有了結論,他再次大口咬食、用力咀嚼。

對於偎在胸前的這具柔軀他不推不拒,只不過大耳感到有些癢,他抓了抓,下顎也跟著癢,他搔了搔,突然胸房也熱熱癢癢的,但胸口位置被占住,不方便探手去揉,只好暗自拉長呼吸吐納,緩下那古怪騷亂。

他救她一命,伍寒芝內心感激,想著大恩不言謝,微勾唇便道——

「鄔爺往後肚子餓,盡管上大莊來,我伍家堂管吃管喝,絕不讓你餓著。」

鄔雪歌不置可否地哼了聲,進攻最後一顆香餑脖。

實是靠得太近,不出聲感覺好怪,伍寒芝只得暗暗苦笑,寧定又道——

「西海藥山伍家做的是百藥炮制的營生,咱們大莊百餘戶的人全賴這門營生過活,近日有兩批藥貨連著出事,沒能交上,收貨的對方是與伍家堂往來多年的中原藥商,我登門拜訪了三趟,希望對方能通融些時候,但聽了他們所說的,像是有些隱情,不是他們不幫,而是真沒法子……」

結果才離開對方貨棧不久,她這兒就出事,顯然被有心人盯上。

她自言自語著。「也不知他們來了多少人,那些人的目標是我,如今沒逮到我,應該不會再為難其他人吧?」這一鬧,鬧得她所乘坐的馬車墜了崖,對方應也始料未及。

「所以對頭是誰,你心裏其實也清楚。」吞下最後一口吃食的男人終於有開口的興致。

方寸動蕩,懸在這不上不下的山壁上,伍寒芝實不敢有大動作,她蹭著他的胸膛小心翼翼擡頭,與他垂視的藍眼對個正著。

「鄔爺用了一個『也』字,所以你……你是知情的?你也在關註我西海大莊的事是嗎?所以今日才會遇上,才能承你相救。」

鄔雪歌一開始是想找碴的。

跟這姓伍的姑娘交手,莫名其妙嚇得他落荒而逃,這事委實令他鬧不明白,不想方設法好好對付如何可以?

結果這陣子明查暗訪,跟蹤又緊盯,如此盯啊盯著跟看戲似,無心插柳柳成蔭地就把西海藥山伍家堂的事都給弄清楚了。

另外還有一事他不想認卻不得不認,他當真肚子餓。

那日吞下三張大餅子,將手舔得幹幹凈凈連顆渣都不剩,回味無窮啊,都不知自己以往吞進肚裏的是哪來的豬食,嘴一下子養刁了,自然是要追著她來。

他濃眉一挑,被她看得有些心虛地挪開目光,隨即又很硬氣地調回來,粗聲粗氣道:「那晚在那座谷地,不是說過要好酒好菜款待我?!既要上西海大莊痛快吃喝,總得摸清來頭,要不誰有那閑工夫理你伍家堂遭誰覬覦!」

伍寒芝一楞,一會兒才靜謐牽唇——

「我是西海大莊伍家堂的當家,伍家堂之所以能在這片域外連綿不絕的藥山中打響名號,全賴老祖宗傳下的三百多帖藥單,依藥單能炮制出各種丸、散、丹、飲、膏之類的熟藥,這些熟藥每年為大莊帶來甚大利潤,養活整莊子的人……」一頓。「我伍家傳到這一代已無男丁,爹親去得早,家裏老太爺還在世時,把我指作伍家堂的守火女,意味著大莊那幾口炮制藥材的爐火,我得守住,守住了才能生生不息,若把藥單交出,等同斷了大莊百餘戶人的生計,絕對不能夠的。」

