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立孤立雲煙之中，目之所及皆是茫茫白霧。胸前壓著一塊千斤重石，他喘不過氣，煩悶欲嘔。嗓子眼裏燃著熊熊的火，一張口烈焰就噴出來，燒得他口幹舌燥，得一整個海才能撲滅這把火。

他手揮腳蹬，霧氣絲毫不減，正急躁間，幽微的香氣沁入鼻端，絲絲縷縷，清甜靜謐。卓立扭頭，臉頰旁懸著半卷的荷葉，被風撩起，一下一下蹭著他的皮膚，柔軟的觸感，舒服極了。

不對！哪兒來的荷葉？

霧氣忽然消失，四周黑蒙蒙的。卓立感覺一雙涼涼的手拖著他，身子底下軟綿綿的。這是哪兒？他掙紮著想睜開眼睛，可是徒勞無功。

“放這兒吧，不必管了。”有人在他耳邊遙遙說話，似近又遠，聲音中蘊含的涼意，如夏日青暮，細風送來珠雨，滴落卷葉舒荷，泠泠作響，悅耳動聽，浸過卓立心田，煩悶燥熱一掃而空，紛亂的心安靜下來。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於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片白色沙灘上，頭上是陰雲蔽日的天空，前方是濁浪無邊的大海。左右無人，方才的一切仿佛是幻覺。可是，身上包紮過的傷口和幹爽完好的衣物證明他的確幸運地被救了。

卓立搖搖晃晃地爬起，一眼看見不遠處，有個人正和他一樣吃力地站起。卓立驚喜萬分，三步一軟地奔過去，“常大俠！”

劫後重逢，兩人均欣喜若狂。摟抱激動唏噓感慨語無倫次地啰哩巴嗦一番，直到肚子忍不住加入對話，兩人才想起該幹點正事。沿著沙灘邊尋找食物邊分析形勢，常棣認為是甘老大救了他們。

卓立頓住腳步，“不，不是他們。”

常棣笑問：“這次又有什麽道理？”

“因為他們已經死了。”

卓立揚揚下巴，前方，泊著那艘三桅海船，幾十具屍體橫七豎八倒在沙灘上、船上和海上，紅色的血將白色的沙染得妖艷可怖，觸目驚心。

兩人檢查屍體，確定是瀚海幫無疑，甘老大也在其中。所有人都死在分水刺之下，分水刺形如魚骨，是瀚海幫的獨門武器，傷痕極易識別，可見他們也經歷了一場自相殘殺。

潮水一浪一浪，湧上又退下，不斷有屍體被沖入海中，漸漸飄遠。

卓立佇立潮中，默然半晌，突然俯身摘下屍身的魚骨牌，海水打濕他的脊背，他也不顧，一個又一個，逐個逐個地摘過去，直到甘老大身邊。他的魚骨牌只餘半截，上刻“幫主”二字仍清晰可見。卓立從屍體上撕下一片衣襟，仔細將幾十個魚骨牌包好，放入懷中。

常棣從海船跳下，遞給卓立幾塊醬肉，“這好像是個荒島，咱們得想辦法回去。你會不會開船？”

“九死一生到了目的地，不拿到黑白羅剎的人頭絕不回去！”

常棣一楞，“難道……這裏就是……”

“浮空島！”

常棣驚訝四望，島上到處是怪模怪樣的石頭和奇異罕見的植物，和任何一個荒無人煙的海島沒有區別，卓立為何如此肯定？

卓立看出他的疑惑，微微一笑，“瀚海幫的人直至到了此島才自相殘殺，說明黑白羅剎要借他們的船登上這座島。上島之後，瀚海幫沒用了，這才下的殺手。”他吞下醬肉，“你說，黑白羅剎會吃飽了沒事幹跑到一個無幹無系的荒島上當野鴛鴦麽？自然是因為，這裏就是他們的老巢。”

兩人商議一番，決定向叢林深處進發，尋找黑白羅剎。想不到浮空島十分廣闊，叢林茂密，在裏頭兜了大半天，兜到太陽落山，連黑白羅剎的影兒都沒尋見。兩人點著火把，又走了一陣，卓立忽然停下腳步，回頭張望。

常棣問：“怎麽了？”

