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68章 掣得明珠似月寒(四)

關燈
流珠命車夫將連氏送回宅院,自己則單拉了匹雪白駿馬,踩鞍而上,手持紅色韁絡,稍稍一思,便往女工院落馳去。入了院內後,女工正在暫歇的間隙,大約是這些小娘子往日做工,不常出門的緣故,天花一疫對於她們幾無影響,後來種了痘,更是沒有憂慮了。

流珠微微笑著,但與她們寒暄一番,又同恰好待在院中的弄扇一起,檢查了一遍剛剛趕制出的紗布口罩。弄扇但笑著巧聲道:“恭喜娘子,賀喜娘子。奴方才剛從家裏頭過來,府上的仆侍們,及小郎君小娘子,都替二娘高興呢。二娘這番功績,是自己掙來的,不曾沾了誰的光,哪個不佩服二娘?徐大哥兒親自接的聖旨,瞧著雖沒甚表情,但面上肯定也是沾了光的——一品的外命婦,四字國夫人,有幾個有這般榮耀?以後二娘,和國公夫人,非但算是平階,倒還比她高上一些呢。”

流珠勾了勾唇,沒有說話。

傅辛之所以給她這榮耀,約莫是有為了以後鋪路的打算,但是同時,也有打壓洋人的意味。她雖想到了牛痘之法,但是最後實施的人,可是加菲爾德先生,這事情傅辛也是知曉的。然官家只封賞流珠,卻對加菲爾德只是賜些財物,畢竟若是教人知道救了京中百姓的人是個金毛洋人,這大宋國的臉面何在?

受了這功祿,雖非流珠本願,但這功祿,也並非全然沒有好處。國夫人雖都是一品,但是流珠是四字,馮氏因阮鐮獲封,卻只是二字,因而論起品階了,流珠倒是比她高上一些,行走起來,倒也方便。日後相見時,馮氏還要對她行禮呢。

只是聽說是徐子期接旨後……流珠心上一滯,抿了抿唇,略略有些心煩,但又招了那法號潮音的優婆夷來,因平素弄扇不在時,便是她管理女工,便佯作與她有關於女工之事要談,引她入了屋內。那潮音面上一派平靜,只隨了她入屋,然而二人剛一入座,潮音便輕輕一笑,開門見山道:“兒知道,二娘想說甚。二娘也不用再打太極了,只要是與國公府有關的事兒,兒但聽二娘的吩咐。”

流珠緩緩笑了,溫聲道:“和聰明人說話,向來省事兒。”

潮音那略顯狹長的眸子微微瞇了起來,分明是個素衣尼姑,此刻卻多了些邪氣與媚意,口中但道:“只可惜兒和小妹,也無甚大本事,只能聽些壁角,離間挑撥而已。雖說如此,但也有那麽幾件事兒,能與二娘說上一說。”

她頓了頓,凝聲道:“天花一疫,在國公府內鬧得十分厲害。有那命大的,如喻盼兒那小弟,染上之後又好了,只是留了麻子,但印子已漸漸淡了。不過呢,這小兒耳朵裏犯了病,左耳有些半聾,但也不算太礙事兒。這可急壞了喻盼兒呢。”

天花會引起許多並發癥,尤其炎癥,譬如喻喜麟這般,多半是得了中耳炎,卻貽誤了治療。流珠聽後,重重一嘆,暗自覺得十分幸運——畢竟徐瑞安雖也得了天花,但幸而沒有生出什麽並發癥來,雖也在白皙的小胖臉上留了麻子,但時日久了,也會變淡,再不濟也能塗些東西遮掩,似喻喜麟這般,實在是倒黴了。

潮音又道:“國公府裏頭,頭一個得疹子的,就是這喜麟小兒。國公夫人對他十分嫌棄,連帶著喻盼兒都不待見,將兩人趕出了國公府,住進了阮二先前養劉端端的那院子裏,可是讓喻盼兒寒了心。喻盼兒搬出去之前,和劉端端說了會兒話,沒過多久,劉端端便流產了,兒也不瞞二娘——實是兒那小妹幹的,將這臟水,潑到了喻盼兒身上。”

流珠心上微凜,不動聲色地眨了眨眼,削蔥根般的玉指,輕輕絞著指間錦帕兒,但又聽得潮音道:“二娘覺得兒狠麽?”她低低笑了兩聲,“二娘還是不要攔著兒的好。當年虎丘冒賑大案,阮鐮名為反貪倡廉,實則卻是在打擊政敵。兒那爹爹,不過就是因往常和太子一派走得近些,說不上是黨派,就遭了這樣的禍事。”

流珠沒有說話,但輕輕搖了搖頭,潮音低下頭來,輕輕捧著手中白瓷茶盞,又笑道:“阮大郎發了熱,但未曾起疹子,卻把國公夫人嚇得夠嗆,但又不敢親自探望,最後竟是榮十八娘不管不顧,親侍病榻。後來大夫來看,說是傷寒,大郎沒過多久,這病便好上許多,與十八娘,也比從前親近了。”

