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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潮來濺雪欲浮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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肅霜靡衰草,驟雨洗寒空。清明的第三日假,流珠帶著幾個孩子前去徐道甫墳前祭掃,可誰知車行半道,毫無征兆地,忽地來了場驟雨,天氣遽然轉冷。瑞安及如意都穿著春日裏的薄衣,剛一下車,便都被那股冷風吹得瑟瑟發抖。

流珠看著,覺得十分心疼,便摸著兩個小腦袋,讓他們微微靠攏過來,而徐子期見了,則溫聲道:“你們凍成這副可憐樣,爹和翁婆在九泉下見了,也必會心疼。待會兒祭掃時,你們叩頭行禮便是,至於擺放酒食、培土插柳和灑紙錢,我和二娘來就行,你們便回車裏頭歇著罷。”

長兄如父,徐子期這般說了,瑞安和如意只點點頭,按他吩咐的做。流珠心裏卻是一個咯噔,蹙了蹙眉,想要推說自己也覺得冷,但又覺得只留徐子期一個人在此,實在不好,只能硬著頭皮,自車上拿了食盒和柳枝、紙錢等物出來,跟著幾人往那墳前走去。

徐子期見她拿著許多物件,便伸出了手,也不說話。流珠看著那大手,也不曾擡眼,生怕與他再對上眼神,徑自將最沈的食盒交與他手間。

兩人各手拉一個孩子,默然無語,終於到了那墳前。徐子期先俯著身子,將酒食果品一件一件擺上,隨即令瑞安及如意先行祭拜。

瑞安絮絮叨叨地說了許多,都是讓徐道甫放心,自己定會有所成就,說到最後,再憶起生父在火中緊緊護著自己的模樣,瑞安不由得落下了淚,嘴唇發顫,卻又不願大哭,只匆匆擦了擦,便輪到了如意。如意話倒沒說很多,只祝了一番徐道甫,希望他在陰間錢夠花,宅子夠大,磕了個頭,便起了身。

兩人再在徐道甫父母墳前祭拜罷了,徐子期讓兩人回了車架,流珠見兩個小家夥小跑著,由馬夫抱上了車,心上微微一滯,眉眼間實在有些僵硬。徐子期看在眼中,翹了翹唇角,出聲道:“來,二娘,與我一同,給爹插柳,壓紙錢罷。”

流珠點了點頭,抿著朱唇,輕輕拈起裙兒,徐徐彎下腰身,將那新近折下的,青綠色的柳條兒插在了墳上,徐子期淡淡瞥了她一眼,又將剛在車上給如意編著玩的柳圈擺了上去。流珠皺了皺眉,暗自道:他徐老三生前被帶的綠帽兒還少嗎,你倒好,還給他墳前擱綠柳帽兒。

她腹誹著,又見這青年跪了下去,重重磕了三個頭,隨即半盤著腿,坐在墳前,望著那墓碑,竟微微勾唇,凜聲道:“臥龍躍馬也好,鶯兒燕子也罷,最後都付做黃土一抔。足可見得,人生苦短,還需得及時行樂,活得就是個暢快,管他旁的許多,都不必理睬。二娘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流珠微怔,扯唇一笑,輕聲道:“也不是誰人都能像小將軍這般灑脫。若是全然不顧,便會有別的辛苦,命說不定,也會短些。”

徐子期拿著酒囊,飲了口酒,隨即又將那囊袋投入流珠懷裏,一雙眼兒直直地凝視著她,道:“二娘也喝口罷。”

流珠合了合眼,強抑著怒氣,凝聲道:“大哥兒在這墳前,還是收斂些好,以免三郎看了,心裏頭不舒坦。”

徐子期卻蔑然笑了幾聲,沈默半晌,冷聲道:“二娘可知道我親娘是個什麽樣的人?”

