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誤會，李郎中只給江照裏二人安排了一間房。

這就有點尷尬了。

“這怎麽睡？”

江照裏站在床前，問坐在床沿的褚允執。

褚允執抱起一床褥子起身，“我打地鋪。”

“不不不，”江照裏攔住他，“我打。”

褚允執擡眼望她，江照裏倔強回望。

彼此都不肯相讓的結果便是兩人都躺在了床上。

江照裏渾身僵直，動也不敢動，與褚允執隔著起碼一臂遠，生怕自己冒犯到他。

她維持著這個姿勢許久，久到外邊熱鬧的聲響漸息，久到身旁的人呼吸已近平穩綿長，久到自己半邊身子都麻了。

她還是沒產生半點睡意。

“褚允執？”江照裏輕聲叫道。

沒有回應。

那應該是睡熟了。

江照裏輕手輕腳地掀開被子，一動彈胳膊和腿就都傳來針紮般麻嗖嗖的感覺。

還好黑暗中沒人能看見她這副齜牙咧嘴的樣子，不然實在是太丟臉了，江照裏心想。

她躡手躡腳地走出房屋，長呼一口氣。

江照裏是知道自己睡姿不好的，因為常常她自己一個人就能睡下床去，摔醒後又迷迷糊糊爬到床上繼續睡。萬一她睡著睡著壓到褚允執身上去，那場面可就精彩了。

江照裏想了想，點了盞油燈便出門去了。

子時一過，人群逐漸散去，街上冷清下來。

夜風微涼，江照裏裹緊外衣，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游蕩，她下意識尋著有光的地方走，最後到了一個燈火通明的地方。

她駐足看去，一下頓住了，只見滿樓紅袖飄，盈盈笑聲如清脆的鈴聲在夜裏空曠的街道上回蕩。

江照裏：“……”

這個點還這麽熱鬧，又美女如雲的地方，江照裏不作他想。

“呦~小妹妹，這麽晚一個人到這裏來，也不怕遇到壞人。進來坐坐唄~姐姐這男女都招待~”

嬌媚的聲音響起，一個穿得花枝招展露出大半雪白胸脯的女人朝她揮了揮帕子。

江照裏：“……”

她逃也似的扭頭就跑，身後銀鈴般“咯咯”的笑聲綿綿不斷，激起一身雞皮疙瘩。

慌不擇路間，她發現自己來到了一條非常偏僻的小巷。

小巷深處有一些模糊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往前走近了，聲音便清晰起來。

婦人粗礪的咒罵聲，肉|體碰撞的悶響聲，女人微弱的痛吟聲……

江照裏在原地猶豫了會兒，靠近聲音來源處。

“賤蹄子！爛人！連接客都不會，老娘這個月因為你賠了多少錢？！裝什麽清高，能被呂員外瞧上是你的福氣……還敢瞪我……”

江照裏看見地上躺著一個遍體鱗傷、衣不蔽體的女子，一個身材肥碩滿臉兇相的婦女正對她拳打腳踢，口中咒罵不斷。

女子滿臉血汙，頭發淩亂，身體無力地蜷縮著，時不時發出嗚咽聲。

但她的眼睛卻死死瞪著。

“看什麽看，滾遠點！”婦人註意到了江照裏的存在，吼道。

女子的眼珠微弱地轉了轉，看向江照裏。

在油燈搖晃的燭火下，江照裏看清了她的眼神。

絕望、痛苦、厭恨、不甘……在黑夜中發出奇異的色彩。

“救我。”女子的嘴唇動了動，無聲道，與此同時，她的眼中升起一道飽含希冀的光芒。

“住手。”江照裏不由道。

婦人停下毆打的動作，斜睨了她一眼，冷笑道：“小丫頭，我勸你莫管閑事。”

話已出口就沒有收回的道理。

“你想如何？”

“你鐵了心要管，也可以，拿五十兩銀子來贖她。”

五十兩？

江照裏是拿的出手，但她若是真用了這五十兩，她們家接下來的日子可就不好過了。

婦人見她沒說話，就道：“拿出不手？那就別在這逞英雄，趕緊滾，別妨礙老娘教訓自己的人！”

地上的女子見狀，眼中的光弱下去。

江照裏有些於心不忍，環視一圈，忽然發現這個巷子其實是青樓的後院，那這婦人應該就是青樓的老鴇了。

她靈光一閃，忽然有了主意。

“我是拿不出五十兩，但我有個法子，能讓你賺上至少五百兩。”

老鴇像是聽到了什麽笑話，不屑道：“你？”

江照裏沒在意，接著道：“難道你不想知道為什麽你們的生意如此慘淡嗎？你不想知道，為什麽你的姑娘們在門口使勁招攬，卻依舊門可羅雀嗎？”

方才她雖被那女子的“熱情”勸退，卻也註意到進入青樓的男子並不多。

“讓我猜猜，是不是別處還有開青樓的，男人們都到那兒去了？”

經營不善無非幾個原因，要麽沒有迎合市場需求，要麽產品質量不行，要麽競品太過出色。

青樓不可能沒有市場需求，她剛剛看到的姑娘一個賽一個的漂亮，那只能是因為競爭力不行了。

她見老鴇臉色微變，便知自己猜中了。

“這法子，你是要聽，還是不聽？”

老鴇面上糾結片刻，哽著嗓子道：“那你倒是說說看。”

“在那之前，要先讓你的姑娘們比現在更漂亮。”江照裏賣了個關子，“你叫幾個姑娘出來，再拿套胭脂水粉，我能讓她們變得個個賽西施。”

