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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閬風歧路連銀闕(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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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珠卻笑了笑,擡手也給自己系上口罩,隨即便兀自往屋裏走去。徐子期見了,挑了挑眉,也沒多說什麽話,不再加以阻攔,只跟在她身後,跟著她一頭去看臥病在床的瑞安。

說起來,徐瑞安這小子,倒也真是命途多舛。流珠一看他身上那滲著白漿的疹子,心上不由狠狠一抽,心疼得不行,擡頭又見瑞安半睜著眼兒,或因發燒的緣故,滿面通紅。那孩童咬了咬唇,道:“娘,我是不是要死了?”

流珠抿了抿唇,柔聲道:“不過長了零星幾粒,哪裏談得上死不死的?胡思亂想甚?”

徐瑞安一聽,嘴唇微微顫抖起來,又喃喃說道:“我也不想死。孩兒不想死到臨頭了,還是班上讀書最差的,怎麽著也得再往前進幾名再死。”

流珠聽了這童言稚語,心上微沈,只得同徐子期一起,又安撫了瑞安一番。瑞安染了病,疲乏無力,說了幾句話兒之後便沒了精神,眼皮沈甸甸的,掙紮了一番後終是沈沈睡了過去。流珠替他掖好被角,隨即便與徐子期一同離開了屋子,輕輕掩好門窗,唯恐將他覆又驚醒過來。

待出了門後,流珠對著徐子期溫聲說道:“這個天花病,人染上之後,短則五六日,長則十來日才會發病。若是初初染上個四五天,此時種痘,多半還會有效,但是等到發病時再行接種,只怕……只怕便是徒勞了。”

徐子期擡眼看著她,聲音平靜:“二娘的意思是,瑞安多半會死?”

流珠強自鎮定,聲音卻顫抖難止,但擰著手中的帕子,鼻間發澀,道:“也不是全無熬過去的可能。”言及此處,她抿了抿唇,一眨眼,那晶瑩的淚珠兒便掛到了長睫上,徐子期看在眼中,驟然出手,覆在她向來冰涼的手掌上,隨即用力死死握著,並沈聲道:“二娘莫慌。瑞安先前被那柳氏追害,生死懸於一線,也平安活過來了。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又怎會因身上發了幾顆痘子便這麽去見閻王爺?”

瑞安生下來沒多久,他那生母便拿了錢走人,雖說他與阮流珠並無血緣關系,但是流珠待他,便如待親生子一般。在最為難熬的時候,看著瑞安和如意稚氣而不谙世事的臉,流珠便覺得,總要堅持到他們長大才行。饒是再苦再難,也想親眼看著他們成人,擁有自己的生活,那她也不算做白做了一回“母親”。

自徐子期溫熱的手掌中稍稍抽回了手後,流珠緩緩一嘆,隨即平靜了許多,便凝聲道:“瑞安既然發病,這宅院裏的每個人,便都很有可能會染病。現在接種牛痘的話,或許還有回寰之機。不知大哥兒,願不願信兒一回?兒肯定是會接種的,或成或敗,皆與旁人無幹。”頓了頓,她垂下眼瞼,低聲道:“瑞安那兒也要有人照看才行,兒若是種痘種成了,便由兒去罷,莫要再連累旁人了。”

徐子期點了點頭,忽地擡手,輕輕摩挲著她的臉頰。流珠連忙往後躲避,並頗為不悅,低聲道:“大哥兒這時候,倒還惦記著欺負兒。”

她話音還未落,徐子期便笑了笑,低低說道:“見二娘這樣,心上便止不住疼惜,這才收不住手。二娘休惱,我無意欺侮於你。”說著,他薄唇微抿,目光灼灼,直直視進她眼眸之中,“二娘別怕。我自然是相信二娘的。我跟二娘一起種牛痘,然後,我二人一起照看瑞安。”

流珠微微動容,倒也沒有再躲,但任他那帶著薄繭的大手,輕柔地愛撫著自己的左側面頰,心上飛快地跳個不停。眼下四下無人,先前流珠已下了令,命無事的奴仆都歇在各自房中,屋門緊閉,不得擅自出來,因而便也沒有人撞見這副於禮不合的場景。

但流珠到底心悸難平,數息之後,便略顯強硬地拂開了徐子期的大手,心中甚是尷尬,也不敢擡頭看他。而那性情冷冽的青年,反倒是面上一派平整,仿佛剛才的舉動再平常不過似的,卻反倒令流珠更覺得窘迫了。

主意定下之後,流珠與徐子期又去找了加菲爾德。這一次,傅朔也在。但見那打扮得頗為古怪的男人,難得一臉愁相,翹著二郎腿坐在院子裏,面上系著黃金絲與蠶絲織就的帕子,顯得更為不倫不類了,而加菲爾德就坐在他身側,正提筆細細寫著什麽,神情也十分嚴肅。

傅朔見了流珠與徐子期後,強自笑著,放下二郎腿,朗聲說道:“二娘來的正好。我啊,才跟官家面前苦苦絮言了一番,說的滿頭是汗,官家最後可算出聲了。一來,這口罩麽,二娘若是有功夫,私底下賣便是,朝廷不會攔阻,但若是讓官府制作並發放……因為現在也無法確定那口罩到底有無用處,所以也不好動用國庫的銀兩。二來,這種牛痘的法子啊,官家也不擅此道,只能交由太醫院驗看。二娘約莫也知道如今的太醫院是甚模樣,所以啊,一時半會兒,只怕很難踐行。”