流珠一頓,道:“兒找上他時,問過幾句。聽說也是個書香門第出來的娘子,爹是舉人,只是不擅官道,又不懂理財,由此沒落,這才不得已將女兒嫁與了三郎,隨後便生了你。”

徐子期笑了笑,瞇著眼,回憶道:“自打生下來,我就沒見過徐道甫幾面。他這人看著忠厚老實,心裏頭的腌臜心思卻也不少,二娘真是瞎了眼,才找上他。他遇著二娘這樣的美嬌娘,自然只想著攬入自己懷裏,哪裏記掛著還有我這個年歲相當的兒子?”

頓了頓,他眉眼放冷,繼續道:“我娘因識文斷字,頗有詩才,便被富貴人家請去,教家裏小娘子識字作詩。徐道甫一年到頭才能得幾個銀錢?家裏面,全靠我娘貼補。他拍拍屁股走人,也是我娘幫著料理田地。後來那富貴人家裏的一位郎君,只不過和我娘對了幾首詩,便被那碎嘴的說了閑話,話傳到我那不明事理的太婆耳中,她便開始找我娘的毛病。”

徐子期的聲音愈發低沈:“後來我娘又懷上孩子,她偏懷疑這孩子,不是徐道甫的種,便使了主意,叫我娘意外流了孩子。我娘養身子的時候,徐道甫自外歸來,聽說了之後心裏面也生了疑,對我娘冷言冷語。當時正是夏天,鄉間熱得不成樣子,太婆教我娘捂著被子,說是這樣對身子好,我娘熱得神志不清,我要去請大夫,卻被徐道甫揍了一頓,說我是和太婆對著幹。被子捂了整整一天後,我娘中了暑氣,臉兒通紅,連只言片語也沒留下,自此沒了聲息。”

聽得這番往事,流珠不由大驚,擡眼定定地看著徐子期,卻見青年緊抿薄唇,淚珠兒一個勁地在眼裏打轉,卻一直強撐著,不曾落下。半晌過後,男人眨了眨眼,嗤笑道:“徐道甫這種人,死了也有人年年祭掃,可憐我娘,墳都被洪水沖了,世間又有哪個還記著她?我救不了我娘,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已是此生大恨,若是還要看著二娘落難,我也實在不算是個男人。”

流珠垂眸,望著他道:“凡事……需得量力而行。阿郎該也知道……一朝怒螳臂,跳踉何其愚。”

徐子期大笑,目光灼灼地盯著她,低聲道:“我不是徐道甫那般的愚人,二娘不必憂心。”言罷之後,他遽然起身,黑靴碾著墳上塵土,自懷中掏出火折子吹了兩下,點上方孔紙錢。寒風乍起,紙錢四散,流珠但聞得徐子期似笑非笑地對著那墓碑道:“父親愛錢,我便多燒些。只是父親可還記得,老家有個舊俗,叫做收繼婚?瑞安如意也好,二娘也罷,子期替父親照顧便是,父親安心投胎去吧,莫要忘了投個好人家。”

這叫什麽話?流珠簡直被堵得說不出話來,直覺得那徐道甫都能被他氣得活過來。待到上了車架,流珠不由隱隱憂慮起來——徐子期的這滿腔孤憤,攔也攔不住,勸也勸不下來。禍根子全都埋了下來,以後又如何能夠善了?

另一面,魯元帶著收拾齊整的傅朔入宮面聖,兄弟妹三人,圍坐一桌,邊吃菜喝酒,邊說笑起來。傅朔雖已有近三十歲,性子卻還和當年剛出海的那個毛頭小子一般無二,笑起來聲音極大,全無顧慮,官家含笑聽著,竟平白有些臨淵羨魚之思。

傅朔飲了杯酒,慨然嘆了一聲,魯元聽見了,朗聲笑道:“你這混賬,竟還有愁事兒?”