“我怎麽知道你是不是騙我？”

“我騙你什麽？”江照裏笑了，指了指地上的女子，“就算我是為了她，她賣身契在你手上，我又能如何？”

老鴇一聽也有理，便真去叫了幾個姑娘出來。

江照裏細細打量著她們。

五官出色，妝容卻拖了後腿，清一色的厚白|粉、大紅唇，毫無個人特色。

“你們去把臉上的東西都洗掉。”

幾個姑娘紛紛看向一旁的老鴇征求意見，“媽媽……”

“照她說的做，老娘倒要看看她能翻出什麽花樣。”

姑娘們依言照做，等她們洗幹凈了臉，江照裏隨手拉過其中一個，讓她背對著其餘眾人，毫不客氣地將手中油燈塞給她，“拿著。”

然後便拿起胭脂水粉在姑娘臉上搗鼓起來，老鴇一有靠近想看的趨勢，便停下動作靜靜看著她。

老鴇冷哼一聲：“誰稀罕看……”

然而等江照裏化完妝，讓姑娘轉身面對眾人時，老鴇瞪大了眼，似乎是第一次認識這姑娘。

餘下的姑娘圍上來驚奇道：“小翠，你原來竟有這般漂亮！”

“翠姐姐還是這張臉，怎麽瞧著就是和原來不一樣了，真是奇了！”

“……”

“是啊，明明用的是一樣顏色的胭脂，卻好看這麽多！”

“若是長成這樣，何愁勾不來男人。”

幾人嘖嘖稱讚，很快有姑娘問江照裏道：“這位姑娘，能不能給我也妝點一番？”

江照裏等的就是這句話，“自然，每人都有，一個一個來。”

幾位姑娘長得各有千秋，或清秀或明艷，江照裏按照每人的特色畫上了不同的妝容，放大了各自的優點。因為大閔妝容以色彩鮮艷為美，她便有意多用了幾種顏色在眼妝上，又勾畫上了花鈿。

等她依次給所有人化完妝，老鴇已經驚到說不話來了。

“這……這是如何做到的？”老鴇驚訝不已。

江照裏淡淡一笑，“獨家手法，不外傳。”

老鴇面露遺憾。

“不過嘛……”她話音一轉，“你若是拿她的賣身契來換，也不是不可以教給你們。”

“不行！你這哪抵得上五十兩銀子，最多……”老鴇想都不想便出聲否決，又看一眼容光煥發的姑娘們，咬牙道，“最多給你便宜十兩。”

葛朗臺。

江照裏心裏暗罵一聲，面上不以為然。

“哎呀，那怎麽辦呢？這錢我是實在拿不出來啊。”她瞥了眼地上的女子，“我與這位姑娘素未謀面，剛剛出聲也不過是一時沖動之舉，唉，也罷，終歸是我與她無緣，今夜幾位姑娘的妝面，權當是我送的了。”

語畢轉身欲走。

“慢著！”沒走幾步，身後果然傳來老鴇的聲音，“二十兩，不能再少了！”

江照裏回身。

“不急著談價錢。我有一筆合作，有沒有興趣？”

“你說。”

“我說過了，我有法子讓你財源廣進，不過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生意要一步一步做起來才是，妝面只是第一步。這樣，賣身契的事先不急，今夜你讓這幾位姑娘去接客，若是有成效，我們再接著談。不過她，我今晚要帶走。”

江照裏一指地上的人。

老鴇依然猶豫。

江照裏看出她的顧慮，接著道：“賣身契在你那，跑不了。”

“好。”老鴇終於松口同意。

“明日巳時，我會來找你。”

老鴇和其他姑娘從小巷離開，青樓後院的門從裏面闔上。

江照裏提著油燈在地上的女子身邊蹲下。

“你還好嗎？”

話一出口，江照裏就覺得自己說了一句廢話，這看著是能好的樣子嗎？

更深露重，女子衣不蔽體，渾身打著寒顫。

江照裏見狀，脫了外衣覆到女子身上，將她扶起來，“還能走嗎？”

女子盯著她，嘴唇動了動，聲音細若蚊蠅，“不太能……”

江照裏左右看了看，最後認命地擼起袖子，背朝女子蹲下，“來。”

蹲了半天身後都沒動靜，江照裏奇怪地回頭看一眼，只見女子仍舊盯著自己瞧，沒有動作。

江照裏以為她被打得動彈不能，心嘆一聲可憐見的，扶著她的兩條胳膊把人架到了自己背上，隨後深吸一口氣，站起了身，踉蹌一下後穩住身形向巷子外走去。

臨近李氏醫館的時候，背上一直安靜的女子突然出聲問道：“姑娘……你為何救奴……”

江照裏一楞，奇怪道：“不是你先向我求救的麽？”

那女子便不再說話了。

女子雖瘦弱，重量卻是實打實的，江照裏背了一路，胳膊早就酸疼難耐，可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若是把人放下歇一會兒，怕是就背不起來了，就轉移註意力道：“對了，我叫江照裏，你叫什麽？”

“奴的花名叫白麗。”

“花名？那以前叫什麽？”

“奴的爹娘都叫奴阿酒。”

“阿酒？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這名字很適合你吶。”

背上的女子似乎笑了下，“不是，是因為奴的爹娘以前是賣酒的。”

作者有話要說：

我有一瓢酒，可以慰風塵。——唐·韋應物《簡盧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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