“這條路好像走過哇。”卓立高舉火把，四面照了一照，周圍除了樹木就是藤蔓，側耳細聽，除了濤聲就是風聲。

常棣仔細辨認，確定沒有走過。但是夜裏不辨方向，極易迷路，兩人便生火歇息。

火苗撲撲欲滅，常棣和卓立撅著屁股頭碰頭地擠在一起鼓起腮幫子對著火堆猛吹，火光卻越來越暗，突地一跳，驀然熄滅。

兩道人影躍起，兩道寒光掠出，穿梭往來，驟合乍分。軟劍與分水刺乒乓作響，兩人鬥得難解難分，卻不發一聲。

兩人竟然又變為仇敵，舉劍相向！

隱隱約約的人影與影影綽綽的樹影融為一體，劍光盤旋回環，在漏入林間的月光絲弦上跳舞，只見衣衫飄飄，劍光瑩瑩，卻分不出誰勝誰負。

忽然，兩人同時向對方撲去，同時刺向對方胸膛，又是同歸於盡的一招。隨著輕微的“噗”聲，軟劍和分水刺同時刺入對方身體，兩人同時向後倒去，直挺挺躺在地上。

林中歸於靜寂。

嚓。

嚓。

似是鞋子踩過草葉的聲音。

一雙緞面深履緩緩從樹後走出，停在距離兩人五六步遠的地方。

兩人雙目緊閉，一動不動，胸前插著對方的武器，沒有一絲氣息。

死透了嗎？還有救嗎？

觀望片刻，確定周遭沒有危險，緞面深履才快步走到卓立身旁，俯下.身子，意欲查看卓立的傷勢。

一角紗衣輕柔地拂過卓立的面頰。

卓立倏然睜眼，猛地一個魚躍，展臂撲倒對方，整個身子緊緊壓在對方身上，雙腿牢牢鎖住雙腿，雙手死死按住胸膛。

唔……好像有點不對勁……

雙手下面……下面是什麽？溫軟的兩團……

卓立腦中瞬間有一萬只蜜蜂嗡嗡飛舞，以至當冰冷的刀鋒抵上他的脖頸，他才從“我撲倒了一個女人！我抱住了一個女人！我、我正趴在一個女人身上……”的綺麗幻想中回過神來。

事實證明，想象有多美好，現實就有多冰冷。

他身下是個女人沒錯，可這個女人的手指橫在他脖子上，指間的薄刃隨時可以割斷他的喉嚨。

呸！誰說男人在上面就一定會占上風？

好漢不吃眼前虧，卓立立刻滿臉堆笑，“有話好好說，不就是讓我放手麽，用不著動刀子嘛。我起來就是。”

刀冷，人更冷，目光透著徹骨的冷。這女子不用開口，卓立便覺她的目光可以把自己凍死一千回了。

卓立趕忙小心翼翼避開刀鋒，乖乖地擡起上身。卓立敢對天發誓，他絕對沒有任何非分之想，但是……

但是想從趴著的姿勢爬起來，必然要手按下方——不管下方是地面還是……

於是卓立更深刻更細致地感受了那團溫軟的觸感。

卓立想，這女子一定認為他在趁機占便宜。因為卓立剛剛擡身，她便屈膝狠狠將他撞翻在地，騰身躍起。

她在空中優雅地旋身，絳紫色的綃紗罩衣下擺輕柔地舒展開來，繞著她的腰身鋪成一個圓，風兒掀動邊緣，漾起細碎的波浪，層層疊疊地皺起又張開，在卓立的雙眸之上，盛開成一捧紫色的荷葉。

而紫紗中的女子，就是亭亭立於葉間的荷箭。

似有若無的香氣悄然浮散，清甜幽遠，沁入心間。

卓立仰面躺在地上，剎那失神。

紫紗隔在他與夜空之間，紗衣微微浮動，輕薄的月光透過綃紗映在他的目中，如煙似霧，將周邊的一切暈染得迷離美好，宛如仙境。他隔著綃紗向上望去，那女子有綽約的身姿，清遠的韻致，容顏朦朧，看不真切。然而這種朦朧，如夢似幻的朦朧，最為動人心魄。

紫衣女子掠後丈餘，飄然落地，左手兩指之間，一線極薄極細的寒光微微閃動。

常棣也已“活轉”，見卓立躺著不動，奔過來問：“卓兄弟，她打傷你了嗎？”

卓立起身，拍拍衣服上的土，笑說：“沒有沒有。即便打傷我，也是活該，誰讓我不分好歹、恩將仇報呢。”隨即收斂笑容，向紫衣女子一揖，誠懇道：“方才我倆以為是黑白羅剎暗中跟蹤，故此施計誘你現身。一時失手，女俠勿怪。”

紫衣女子本來目光如劍，冷冷盯著卓立，聽到“一時失手”這句，利劍忽而變了軟劍，目光默默偏了半寸，從卓立的眼睛滑到耳邊。黑暗中卓立瞧不清她的臉色，但不知為何，他卻感覺紫衣女子的臉紅了。

卓立勾起嘴角，目光不躲不閃，大大方方地落在紫衣女子面上。風從她的側面吹來，揚起長發，幾縷發絲從耳後斜斜掠過臉頰，拂過嫣紅的唇，卓立忽然心癢，想要幫她撩到耳後。隔得這麽遠，仍然看不清容顏，只約略看見疏疏的眉，英挺的鼻，硬朗的輪廓，不知是月光太稀還是睫毛太濃，她的雙眸像蒙了層紗，看不透其中的深海幽潭。

她或許不夠嬌媚，但自有一股閨閣女子沒有的英氣。

常棣問：“恩將仇報？什麽意思？”

卓立凝視紫衣女子，目光灼灼，“如果我沒猜錯，是姑娘仗義援手，救了我倆，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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