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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隔籠黃鳥女兒聲(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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憐憐這眼睛先是一亮,喜笑顏開,隨後又微微蹙眉,低頭尋思了起來。這一番表情上的轉變,卻正落入了狀元郎金十二郎的眼中。

那金玉直眉眼如畫,脫塵似仙,跟一根青青竹子似的立在人群裏頭。他雖衣著十分樸素,但那所謂腹有詩書氣自華,恰在他身上做了印證。

憐憐擡眼,忽地瞥見了他,先是一楞,隨即一笑,細細的眼睛瞇了起來,拱著小手恭喜道:“給郎君賀喜了。二十娘中了第八名,實在厲害,倒是承繼了她哥哥的才氣。”

金玉直只擺擺手,溫聲道:“到底還是比不上徐家小娘子。我見那告示上,頭名和第二十二名都姓徐,又見娘子面上先喜後憂,這心裏面便有了較量——這兩位,便是娘子家中的兩位小主人罷?”

憐憐暗道他這人雖顯得有些迂直,但心思倒也是通透。她聲音爽利地道:“可不是麽?如意小娘子拔得頭籌,於百十來號小郎君裏,以女兒之身,得了第一,這當然是好事兒。只是瑞安阿郎卻得了二十二名,去掉如意和玉緣兩個小娘子的話,他便正好卡在了二十名,等入了學,那就是最後一名。人都說寧當雞頭,不做鳳尾,奴便是為這個擔憂呢。”

金玉直一面伸出胳膊,為她隔開潮湧般的人群,開了條路出來,一面潤聲道:“為人在世,沈浮不定。若是僅僅因為在矮子堆裏被拔成了將軍而得意,又或是因為在龍鳳之間落了下乘而氣餒,那這人約莫不會謀成大事。靈禽也有在後時,笨鳥也有先飛日,小娘子便將這話轉告阿郎罷。”

憐憐瞇著眼一笑,道:“狀元郎果然會講大道理。奴明白了,說俗一點兒,雞頭當得再高興,死到臨頭也不過是只下蛋的雞;鳳尾就算掃地,那也是鳳凰身上的毛兒,哪兒是雞頭能比的?”

憐憐模樣算不得極美,也沒有她家阮二娘骨子裏那種壓抑的風情,但每個小娘子,自然都有她獨特的美。憐憐笑起來時,眼睛一瞇,便是說的那事不好笑,但旁人見了她的笑,也會不由自主輕松許多,跟著逗趣起來。

見金玉直不再接連說什麽謝過,憐憐心裏松了口氣,也與他說起了些家常話兒。待到路口分別處,憐憐想了想,又有幾分憂慮地道:“蔡先生先前說過,若是小娘子考上,需得在開學前去與先生見上一回,先生有事要交待。等到開學之後,小娘子每日裏也是要有人接的。十二郎,你可抽得出功夫送玉緣?若是沒有,奴來接自家阿郎和小娘時,帶上玉緣一程便是。左右也是順路……”

她說著,眼睛一張,忙道:“你可不要再謝了。奴怕了你了。”

金玉直微微抿唇,瞧她這幅樣子,果然是真害怕,不由一笑,溫聲道:“那便承了憐憐娘子的情了。玉緣與娘子也是投緣,那日分別之後,每日都要念上幾回,又是說娘子的吃食好吃,又是說娘子的線繩翻得妙。若是能煩得娘子每日接送,她定然十分高興,正好也能和徐家小娘子做個伴。”

憐憐笑道:“可不是?如意有人作伴,可高興了。”

兩人說定之後,憐憐領著她那十分神奇的搭子口袋,腿腳麻利,健步如飛地往府中走去。金玉直在後頭目送了她好一會兒,這才回了家裏。

金家落敗,主母將這三兄妹趕出了府,緊接著金十郎又被傅辛害死在獄中,這金家的狀況,自然是不怎麽好的。玉直、玉緣這對兄妹,便住在一處窄小庭院裏,那小院地方偏僻,十分難找,要繞好幾個鬧哄哄的巷子才能抵達。這家的景況,在金玉直當上狀元之前,慘得連補屋頂上的破洞都掏不出銀子,每每下雨,都要聽著滴滴答答的聲音入睡。