她從未跟誰談過這些事。

肩上擔子是沈,也撐持過來了,往後仍要這麽走下去,不能舍棄、不能辜負。

但,突然有這樣的時機、有個局外人能聽她說說——呼……淡淡籲出一口氣,連日來堵在胸中的無形塊壘仿佛輕了些。

「中原藥商那兒堅持按合同走,伍家堂若交不出貨,是得賠上一大筆銀子,我仔細算過,這關要過不難,難的是下一步,得防患於未然,藥貨被劫的事如果不能水落石出,一切便如隱曲之處,必有憂患。」說到最後,嗓音變得幽微,雙眸一斂似在斟酌該怎麽做。

腦袋瓜裏轉著事兒時,姑娘家潤嫩的鵝蛋臉會罩上一層凝色,英眉入鬢,羽睫似扇,明明是柔軟的,卻透出強韌神氣。

鄔雪歌喉結動了動,覺得五顆香餑餑確實少啊,不僅吃不飽,像還引得腹中饞蟲鬧得更兇。

「不就是那兩批貨嗎?」他五指覆在她背上。「找回來不就得了!」

逸出伍寒芝芳口的不是詢問,而是緊聲抽氣。

男人猛地扣住她背先提後甩,寸息不及出,整個人已落在他寬背上。

用不著他吩咐或指引,她有什麽抓什麽,兩袖早牢牢纏住他的硬頸,裙裏一雙玉腿哪還顧得上矜持,完全是醉猴兒抱酒壇的姿態,拿前胸貼他的後背,貼得可謂密不透風。

「鄔雪歌!」情急之下,她連名帶姓喚出,感覺身上的披風一繃,被他充當背巾拉至身前系緊,將她更牢穩地綁在他背上。

此時若質問他想帶她去哪裏,其實挺蠢的,畢竟不管去哪裏,都比待在原處好上百倍、千倍,但他突如其來使這麽一招,嚇得人夠嗆。

伍寒芝唇色蒼白,腦中亂糟糟,是很用力裝鎮定才勉強出聲,根本管不了問出的話蠢不蠢——

「你……你要去哪裏……」

得。

他也不用回答了,行動勝於一切。

馱著她,這個明明小她一歲,膽子卻大到能包天的男人開始施展他的壁虎游墻功,就如此這般地攀呀爬的,中途還伴隨幾次騰空竄躍,帶著她一直往上。

好怕。

伍寒芝是真真切切感到害怕,騰在半空,所能依附的只有這一個男人,他的硬頸、寬肩、虎背,他的勁腰、健臂和有力的長腿。

一波波驚懼過後,沈澱成最後的心境,竟是全然托付。

所以信他了,無絲毫質疑,他的力量足夠支配這一切。所以——

心可以定,不用怕了。

回到崖上時,伍寒芝外表盡管鎮定如常,仍被眼前陣仗弄得心頭小驚。

段大叔與一幫護衛趕至,搬來好幾捆粗繩準備攀下山崖尋她,這她能夠理解。

大莊裏手藝最好的鐵匠塗老師傅也被請來,還領著幾個辦事牢靠的學徒,正讓準備下崖尋人的護衛們試用他們最新打造出來的鐵爪勾和釘靴,利於在陡峭山壁上穩固身軀,這她也很能理解。

她比較困惑的是——怎麽連她家阿娘和妹妹也都趕了來,這讓她都……實在都……不知該先安撫哪個才好。

當她被鄔雪歌從背上幹凈俐落地「卸貨」下來,毫發未傷站在那兒,黃昏的高崖上登時陷入一片永夜般的靜寂,在場所有人,包括一向沈穩從容、見多識廣的段霙亦被這突如其來的轉折弄得有些發懵。

最先回過神的是她家娘親和妹子。

阿娘沖過來死命抱住她,然後放聲大哭。

她家娘親大人完完全全就是用柔水掐出來的女人,是個愛掉淚的,但有淚如傾時,模樣是很美的,只是淹得她心都揪起,舍不得。

而跟在娘身後一同撲過來的妹妹更是不遑多讓,雖沒哭出聲,挨著她靜靜掉淚,淚珠一顆顆宛如珍珠,浸潤水氣的美眸直往她臉上、身上梭巡,似想一再又一再地確定她確實完好無缺……向來無憂無慮、嬌憨可人的妹子因擔憂她而嚇成這模樣,她心當真揪緊再揪緊,摟著嬌人兒又拍又哄。