太醫院內,可不是誰治病治得好,便能當上高官,受人敬仰。這中醫啊,最重要的便是資歷,年齡一上去,別人便會高看幾眼,年輕的想要出頭則十分困難,因而在這太醫院內身居高位的,便連下六十歲的都少。這幫人固守己道,都已經活到這把年紀了,自然很難接受種痘這樣駭人聽聞的法子,才聽入耳中,便立時便將其判做是邪端異說。

傅辛雖懂些藥理,少年時也看過些醫書,但到底不是專門看病醫人的。他便是覺得這法子有可能有效,也不好繞過太醫院來施行。最糟糕的是,牛痘只能用於預防,只有尚處於潛伏期的患者才有種痘成功的可能,所以也很難證明種痘確乎有效。

流珠抿了抿唇,但道:“別人,兒管不了,兒只能管住自己。兒這次來,為的是求加菲爾德先生給兒和子期種痘。兒的幼子已經發病,若是屆時,兒日日照顧他卻未曾染病,旁人或許也會信上幾分。”她心上一凜,又道:“到時候,天花多半會蔓延尤甚。大家沒別的法子了,多半就會死馬當成活馬醫,願意試試這種痘之法了。只是可憐了……那些被耽擱了的性命。”

加菲爾德嘆了口氣,蹙眉正色道:“二娘和徐小將軍,實在有勇氣。你們既然這樣相信我,我絕對不能辜負你們的信任。”說罷,也學著宋朝的禮節,對著二人重重一拜,以示敬意。

有了阮流珠和徐子期兩個自願舍身的實驗者後,加菲爾德便也不耽擱,立即開始著手準備接種。為了找到罹患天花,渾身長痘的牛,一行數人不得不奔赴京郊,去那養牛的人家裏找了許久。按理說來,此時戒嚴,誰人都不許出城才是,幸而有傅朔這個京兆郡王在,他到底是皇室子弟,特權階層,所以凡事都變得容易了許多。

找牛、種牛痘等事宜,整整耽擱了一夜,及至次日,二人才總算是乘車回府。因昨夜裏不曾休息好,流珠頗有些倦怠,精神怏怏地,心裏卻強自提著股勁兒,惦記得全是家中尚且年幼的繼子繼女。

她輕掩衣衫,才緩步下了車架,卻見一人正負著手,腰間佩刀,踩著黑靴,著一襲玄色便服,面上隱隱帶著急色,來回踱步,候在徐府門前。那人膚色稍深,墨眉星目,五官英挺而身材結實,恰是蕭奈無誤。徐子期一望見他,稍有意外,便沈步走了過去,凝聲道:“蕭捕頭可有甚要緊事?”

蕭奈對他先行拜過,隨即笑了笑,只溫聲道:“咱啊,想和二娘單獨說兩句話,馬上就好。也不算甚要緊事,只是有些事兒,想要托付給二娘。”

徐子期挑眉道:“我不能聽?”

蕭奈笑了兩下,又拱了拱拳,不曾多言。徐子期心中隱隱有些不悅,但冷下臉來,流珠連忙笑道:“蕭捕頭於咱家有恩,可不能慢待。捕頭有甚托付,兒一定照辦。”

對於蕭奈的托付,流珠心中基本有數。這男人每日裏將腦袋系著褲腰帶上,搏命謀生,為的全是他那個藏起來養著的,與他並無血緣關系的兒子,羅瞻。如今天花爆發,蕭奈作為汴州捕頭,只怕是會忙得難以脫身,而羅瞻,自然成了他心上最大的牽掛。

果然,待避開眾人之後,蕭奈少見地正色道:“二娘莫要怪我協恩圖報。先前燈會上時,我救下了瑞安阿郎,二娘便說要謝我,我只推脫日後再說,後來二娘托我去查邵氏姊妹,我也沒收二娘的報酬,這自然不是因為我樂於助人,一心向善。我心裏面,也有我那見不得人的小九九呢。我現下自己天天都在鬼門關前面打轉兒,和閻羅王討價還價,哪裏顧得上那小討債鬼。若是我果真染病死了,還請二娘幫著照拂羅瞻,給這混蛋一口飯吃便行。”

頓了頓,他又笑了笑,道:“我也不止托付了二娘,但凡知道這小子是我兒子的,我全求了一通。人死如燈滅,我就怕我死之後,人家也不拿我當根蔥,哪怕有一個能念著我那點兒恩情,就夠了。”

流珠緩緩擡頭,定定地凝視著他,抿唇笑了笑,溫聲道:“你放心吧……”

蕭奈還當她要說定會照看羅瞻,不曾想這阮二娘卻柔聲說道:“你這操刀鬼,滿身晦氣,閻羅王見了,也必會嫌棄,才不會想要收你呢。快別自作多情了,好好當你的值。”

蕭奈抿唇看著她,卻是搖頭笑了,聽了她的玩笑之語,心上反倒安定了不少。流珠又教他別急著走,隨即令婢子去將空餘的口罩拿了過來,又絮絮叮囑道:“那天花病,多半都是靠著呼吸相聞而傳到人肺裏的。你當值之時,記得帶上這口罩。夜裏得空了,記得洗一洗罩子,晾幹了再繼續帶。總會有點兒效用。”

蕭奈定定地看著她,拱拳一拜,話不多說,但拿了口罩仔細系上,隨即悶聲笑道:“咱帶上這罩子,遮住臉,是不是顯得俊多了?”

流珠溫聲嫌棄道:“讓你莫要自作多情,倒還還真拿自己當個會開屏的孔雀了。快走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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