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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夢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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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芷院花廳內,藤蘿青郁,鼎爐燃香,剛剛沏好的兩杯龍井紋絲不動地放在桌案上,為房內添了幾分凝重。元夕一踏進門,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還未來得及反應,那人已經走到他身旁,扶住她的肩急切問道:“夕兒,你沒事吧?”

元夕乍然看到爹爹出現在自己面前,臉上還帶著自己並不熟悉的關切神色,頓時感到有些恍惚,不知道為什麽,她心中並未生出親人重逢的溫暖和感動,只是楞楞站在那裏,心中隱隱有些不安。下一刻,夏明遠已經轉頭沖著站在身後的蕭渡,冷冷道:“我把女兒交給你,你就是這麽對她的!”

元夕剛想出聲替他辯解,夏明遠卻輕輕將她一拉,口中仍是溫柔道:“你放心,爹自然會幫你討個公道,你只管坐著。”然後不由分說地將她按在椅上,示意她不要多言。

蕭渡望見這一幕,唇角噙了一抹冷笑,慢悠悠開口道:“本想著等事情等完全了結後再去向您請罪,只是想不到岳丈大人的消息如此靈通,一大早便來興師問罪,實在令小婿有些惶恐啊。”元夕聽得心中咯噔一聲,擡頭對上蕭渡的目光,只見其中波瀾不興卻沒有一絲溫度。

夏明遠輕哼一聲,繼續質問道:“偌大的侯府,連新夫人也會被擄走,我看你是在家養得廢了,哪還有半點宣遠侯的樣子。”

蕭渡作勢一揖道:“岳丈大人教導得是,小婿這兩年確實是安逸慣了,自然比不過您日夜籌謀,隨意動一動手指,就能定人生死。”

他話裏有話,夏明遠自然明白,卻故意裝作不懂,走回案旁坐下道:“你無需扯這些閑話。這件事,你今天必須給我個交代。”

蕭渡擡起頭,直視著夏明遠那雙在多年政鬥中磨礪得愈發銳利的雙目,笑了笑道:“不知道岳丈大人想要什麽交代?”

夏明遠卻又不急了,端起茶盞抿了口茶,問道:“擄走夕兒的兇手抓到沒?”

簫渡瞅了一眼正拘謹坐在一旁的元夕,道:“兇手已經找到了,只可惜她已經是個死人了。”

夏明遠猛地一拍桌案,道:“死了?死了就能不了了之嗎?不如這樣吧,順天府尹張之同曾經是我的門生,我讓他親自過來徹查此案,一定不能讓害我女兒的兇手逍遙法外。”

蕭渡眸色一斂,立即回道:“岳丈大人有心了,不過這件事是我侯府內務,無需勞動外人來插手。”

夏明遠盯著他冷冷道:“死了人,還屬於內務嗎?元夕是我的女兒,既然你保護不了她,那就只有我這個做爹的親自來管。”

“爹!”坐在一旁的元夕終於怯生生地出聲,道:“能不能容女兒說句話。蕭渡是我的相公,也是女兒想要托付一生之人,女兒相信他能照顧好我,還請爹爹莫要再逼他。”

她的聲音不大,卻說得字字堅決。夏明遠忍不住對她怒目而視,未想到這個一向羞澀溫順的女兒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於是陰著臉道:“你這是信他,而不信爹爹我了。”

蕭渡露出一個滿意的笑容,走上前拉起元夕的手,擺出一副誠懇表情對夏明遠道:“元夕既然嫁給我,她的安危就是侯府最重要的事,也會是我放在心尖上的事。岳丈大人平日公務繁忙,我們夫妻之間的事就不勞煩您記掛了。”

夏明遠見自己被排擠在外,臉色越發不悅,道:“好,我給你兩日時間,兩日之後我會來找你要個答覆。若是那時還找不出真兇,就莫怪我要動用官府的力量。”他走到元夕身邊,語氣緩了緩道:“你好好保重身子,爹會再來看你。”元夕張了張嘴,還未來得及問一聲七姨娘的近況,就見夏明遠頭也不回地朝外走去。她嘆了口氣,轉頭偷偷看向蕭渡,卻發現他的臉正一點點冷了下來。

蕭渡慢慢站直身子,在心頭反覆思忖著:兩日之後正是王姨娘被扶為側室的日子,夏明遠故意選這麽個時間,到底是打得什麽主意。王姨娘被扶為側室是王守成所一力促成得,如果中間出了什麽差錯,侯府便失去了在朝中最關鍵一個籌碼,屆時夏氏便能坐收漁人之利。更何況,昨日才剛出了事,夏明遠為何會來得這般及時,到底是誰在給他通風報信,竟能把時間配合得這麽好,他想著想著,忍不住將眼神朝元夕瞥去,腦中浮現出暗衛曾對他說得那句:“她到底是夏相的女兒,不得不防啊。”心中驚疑難定。

元夕讀懂了這眼神中藏著的猜疑,心中突然有些難受,便站起身子道:“侯爺想必還有要事要辦,就不多打擾了。”說完匆匆朝外走去,蕭渡想要拉住她再說些什麽,卻只觸到她冰涼的裙角,心中的某一處也隨之空了下來。

此時,窗外的艷陽照得地面一片灼熱,侯府的下人三三兩兩躲在樹蔭之下,咒怨著這悶熱的天氣。而越過青翠蔥郁的湘竹林,老侯爺簫雲敬正穿著綢袍,筆走龍蛇,對著一池碧水揮毫練字,見蕭渡走進屋內,才擡頭將筆擱在一旁,問道:“夏明遠走了?”

蕭渡點了點頭,將此前花廳裏的對話又覆述一遍,老侯爺閉目深嘆一口氣,道:“先不管他想做什麽,你覺得這件事到底是誰做得?”