安撫親人的同時,伍寒芝眸光一擡,不經意瞥向靜佇在她身側的鄔雪歌。

後者像座石像動也不動,神情古怪,若有所思,微黯的藍瞳鎖住她懷中美人。

她知道自己相貌不差,但是跟娘親和小妹擺在一塊兒,立時被比到天邊去。

她眉目帶英氣,身姿秀頎,肖似父親多些,妹妹伍紫菀則完全承襲了娘親嬌小骨架和細致的美貌,且青出於藍,一雙眸子生得極其靈動,脈脈含情,瀲水生波,顧盼之間盡是姿采。

妹妹很嬌很柔很美,而美之物人人愛,他瞬也不瞬看癡過去,也是人之常情……伍寒芝淡淡想著,胸房莫名有些滯悶。

正要挪開眸線,他突然揚眉對上她,那似帶嘲弄的眼神令她驀然一凜。

這一邊,稍稍止了淚水的伍夫人終於發現鄔雪歌這位俊俏後生的存在,註意力一下子從她身上挪移過去,破涕為笑——

「是你救了我家芝兒,你、你真好、真好……嗚嗚嗚……」太感動了,感動到再掀新一波淚勢,她雙腳踏近,不由分說就想探手去握恩人的手以表謝意。

「娘——」伍寒芝拉住娘親的同時,鄔雪歌已倏地退開好大一步。

他像被嚇著,沈眉瞇目盯著再次淚漣漣的伍夫人直瞧,眼中原本意味不明的嘲弄倒都褪盡,變成濃濃的困惑和戒慎。

伍寒芝苦笑暗嘆,只得暫時將疑惑擱置腦後,先收拾好心緒,向娘親和段霙等人說起墜崖後的事情始未,亦為在場眾人引見鄔雪歌。

這一聽簡直匪夷所思!

但大夥兒確實親眼所見,幾十雙眼睛看得真真的,自家大小姐真真完好無缺地被人從底下馱飛上來。欸,很明顯啊,對方武藝之高,與他們這些練拳練腿、掄刀橫棍的護衛可不在同一層次。

「不知鄔兄弟是如何識得我家大小姐?」段震問道,目中帶審視。

這話像問進伍夫人心坎裏似,揭過淚的臉泛紅,瞅著俊俏後生頻頻頷首——

「是啊是啊,段護衛問到點子上了,你和芝兒是怎麽結識的?在哪兒瞧上的?是什麽機緣下才走到一塊兒?」

伍寒芝力持鎮靜了,雙頰仍被鬧得微紅。

什麽「瞧上」?!什麽「機緣」?什麽「走到一塊兒」?

欸,她能猜出娘親大人單純天真地想些什麽,但不能這樣的,太直白的話又要嚇著誰……

她張口欲語,想把答話的責任攬到身上,埋首在她懷裏的伍紫菀卻在此時細聲細氣、可憐兮兮地嚅著。「姊姊,菀兒好怕……」

「姊姊沒事了,菀兒莫怕,沒事的。」她隨即安撫,丹鳳眸又跟那雙藍眼睛對個正著。

伍寒芝發現,他眼中褪去的嘲弄顏色又一次浮現。

這一次,他甚至翹了翹嘴角,狠色一閃即逝,她聽見他淡然答道——

「所謂不打不相識,伍大小姐當日賞了我一巴掌,自然就結下機緣。」

……嗄?!

「呃……巴、巴掌……」伍夫人顯然沒想過,從來行事穩重又好脾氣的大閨女兒會動手摑人,她一下子沒能反應,而聽聞這話的眾位也都有些懵了,段霙更是來來回回望著兩位當事人,審視的神氣更甚。

這是在擠兌她呢!伍寒芝當場有些傻眼。

那一日在星野谷地呼出的那一巴掌,看來是被他惦記上了,還沒打算釋懷……

唔,就不知用吃食能不能安撫過去?

