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芙暴喝一聲：“漲！”

已停止不動的紫鞭仿佛冬蛇遇春，驀地蘇醒，奮力疾伸兩丈，奇跡般卷上大樹，倏地繃緊，兩人疾速墜落的身形猛地一頓，猶如沙袋回落，飛快撞向崖壁。

卓立挺劍疾戳崖壁，軟劍如同彈簧，深深壓彎，但大大消減這一撞之力。卓立懷抱曲芙，淩空轉身，脊背撞上崖壁，疼得呲牙咧嘴，但心花怒放。

成功了！不可思議！

卓立頓覺曲芙光芒萬丈，有如女神。剛要誇讚幾句，卻見曲芙忽地張口，鮮血狂吐，噴上烏褐的崖壁，一片觸目驚心的紅。有幾滴濺上卓立的臉，冷徹心扉。

卓立大驚，“曲芙！曲芙！你怎麽了？”

此時兩人僅憑曲芙單手挽鞭，懸在崖間，她胸中陣陣悸痛，如利齒噬心，腰後傷口崩裂，血染重衣，手臂不住顫抖，隨時可能撒手落崖。她咬牙迸出一個字：“上！”

卓立醒悟，眼下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拽住紫鞭，幾個騰躍攀上崖頂，急忙將曲芙拉上。

對面，烈焰教和瀚海幫一百多人目瞪口呆地聚在崖邊，個個都傻了眼。連瀚海幫的旋蜂鉤都不能越過懸崖，竟有人能以人力飛越三十丈深淵！非凡離奇，完全超乎想象。

曲芙面色煞白，搖搖欲墜，卓立心驚膽戰，遠比方才生死逆轉還要恐懼百倍。卓立屈身背她，曲芙不肯，兀自強撐，蹣跚向前。卓立氣極，大步趕上，不由分說將她背起，曲芙掙紮不休，卓立側頭怒吼：“你能不能不要這麽倔強！”

曲芙楞住。遭人陷害被人追殺都不生氣的卓立，居然為了這點小事大發雷霆。

卓立無奈地嘆息一聲，低低說道：“曲芙，別逞強，我會心疼。”

曲芙靜了片刻，緩緩伏在卓立背上，不再掙紮。

卓立疾奔下山，徑直奔入一家醫館，嚷嚷著要郎中給曲芙診治。郎中頭也不擡，“排隊去。”貌似他醫術不錯，排隊的人少說有十幾個。卓立也不廢話，把軟劍橫拍在櫃上，郎中立即擡頭，移步，診脈。可這貌似醫術不錯的郎中診了半晌，也沒診出曲芙為何莫名其妙地吐血，只說氣虛體弱血氣不足，需得好生將養，開了一堆補藥，奇貴無比。曲芙板臉欲離，卓立拋出銀子，照單全抓，又在城中最好的客棧開了兩間房，吩咐夥計煎藥上飯。

曲芙說：“你上當了，那郎中是在訛你。”

卓立捧著湯藥細細地吹，“我不心疼銀子，我心疼你。”

曲芙奪過藥碗，埋頭喝藥。

卓立雙手交疊趴在桌上，下巴抵在手背，悶悶地說：“不過這郎中是個半吊子，咱們得去尋個醫術高超的。”

曲芙已覺無事，“大驚小怪。我都說這是我練武落下的病根，多少年了，不好不壞的，死不了人。”放下藥碗，忽見卓立興奮的大臉湊到她眼前。

“你走南闖北，聽說過哪兒有江湖神醫嗎？就戲本子上那些，什麽‘不死不救’啊、‘殺人醫人’啊之類。”

曲芙回了個“你白癡啊”的眼神。

稍作休息，曲芙擔心生變，催促上路，卓立看曲芙不能騎馬，打算買輛馬車。出了客棧，先進了一家裁縫店，耽擱許久卻空手出門。在馬市車鋪逛了一圈，馬車貴得離譜，卓立錢不夠，悻悻回到客棧，卻發現馬車送上門來。