不過現下,自打阮二娘說動官家,點了金玉直而非薛微之為狀元後,這對兄妹的日子,便也越過越好了。

國庫緊張,官吏的俸祿實是不多,不過金玉直這狀元的名頭,也為他帶來了不少額外收入——便是那字畫之類的,從前掛在鋪子裏,因微末無名,一個月也無人問津,而現在,金玉直也算是一字千金,能令洛陽為之紙貴的高名才子了。

眼下他有了銀錢,又在朝中做官,正琢磨著另買一出院子呢。可惜他不善理財,也無甚空當,因而這也只是個打算,就這麽一直拖著,也無暇實施。

待到回了家中,玉緣正在小桌子邊上練字,見他回來,連忙小跑去洗了兩個丹柰,即一種與蘋果類似的水果,隨即給他切好,盛在小瓷盤裏端了上來。金玉直微微笑著,先給她餵食,這才自己去吃,嚼罷之後,方才將憐憐日後接送她的事兒緩緩說了出來。

金玉緣果然十分高興,眼神一轉,又稚聲道:“先有不怪之恩,後有一飯之恩,再有車馬之恩,這些加起來,要怎麽回報才好?”

金玉直也是一怔,垂眸細想一番,卻是搖頭笑了。

話分兩頭。眼下已是三月末,榮十八和徐道正的紡車制出之後,十八娘又將棉衣申報了官府。官府給了她那別莊上千兩銀子。棉衣呈到官家跟前,傅辛穿了段日子,研究了一番,果然覺得那棉衣比起絲麻來說,既保暖不少,又耐穿許多,此外成本也比養蠶繅絲低得多。

他特地召來了榮十八娘,宣她進宮,細細地問了她一番,問的是這棉花種植有何需要註意之處,幾月播種,幾時出苗,棉花喜光熱還是喜陰雨,紡棉線需得多久等。榮十八娘因被急召入宮,身上穿得還是特制的寬松褲子,待得官家一一問罷之後,傅辛瞧著她那古怪衣裳,和未施粉黛的臉,不由笑道:“十八娘倒是有男兒之風,窩在那國公府裏做大夫人,反倒有幾分埋沒了。”

他之所以說這話,自然是對於國公府裏的事兒再清楚不過——榮十八娘與婆婆馮氏關系不睦,與夫君阮恭臣也是不冷不熱,她這日子過的,實在稱不上痛快。

榮熙眸色微暗,笑容卻是不減。二人又說了會兒話,傅辛微微垂眸,又沈聲問道:“朕聽說,你能造出這紡車、攪車,這麽快便紡出細長棉線,阮二娘也出了幾分力?你與她,又定下了什麽買賣?”

傅辛只知流珠去過榮十八的別莊,兩人仿佛還定下了什麽生意,至於這兩人到底說了什麽,卻是不曉。榮熙聽了後,心上稍稍生疑,覺得有些不大對勁,但面上仍是笑道:“正是。二娘說她娘親見過海外之人,那洋人說在他們本國之中,百姓們穿得便是棉線紡成的衣裳。之後二娘又是幫著改彈棉花的器具,又是尋來那手藝高明的木匠徐二郎,實在出了不少力。那時候也沒有這專利之法,兒若想要推廣棉布,實在艱難,便與二娘商定,由她幫著制出棉衣,先在京中試試水。”

傅辛慵懶垂眸,勾了勾唇,半晌沒有說話,良久之後,才轉了話頭。榮十八娘應答著,心裏的疑慮卻越來越大,暗想道:官家說來說去,全是在繞著棉花講,這突然之間提起阮二娘,到底是有何用意?瞧他話裏的意思,倒仿佛是監視著、防著阮二娘似的,實在蹊蹺得很。

待榮十八娘滿懷心思離去之後,傅辛稍稍思慮片刻,便召來金玉直等近臣,令他們草擬詔令,打算於京畿一帶推廣植棉。這推廣,自然不是強制性的,而是若是栽種此物,便會在賦稅上面減輕一定數目。

這汴京及其周邊一帶,蠶絲業向來不比南邊那般發達,穿衣制衣向來是個難題。若是棉花果然能將這個問題解決了,那可實在是個極大的飛躍。且不說百姓自此得了實惠,便是以後打起仗來,這軍衣用料也不會再是樁愁事。