還有他瞳底浮現的譏誚,卻是為何?

他究竟瞧見了什麽?

突然——

「若想找回那兩批藥貨,讓你的人跟上我。」

他沖她撂下這一句,誰也不瞧,旋身便走。

之後伍寒芝內心還挺慶幸的。

慶幸鄔雪歌撂下那句話後不是使出什麽高絕輕功「颼——」地消失不見。

他是「乖乖」地舉步走開,如此才留了些時間給她作決斷,讓她還能迅速分明地跟段霙說個大略,請段霙趕緊帶人跟上。

其實很想親力親為跟上去弄個水落石出,但情勢不允許,何況娘親和菀妹因她遇險尚驚魂未定,桃仁丫頭和馬夫大叔也受了碰撞傷著肌筋,她遂領著他們幾個隨段霙留下的一小批人馬返回大莊。

與鄔雪歌也才第二次見面,兩次碰上都挺驚心動魄,對他卻生出由衷的信任。

她曾聽老太爺以及大莊裏曾跟獸族人有過往來的老人們說過,獸族男女看待感情之事異常忠貞,看上了就是一根筋兒到底……當時聽聞,只覺心無端端軟了一角,年紀越長,隱約才知自個兒對那樣的事是向往的。

然後她遇上一個獸族男人。

他的眼睛湛藍神秘,引人入勝,性情實有些反覆無常,卻會追著她討食,像只要將他餵得飽飽就能讓他溫馴橫躺,任人撩須順毛。

是孤僻深沈,甚至是狠戾的、尖銳的,但不經意間又會露出不合宜的憨怔,尤其在受到驚嚇時,瞬間傻掉的表情教人發噱。

難道……是因他認真的吃相和易受驚嚇的真性情,她才無條件信任他嗎?

這似是而非的結論倒讓她緊繃的心緒輕松了會兒。

回到大莊,她費了些時候應付娘親的問話,安撫妹妹,也安排了人手看顧受傷的仆婢,並吩咐打理外頭的大管事將能派上用場的人手先行集結,準備支援。

今夜絕對無法安眠了,她幹脆挑燈對帳,亦把西海藥山各處的人手約略統整,思量接下來的冬藏與來年的春耕事宜,一直等待段霙那邊傳回消息。

子時剛過,管家齊娘傳話進來,說是馬廄外半夜起了點事,守夜的仆役前去查看,竟是那匹跟著她一塊墜崖的大馬自個兒尋路回來了。

……以為我舍了馬任它摔死嗎?

那匹大獸我要它好好撒蹄賣力沖,它就只能乖乖聽話使勁地活……你信不?

想起他霸氣張狂的話,伍寒芝沈凝神態不禁柔和了些。

當家大小姐遇險的事傳了開,盡管平安歸來,大莊今晚實在不怎麽平靜,百餘戶人家有半數以上都還掌燈未歇。

又過大半個時辰,外邊終於傳回令人振奮的消息——

連著被劫的兩批藥貨,被大小姐派出的人手連藥帶車全給找著,整整三十五車,一車沒少,正往西海大莊這兒拉回呢!

按著大小姐吩咐,大管事遂領著先前集結好的壯丁們趕往接應。

一個時辰過去,天色漸漸由黑轉藍,進出大莊必經的入谷口,負責看守的人在這時用力敲響木樓上的大銅鑼。

這是西海大莊不成文的規矩,凡是出遠門幹活兒、平安返莊的人馬,守在莊子入口的人在木樓上遠遠瞧見了,都會敲響大鑼熱鬧迎接。

對身為大當家的伍寒芝而言,一夜未眠之後,接下來更沒時候讓她歇息。

聽完段霙的回報,也與這位經驗老道、辦事牢靠的護衛大叔談了幾件要事,她連下數道指示,底下大小管事們全都動起,重新整貨,調配人手,大夥兒可說幹勁十足,一掃這幾日被使絆子還鬧不出頭緒的陰霾。

事有輕重緩急,待手邊事務發落了大概,伍寒芝回到自個兒院落時已近午時。

桃仁拐著腳還想上前服侍,被她趕了回去,跟著齊娘就來盯她用膳。

可能忙過頭,胃口並不好,她僅吃了小半碗蛋絲湯面配著兩樣醬菜已覺飽足。

卻不知那個跟她討食的男人是否又肚子餓?