傅朔撇了撇嘴,委屈道:“阿姐怎麽能這樣說我,我好歹也是個人,自然有開心事兒,也有煩心事兒。這一去這麽多年,回來之後,人事皆非,怎能不令我感慨?想我走的時候,大寧夫人還在,阿爹阿娘還在,哥哥姐姐們個個都好,而如今,夫人吞金去了,爹和娘都病去,哥哥們也各有各的難,姐姐們全都嫁了我不認識的家夥——就剩個堯姐姐還在京中,但也沒能尋著如意郎君,我怎麽不愁?”

他這一番話,令得席上靜了半晌,魯元噗嗤一笑,拿手中小扇拍了下他那腦袋,道:“又不是非得要個男人才如意,你問問你四哥,這汴州城裏,哪個比得上魯元公主我過得舒心?誰人心裏都揣著本難算的賬,上至你四哥,下至那打更的更夫,查案的捕快,相撲的壯士,就沒有一個舒坦的。你啊,大且不必為我發愁。”

官家飲了些酒,半倚在椅上,笑看著姐弟兩人,忽而嘆道:“當年我尚處微末,生母早逝,又因著後宮那些私隱之事,飽受苛待,多虧了你們兩個,常常給我吃食,送我書冊。我記得那時候,混世魔王你便每天都很不安分,天天在紙上畫船,還要我幫著看看那船走不走得遠。”

魯元神情稍稍放柔,笑而不言。她明白得很,傅辛這脾性,那便是所謂“一飯之德必償,睚眥之怨必報”,對他好,他記得,對他不好,他也不會忘。

傅朔聽了傅辛這話,抿了抿唇,揉了揉眼,道:“四哥卻是不知。當時我娘也纏綿病榻,爹無暇看她,全都靠大姨她入宮照料,陪她說話。我本就對四哥有些惺惺相惜之意,後來大寧夫人說,讓我和阿姐跟四哥多親近親近,我這才有膽子去跟四哥說話……”說到這裏,他又笑了,道:“四哥當時身子弱,性子又有些不好接近,我雖想跟四哥親近,可卻一直沒膽魄。”

傅朔乃是小寧妃之子,而魯元則是微末宮人之女,抱到了小寧妃宮中養著。小寧妃恩寵尤盛,約莫是遭了旁人妒恨,入宮不久便一直靠藥養著,實在是個嬌柔的病美人兒,而大寧夫人卻和小寧妃完全兩個模樣,眉眼美艷嫵媚,性子亦十分高傲,幾乎可以說是目中無人。

傅辛聽得傅朔所言,心中卻是有些驚異——那大寧夫人,都不曾與他說過幾次話,他倒是從沒想過,傅朔和魯元那時這般照顧他,竟是出於大寧夫人的授意。

大寧夫人一生不願入宮,先帝崩殂之前,終是決意將她放過,可大寧夫人卻反倒在他死後也吞金而死。人都說大寧對先帝並無情意,所謂吞金也不過是先帝命她殉葬,可是傅辛卻知道,大寧對先帝有情。

他原本覺得,大寧和流珠雖在眉眼上有些相近,但脾性卻大為不同,然如今看來,竟連性子都有些微妙的相似了。阮二娘眼下對他懷著恨,但官家堅信,有那麽一日……她會念起他的好來。糾纏一輩子,誰也忘不了誰,誰也討不著便宜。

說罷舊事之後,傅朔又對著官家道:“弟弟我是趕在其他人前頭,跑著回京的,而再過些日子,後頭的人也能趕回來——四哥也知道,我小時候就長了雙飛毛腿。這後頭人帶來的,可不只是奇珍異玩,還有海外之國的幾位公使。他們之所以費這舟車勞頓之苦,隨臣弟回來,主要是想看看咱們這泱泱大國的氣度與風采,見識見識。之前大海茫茫,從中隔斷,咱們兩邊誰也不知道誰,現下也算是相通了。”

傅辛聽著,也未曾在意,只點了點頭。而魯元和傅朔飯後告辭,出了宮城,傅朔眉眼微微放得正經了些,上了馬後,與魯元公主並駕齊驅,見四下無人,口中便低聲道:“如今再看,大寧夫人交待你我不許說與外人的那些話,竟全都成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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