金鞍白馬，桃紅紗帳，簾上堆繡繁花似錦，四角系著銀鈴，叮叮當當在客棧門前停下。卓立不由側目，誰家的車啊，這麽闊氣。帳簾一挑，走下一名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桃紅衣衫碧羅裙，甚是引人註目。她聘聘婷婷一路走到廳裏，在卓立桌前駐足，笑吟吟福了一福。卓立張大嘴巴，送刀送劍的他見多了，送上門的小美女還是頭一次。

小姑娘聲音跟銀鈴似的，“我家小姐請卓少俠共飲月下。”

卓立指指自己的鼻子，不可置信，“請我？你家小姐是誰呀？”

“我家小姐是白玉蕊姑娘。”小姑娘伸手來挽卓立。一道紫影倏地一閃，“劈啪”，在二人中間打個空響，小姑娘的手就縮了回去。

卓立抱臂歪在椅中，饒有興味地看著曲芙一步步走下樓梯，那氣勢，在卓立眼裏，像捍衛領地的母老虎。

但曲芙一眼都沒看卓立，安安靜靜在卓立身邊坐下，面無表情。

卓立目光轉回小姑娘，笑得眼睛都沒了，“你家小姐就是那位‘江湖第一美人兒’？”

“是呀，小姐已經備好酒席，請卓少俠賞個薄面。”

卓立撫著下巴，“這樣啊，那我不去似乎不大好……”頓覺一道刀子般的目光刺在臉上，於是面不改色地繼續說：“但我去了就大不好了。”

小姑娘一點兒都不著急生氣，“卓少俠不肯去的話，小姐便來拜會，請卓少俠稍候。”

等叮叮當當的鈴聲消失在街角，曲芙面無表情地起身，卓立按住她，“急什麽，飯還沒吃呢。”喚來夥計，點著菜單，“這個這個這個這個去吧。”

曲芙嘲諷道：“看不出，連烈焰教和瀚海幫都不知道的卓少俠，對江湖第一美人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卓立不說話，托著下巴對著曲芙深深地笑，直到曲芙被他笑得沒了底氣，目光飄移，卓立才慢悠悠地說：“你沒自信啊？”曲芙頓時像噎了個饅頭。卓立又說：“就算你沒自信，也該對我有信心。”

曲芙知道說不過他，便不理會，拎起筷子，掃了一眼夥計端上的菜：酸辣肚絲、清江醋魚、醋溜白菜、酸梅湯。曲芙楞了楞，“你胃口不好嗎？”

卓立一臉憨厚，“不是你愛吃醋嗎？剛才好大一股醋味兒。”

有沒有醋味兒不知道，門外卻飄來一陣幽香。卓立向外望去，嘴角不由勾起，暗想，一輛接一輛送上門，真是不想要都不行。

又一輛馬車停在門外。高頭大馬，毛色烏黑油亮，車身又寬又長，簡直能裝下一座房子。木頭沒有裝飾，可絲絲縷縷地泛著金光，竟是金絲楠木。沒有紗帳，懸著雙層珍珠簾，珍珠又大又圓，難得的是，幾百顆珍珠顆顆大小相同，不差分毫。沒有掛燈懸鈴，車頂和四角鑲著拳頭大小的夜明珠，映得整條街的燈光都黯淡失色。

卓立咂舌，這才是真正的闊氣。問曲芙：“咱們乘這個車去聚寶錢莊好不好？”沒有回答。卓立回身一看，曲芙已經不在。他不等著看車裏的人了，趕緊端菜上樓給曲芙賠不是。

曲芙臉色更沈，心不在焉吃了幾口。卓立想她定是累了，讓她早點休息。曲芙卻心事重重，坐立不安，對著房門望了半夜，不見人來，思前想後，悄悄走出房門。

夜深人靜，樓道空寂，只有一盞半明不暗的燈籠昏昏搖晃。曲芙步落無聲，影子般飄過樓道，停在盡頭的房門前。門縫透出一縷微光，屋中人尚未就寢。

是在等她嗎？

她舉棋不定，猶疑片刻，終還是擡起了手。

屋中突然傳出男子的聲音，像是喉嚨密密匝匝勒著裹腳布，“要不要我去把她揪過來？”