餓的時候,有沒有東西果腹?

「咱們的人跟著那位鄔兄弟過去,其實跟對方也沒怎麽動手,藏匿藥貨的地方是在東邊藥山一座林子裏,離大莊頗近不說,還是咱們的地界,這兩批貨被拉到那裏去,真如燈下黑,先前轉過幾回竟都未察覺——

「看守的人不算多,也就十來個,咱們的人正打著埋伏悄悄潛進,卻見鄔兄弟迅雷不及掩耳般繞了圈,不動聲色把人全給點倒。」

她能從段大叔的語氣中聽出欽佩之意。

一開始雖帶質疑,審視著、掂量著,真見識過鄔雪歌的能耐,武人相重,段大叔必然要看重他的。

「只是郭兄弟當真神龍見首不見尾,事一了結,他人也跑得沒影兒,何時走的、往哪裏走的?沒誰說得清。小姐與他交情不一般,我本以為他是先一步回大莊尋你,如此看來,卻又不是了……」

「交情不一般」這幾個字讓她心音略重了些。

他沒隨段大叔一行人回來,她能理解,想必獨自一個過慣了,跟誰混作一塊兒都覺不自在,只是他不來,她這心竟不如何踏實,沒能把他餵好餵飽,覺得欠他的多了去,他要是一直不來,她可能真會掛心一輩子。

傍晚時分,代她跑了趟中原藥商域外貨棧的大管事返回大莊,聽完大管事的回報,確定兩批失而覆得的藥貨已確實轉交到對方手裏,入了對方的貨棧大倉,伍寒芝方才覺得能歇口氣緩一緩。

結果連晚飯也沒吃,她靠著大迎枕斜臥在羅漢榻上忽而迷糊了,手中拿的那一冊有關斑蝥等毒物如何炮制的藥典根本看沒兩頁,眼皮已沈沈掩落。

之後似乎聽到娘親、菀妹和齊娘進來喚她,在榻邊交談,她以為自個兒應聲了,其實就兩片唇瓣挲了挲,螓首一偏進到更深的睡夢裏。

之所以醒來,是因她熟睡到微張開口。

即將入冬,空氣既冷且幹,她口鼻一塊呼吸,每一口吐納都澀澀磨過喉頭,磨得她口幹舌燥,好渴。

擁被坐起,一頭青絲瀉下,不見任何發釵發帶,足下連鞋襪都被脫了去,她先是怔忡了會兒,才想著應是娘親與齊娘她們怕她睡不舒坦幫她弄的。

屋中幽暗,她沒費心神找鞋襪,而是踮著腳跳到圓桌邊。

桌上茶籠裏向來備有茶水,除有清水外,另外還會備上枸杞子茶或決明子茶,夏季時候則有山楂或梅子茶,她揭開籠蓋欲取……呃,一壺清水,裏頭空空如也,另一壺養生茶……也不見了?

桃仁丫頭雖受了傷,還是歇不下來般進進出出、忙這兒忙那兒,非要她這個主子冷下臉來趕人才見消停,傍晚時分她還見桃仁指使竈房的一名小丫頭幫忙送茶水過來,怎麽這時全空了?還有那壺養生茶呢?誰取了去?