榮十八娘對於阮恭臣,並非沒有情意,流珠往常就看得出來。聽得此事後,她倒也不算意外,而那潮音繼續說道:“天花害得國公府裏頭,死了不少人。其中有個小廝,名呼童莞。聽說他死前,將自己緊閉房中,不許任何人入內,死後已拿被單遮得嚴嚴實實,不教外人窺探。之後幾日,小金自那廚房裏送膳的丫鬟處聽說,阮國公心緒煩亂,茶飯不思,水米不進。人都說勳國公是為了這疫病憂心,可小金卻自他那紙簍子裏翻出了許多廢稿,雖破破碎碎,看得不甚清楚,但也能看出,處處都有個莞字。”

話說到此處,她那言中之意,及國公府內的塵封秘事,已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了。

流珠垂眸細聽,又與她交待了兩句,叮囑姐妹兩個,行事務必小心。潮音重重點了點頭,一雙清亮的眼兒,定定地看了她好一會兒,隨即又笑道:“奪了他的命,實在有些便宜他。兒想看的是,他身敗名裂,妻離子散,最後才是家破人亡。兒與小金,就是泥土裏的蚯蚓,不比二娘,是樹上的鳳凰,所以有些事兒,便勞煩二娘來做了。”

流珠但勾唇一笑,靜靜地望著她,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看著她這副態度,潮音只福身一拜,也不曾多說什麽。

而待流珠騎著馬,到了家中的後首儀門處時,卻見有個少年正在徘徊,好似十分猶疑。流珠一見,牽著馬兒,緩步行來,溫聲道:“阿郎要尋哪一位?”

那少年回過頭來,身上雖穿著打著不少補丁的粗糙舊衣,面上卻甚是白凈,行走間帶著股子書卷之氣。說起來薛微之、金玉直等人也有書卷氣,然而一個稍顯傲慢,一個過於溫正,卻不似眼前這約莫十五歲左右的少年,眉眼帶笑,有股子清傲之氣,但也沒有傲過頭,反倒教人心生喜歡。

那少年對著她一拜,清聲道:“我來尋阮二娘,特地謝過她遣人授我銀錢之恩。我已接種牛痘成功,所以娘子毋要畏懼。”說著,他卷起袖子來,亮出了左臂接種之處為證,隨即一笑,道:“不過,若是我沒猜錯,娘子便是阮二娘罷。畢竟這宅子裏,年歲相當,又有如此氣度,還敢牽一匹馬就往後門走的人,約莫也不多。”

“兒是阮二娘,兒也記得你的名姓。卻不知嵇郎君來尋兒,所為何事?”流珠卷著韁繩,擡起柳眉,朗聲問道。

這巷子偏僻得很,倒比在屋裏頭說話,還要方便些。嵇庭開門見山,壓低聲音,溫聲道:“我早有耳聞,說是二娘雖是國公府的親生女,可卻與國公有隙,早年間亦受了不少打壓,嫁人之後,也沒少和國公府對著幹,而二娘夫君之死……似乎和國公府也有些牽扯,這才冒冒然地找了過來。二娘既然知道我的名姓,大概也能猜到我來此所為何事。卻不知二娘,能否將我,安排到國公府內?”

流珠彎唇一笑,道:“你想要做甚事?兒幫了你,又能得著甚好處?你又能立下甚保證?”

嵇庭神情平整,回答道:“伺機而動,甘舍性命。若是敗露,絕不牽扯二娘。我若能抱得此仇,二娘約莫也能快活些,行事也當方便些。至於保證……我以性命擔保。那馮氏逼我阿姐上吊自殺,又害我爹娘慘死公堂,所為不過大幾千兩銀子。我就是賭上我的命,也要讓她得著教訓。”

“伺機而動,是怎麽一回動法兒?你這仇,又要怎麽報?”流珠手兒輕撫駿馬,略略擡眼,沈聲細問。

“單單是手起刀落,那我就是賠了。這起買賣,我要徹徹底底地算,按那國公夫人的法子算。”嵇庭瞇起眼來,凜聲低低說道。

“為奴也甘心?”流珠又挑起細眉,問道。

嵇庭先是拱手一拜,笑道:“二娘這麽說,那多半就是答應了。只要二娘能讓我進得國公府,我總有出頭的法子,不會再勞動二娘一絲一毫。二娘,且等著看我的本事罷。”

流珠定定地望著他,又憶起傅辛所說,戰事在即,約莫等不到棉花成熟,就要開戰,那便是不到十月。滿打滿算,也就不到五個月了。再憶起傅辛意味深長,說的那徐徐圖之的道理,流珠合了合眼兒,覆又睜了開來,握緊了那韁繩,暗自盤算起來。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