一個年輕的聲音，像冬日的涼風，“既然來了，演出戲也無妨。”

曲芙的手停在半空。這話是什麽意思？

一只手，突然在她肩上輕敲一下。

曲芙見鬼一樣跳轉回身，卓立做個噤聲的手勢，向她招招手，示意隨他下樓。

月光稀薄，薄得看不透卓立的眼神。他負手站在曲芙面前，緊抿著唇，一臉凝重。

曲芙感覺空氣都稀薄起來，呼吸急促，心臟似乎承受不住他的凝重，在胸腔中激烈跳動。

卓立嚴肅地問：“你打算幹什麽？”

曲芙的神思忽然稀薄，她完全想不出合理的解釋，想不出下一步該怎麽辦。

她該怎麽辦？

卓立卻突然洩氣，面露無奈，“這種活計，有男人的時候女人就不要搶著出手。你怎麽總是記不住呢。”

曲芙睜大眼睛。哪種活計啊？

卓立賊兮兮地笑了，向後一指。

街角，靜靜停著那輛昂貴的馬車。

駕車的馬有靈性，平時旁人餵的草料都不吃的，曲芙實在想不到卓立怎麽馴服它的，更想不到她竟有坐上這車的一日。但現在，她穩穩當當坐在車裏，卓立駕車平順，車內空間寬敞，可曲芙坐得別別扭扭、惶惶不安。

卓立發覺她悶悶不樂，逗她說：“別擔心啦，給那幫人一萬個火眼金睛，他們也認不出我這老頭子和你這老婆子就是他們要追的人。”

的確，現在車上不是小夥和姑娘，而是須發皆白的老頭子和滿臉黑痣的老婆子。

曲芙說：“不要得意忘形，到處都是破綻，怎麽認不出？”

“那認一個試試啊。”

老天爺真是給卓立面子，話音剛落，烈焰教人馬追來，問：“兩位看見一個紫衣女子和一個褐衣男子打這條道經過嗎？”

卓立朝東一指，“那邊。”烈焰教急急忙忙朝東奔去。

不多時瀚海幫追來，卓立朝西一指，瀚海幫急急忙忙朝西奔去。

卓立笑嘻嘻地問：“怎麽樣？”

身後一個冷冷的聲音說：“不怎麽樣。”

卓立臉色變了。他太得意忘形，指完東又指西，結果把自己指了出來。

前方，數十支闌珊火燈亮著紅光，後方，數十只旋蜂鉤閃著寒光。重重包圍，水洩不通。

卓立下車，托著無歡木，“有商量嗎？”

“有必要嗎？”瑣瑣舉起火燈。

卓立點頭，表示明白。他慢慢揭下假發假須，一絲不茍把頭發理好，把面龐擦凈，緩緩抽出軟劍，清泓劃過，流光熠熠。

曲芙並肩而立，凝目相望，此時的卓立，一改之前的懶散、無賴、痞氣十足，宛如他手中之劍，變得鋒利、迫人、光芒奪目。

卓立側頭，兩人相視一笑。有機會的時候，必須貪生，但沒有機會的時候，絕不畏死。

瑣瑣不屑，“有必要嗎？”必死之局，有必要一戰嗎？

卓立笑得從容堅定，“很有必要。”即便要死，也要死得轟轟烈烈，絕不繳械投降。

瑣瑣火燈平伸，指向二人。

蘇馨舉起右掌，蓄勢待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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