窗子仿佛被風吹動,隱約吹開一道空隙,有光淡淡滲進。

神魂仿佛被風牽引,隱約撩動了什麽,她靜謐謐走去,探指撥動那滲進的光。

於是窗扇「咿呀」了聲被撥開,月光在眼前驟然淌亮。

她望去,屋前的一棵老梅樹盡管葉已落盡,枝椏依舊昂揚,立在月下的姿態秀逸中帶孤傲,孤傲中藏有清奇,內斂卻也力度張狂,韻味甚深。

他就蹲踞在那老梅樹幹上。

男人對著明月,抱起一壺茶仰首猛灌的模樣……還真像一頭立在高高山崖上對月嚎叫的大狼。

「我肚子餓了。」略頓。「這裏只有茶水。」

一下子已察覺到她屋中動靜,鄔雪歌驟然從樹上竄到她窗前,語氣很不滿,表情很可憐,好像這大半夜的,她桌上僅有茶和水,著實對不住他。

她聽到他肚子鬧空城計的聲響,唇不禁勾起,心窩又有軟到塌陷般的酸疼感。

「那先下碗湯面疙瘩暖暖胃,好嗎?」她嗓音輕啞,不自覺哄著人。

他微揚下顎不置可否,僅哼哼兩聲,手中茶壺遞回去給她。

壺裏的茶餘下不到半壺,伍寒芝喉中幹燥,沒多想也就喝了。

她學他捧起壺、湊上嘴,仰首咕嚕咕嚕牛飲,豈料這種灌蟋蟀似的喝法也講究技巧的,喝沒幾口,茶水開始往外溢,臉頰和下巴全濡濕了。

她放下茶壺,用手背和衣袖擦了半張臉,低頭磨磨蹭蹭,突然嘆氣——

「我找不到鞋。」

鄔雪歌被眼前姑娘弄得又有些懵。

她學他粗魯灌茶,仰高臉蛋時,喉頸的線條溫潤優美,腦後是一幕如瀑垂瀉的青絲,感覺是豐厚的、柔滑的,他指尖竟隱隱抽顫。

為了上門找碴,暗中跟了她好些天,他見過她這位當家大小姐在外頭那些人面前是什麽模樣……面沈若水、定靜沈穩,而且處事圓融、行事果決,即便笑了也是淡淡然一抹輕弧……但他看到的她,遠不止這些。

聽到她那聲懊惱又迷糊的嘆聲,他都想跟著嘆氣了。

伍寒芝喉中突然滾出一聲驚喘,她瞠圓眼,本能已抿緊雙唇。

她人被騰空抱起送回榻上。

等她定下心神去看,原杵在窗外的男人已翻窗進屋不說,目力絕佳的他不知從哪個角落尋到她的鞋,鞋裏還收著一雙襪,而他正蹲在榻旁抓起她的腳……

兩人差不多是在同時領會到一件事——

她赤裸雙足,而秀足正落在他粗糙大掌裏。

女子的足纖細得太不可思議,既潤又滑,他入手一握,瞬間頓住。

伍寒芝則嚇了一大跳。

她很快抽回,足心卻湧上一波波熱度,似被他掌上熱度傳染。

「謝……謝謝……我自個兒來就好。」低頭取來襪子,她縮起腳,略側過身迅速穿好,再套上鞋,這時她才敢再去看他。

幽微中,他竄著小火把的藍瞳非禮勿視般瞥到一邊去。

伍寒芝撫了撫溫燙臉頰,深吸口氣,一骨碌兒躍下羅漢榻。

漂亮的藍眼睛朝她望來了,她勾起唇,對他招招手,跟著轉身推門而出。

半個時辰後——

鄔雪歌捧在手中吃得唏哩呼嚕的湯面疙瘩已吃到第三碗。

碗不小,碗口足能蓋住他的臉,但他進食速度直到第三碗見底才稍見緩和。

這裏是這座院落獨屬的小竈房。

她招手,他摸摸鼻子跟上,來到小竈房幫她生火、揉面團,然後看她用一條灰撲撲的方巾系住長發,撩袖洗手幫他整出一大鐵鑊熱騰騰的面食。

也不知她後來在他揉好的面團裏施了什麽法,用豆腐清湯滾過的面疙瘩軟中帶嚼勁,明明是實心的一小塊面食,一咬卻像吸飽湯汁,油蔥與韭黃香氣不住地冒出,既暖了胃又能紮實填飽肚子,還唇齒留香。