只是草擬詔令,卻不是幾個時辰就能定下來的事兒。但由於按著榮十八娘所說,眼下正是播種棉花的最好時候,過了這個當口,只怕會長秧不長棉,因而金玉直等也不得不加班加點,又是找那種過棉花的人詢問細節,又是不住在條令上刪減修改,真可謂昃食宵衣,卒卒鮮暇,忙得不可開交。

在此之前,京中倒也有人家種棉花,但不過是在院中做個裝點之物。待到傅辛那“植棉令”頒布之後,京人皆以之為奇,摸不清官家打的什麽主意——那棉花也能做衣服?倒是聞所未聞,稀罕之至。

而便是此時,流珠將她院中所制的第一批棉衣推了出去。她先前本與那榮十八娘打算,說是依舊走高定價路線,但是後來阮流珠細細一思,意識到:有了專利法及植棉令之後,棉的名號已經為京人所知曉,便也不必再苦想什麽引人眼球的名目了。而那棉衣本就不比絲衣鮮麗,便是定成高價兒,那貴人也未必會買賬。棉衣耐穿,價廉,合該定成低價,誘得那平凡人家來買才行。

打定了主意之後,流珠便令行將離去的素縑、雪風等人,趕制了一批樣式最為普通不過的棉衣,以低價掛在了榮十八娘的成衣鋪子裏邊售賣。

植棉令一出,京人尤好新奇之物,本就想試試棉衣穿起來什麽感覺,又見這衣裳比自家做衣還要便宜,便也不吝於掏出錢袋。穿了一陣子後,便如官家一般,這幫人也發現了棉布的好處。只可惜縱然京畿一帶植棉成風,那棉花也是剛剛播種沒多久,榮十八娘的棉衣一售罄,便再無新貨,連流珠也沒料到的是,二手棉衣在汴京中都變得有價無市,且價格一翻再翻。誰若是穿個棉衣,一時間反倒是富貴的象征了。

專利法和植棉令在實施的過程中,並非沒有產生過問題。但大凡新法,甫一推行時,總是磕磕拌拌,利弊齊現。畢竟紙上談兵與領兵作仗總有差分,只是現實雖難以控制,而政令卻是可以由人來調改的。如今大體的方向由此定了下來,細微處只管交給時間便是。

眼見自己的些許努力,總算開花結果,起了些作用,流珠不由十分欣慰——她這一番穿越,從宏觀角度來說,總算是有了那麽點兒意義不是?再從微觀角度來說,她個人也得了不少銀錢,從前是只能在京中再買一處院子,現在買個四五處都綽綽有餘了。

稍稍得閑之後,阮二娘在院子裏擺了酒,與幾位相熟女工一起,為那素縑及雪風送行。素縑要返回邊關老家,嫁與那位素未謀面的郎君,而雪風卻對自己要去向何處緘口不語,幾次三番,岔開話頭。

酒至半酣時分,雪風推說不勝酒力,只款款離去。她這人向來不合群,旁人早已習慣她那份矜傲,也不曾多言,小娘子們只湊成一團,把酒笑語。而那素縑特意端著小盞,來給阮二娘敬酒,並溫聲勸道:“做生意不過是一時的事兒。二娘蘭姿蕙質,又恰是正當年的好時候,喪期一過,合該找個稱心郎君才是。奴說這話,並無挑撥慫恿之意,實是發自肺腑之言。與其操勞殷勤,不如早早嫁作東風。賺更多的銀錢,總不如一個知冷知熱的貼心阿郎。為防替人白做嫁衣,二娘也該調養調養身子,若能有自己的孩兒,那才最好。奴行將離去,句句都是真心話,如有失言之處,還請二娘當做耳旁風罷。”

流珠心上微動,卻只飲盡杯中之物,並喟然笑道:“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既然遇不到,強求也是無用。兒做生意,倒也算高興,總比隨便湊合個人高興多了。多謝素縑娘子肺腑之言,也願你成親之後,早得貴子,夫妻間舉案齊眉,和和美美。兒遇不著的,你若是能遇上,兒也衷心替你高興。”

她但覺得,人活一世,只圖個高興。嫁人不是唯一出路,做生意也未必就是正途,男兒也好,女子也罷,但行樂事,不必非要爭個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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