小竈房裏僅有幾張小凳,沒設吃飯用的桌椅,他高大身軀屈就在竈旁一張矮凳上,捧著寬口碗埋首大吃,那模樣落進伍寒芝眼裏,滿滿說不出的心緒,就覺……

很想對他再好些,讓他吃飽穿暖。

「吃慢些,仔細燙舌。」幫他盛上第四碗時,她添上辣醬菜,撒了些黃姜、桂枝、八角等磨成的細粉,讓湯汁味道巧妙變化。

接過大碗,噴沖的辛香讓他瞳底瞬間竄藍光。

看來還是喜愛重口味多些啊……她暗暗思忖,笑意微微,雙眸有些挪不開,因為瞧著他進食、看他認真對付食物的神態,實在很滿足。

她剛也吃了,已吃飽,此時就斂裙坐在他對面的矮凳上。

一盞燭火以及養在竈裏的火苗將小小竈間染成暖黃色,大鑊裏白煙蒸騰,食物香氣飄逸,很家常的氛圍。

她低柔道:「段大叔跟我說起東邊林子裏的事,他說那十幾人全是鄔爺出手擺平的,我很……很謝謝你。還有你救了我……雖說大恩不言謝,還是得鄭重道謝的。再過幾日,手邊幾件急務便可辦妥,我再整上一桌好菜請你,若要喝酒,大莊裏是有好酒的,段大叔和他手下那些人酒拳劃得可好了,鄔爺跟他們會喝得很盡興的。」

鄔雪歌拿筷子的手頓了頓,雙目終於擡起。

坐在對面的女子離他很近,兩人膝蓋相距不到半臂,用方巾攏在背後的發絲因適才在竈間的忙碌而蕩出了好幾縷,黑發蕩在白頰邊,讓那張長眉入鬢的清美面容竟多出一抹荏弱氣質。

他忽而腦門發麻,覺得……不對勁。

瞧瞧眼下什麽模樣?

他肚子餓,想到她了,一想到她,肚子更餓,所以大半夜糾纏了過來。

一開始是來找她麻煩,豈料演變成出手相救,還一幫再幫,然後此刻的他窩在這小竈房裏,心滿意足吞食著她給的食物,對她的陪伴絲毫不覺厭煩,甚至……甚至會偷偷覷著她瞧……

不是她莫名其妙,他才是一整個莫名其妙!

說要整一桌好菜請他,以好酒相邀,任他盡興,讓他聽著、聽著竟覺得窩下來跟她一大莊子的人廝混……像也……可以。

思緒亂轉,他雙目愈瞠愈亮,臉色發僵泛青。

「怎麽了?」伍寒芝心頭一驚。「莫不是……吃太急噎住了?!」

她立刻跳起來,伸長藉臂就往他背上拍,卻被他迅速避開,仿佛她的手滿是毒液,沾染不得。

她楞了楞,雙頰明顯漫紅。

他像有些不知所措,伍寒芝覺得自己也挺慌的。

欸,她長他一歲呢,要更沈穩才是,但好像總做得不夠好。

她試著朝他露笑,掀唇欲語,可惜已沒了說話機會了——

「嗄?!」、「小、小姐——」、「大小姐您這是——」

「姊姊……」

「芝兒,你、你……他……他……咦?這高大孩兒瞧起來挺眼熟……啊!是了是了,是少俠恩公,原來是你啊!」

小竈房本就小,突然湧進四、五人,門邊還攀著兩、三個,頓時緊迫逼人。

伍寒芝見那雙藍瞳微瞇、面色更嚴峻,不禁暗暗嘆氣——

像又驚著他了。這一次若逃開了,他可會再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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