蕭渡明白他說得是元夕幾次三番被害之事,略微遲疑一陣,回道:“自從元夕嫁入那日起,府裏就一直不平靜,孩兒心裏確實在懷疑一個人,只是……”

老侯爺看穿他的心思,接道:“你想說是淑瑤做得?”

蕭渡點了點道:“容翹畢竟是王姨娘房裏出來的人,田莊那件事也與她脫不了幹系,現在容翹已經死無對證,極有可能是被人滅口,那麽王姨娘就是最值得懷疑之人。只是……”他露出疑惑神色,又道:“我始終想不明白王姨娘為什麽要這樣做,而且要布下此局,需要心思極其縝密狠辣之人,我總覺得王姨娘並不是這樣的人。”

老侯爺嘆了口氣道:“淑瑤雖有些私心,卻也不是大奸大惡之人,這些年到底是我對不起她……”他頓了頓,又道:“你只管放手去查,既然夏相已經插手,這件事背後必定不簡單,無論是誰,都不能讓他繼續留在侯府。如果真得是淑瑤……”他按了按眉心,覺得頗有些頭疼。

蕭渡連忙道:“父親莫要太過憂心,就算真得是她,有什麽下場也是她咎由自取,王侍郎沒有理由因此遷怒我們。”

老侯爺擡眸望著他,道:“到了這個地步,這其中的牽扯,你應該再明白不過,你所做得決定關系著侯府和蕭家軍的安危,半點都不可出差錯。”

蕭渡面色凝重地點了點頭,又再商議幾句,才躬身行禮退出。廊橋下水波粼粼,茂密的竹葉在頭頂遮出一片蔭涼,他的心頭卻難有片刻的安寧:容翹的死、背後的真兇、元夕的身份、夏明遠的目的……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在他眼前蒙了一層迷霧,令人琢磨不透。而且,他有種越來越強烈的感覺,有人好像一直藏在暗處偷偷窺探著他的一舉一動:那日,駱淵剛剛提醒她王姨娘可能會有問題,元夕就出了事,這難道真得只是巧合而已。他擡頭望了望面前有些刺目的日光,收拾起散亂的思緒,決定從容翹的屍體身上查起,只有弄清楚她的死,才能明白背後的真相。

他於是擡步朝安置容翹屍體的密室走去,剛走到回廊下,就遠遠看見元夕正站在門前,對守門的小廝說著些什麽。他於是走上前去,問道:“什麽事?”

那小廝見他到來,忙松了口氣道:“夫人一定要進去,但侯爺吩咐過誰也不準進去,小的實在是為難啊。”元夕心結未消,見到他還略有些不自在,轉身正要離開,卻被蕭渡拉住,柔聲道:“一起進去吧。”

元夕心中有些欣喜,卻不願對他示弱,只低頭撅著嘴,輕聲嘟囔道:不用防著我了嗎?誰知蕭渡聽力極好,一字不拉地聽了進去,頓時被她這小女兒的嗔怨神態逗樂,於是輕輕牽起她的手,靠在她耳邊輕聲道:“今早不知是誰說過,我是她將要托付一生之人,難道這麽快就變卦了?”元夕臉上一紅,將他朝外推開,心中的怒意卻慢慢化開。

那小廝呆呆站在一旁,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在心中默默想著:侯爺和夫人真是興致獨特,打情罵俏也不挑個好地方,非要跑到這放屍的地方來卿卿我我。正在這時,蕭渡斜眼朝他一瞥,道:“這裏不需要你守著了,去外面等我再叫你。”那小廝連忙朝外跑去,還貼心地將門關嚴,元夕卻不知道他心裏正浮現著怎樣的古怪畫面,立即被長案上的那具屍體了吸引過去。

因天氣十分炎熱,為了怕屍體腐壞,長案下被放置了許多冰塊,陰冷的氣息在四周縈繞,慢慢滲進骨子裏,和門外的炎熱喧鬧涇渭分明,隔出了生與死兩個世界。元夕看見容翹那雙曾經美麗的眼睛,此刻正了無生氣地瞪著上方,好像有無數的冤屈要訴,心中又酸又怒,突然走過去一把捏住她的臉頰。

蕭渡瞪大了眼,還來不及阻止,就看見元夕將屍體的嘴巴捏開,而容翹那條已經變成烏青色的舌頭就伸在她的手邊,忍不住敬佩地望著自己娘子。元夕卻渾然不覺,只盯著她的喉嚨道:“你說為什麽,她當時不喊人來幫忙呢?”

蕭渡皺起眉頭,道:“你覺得她是被毒啞了?”

元夕點了點頭,又拉開她的衣衫仔細查看,道:“她手腕處有被捆綁過的痕跡,額角又有勒痕,我想她之前一定是被囚禁在某個地方,不僅不能行動,而且還被某種方式弄啞了嗓子。”

蕭渡又道:“那兇手既然已經將她囚禁,為何又要冒險將她帶到蕓娘的院子裏殺掉,難道不怕被人撞見嗎?”

元夕想了想道:“也許是兇手並不想讓我們知道容翹曾經被囚禁的地方,而且我總覺得那地方應該離蕓娘的住處不遠。”她頓了頓,又道:“那日府裏的人都為了找我而大費周章,當我回府後便以為萬事大吉,自然不會想到馬上又會出事。”蕭渡沈下臉,道:“你是說容翹一直被囚在府內,而那個兇手故意等到所有人都放松警惕時,再將她放出殺害。”如此說來,這件事很可能從元夕被擄開始就是一個局,設局之人環環相扣,所圖的到底是什麽。

元夕並不答他,只在心中反覆思忖,又問道:“你說,殺死容翹的兇器到底是什麽?”蕭渡也思索起來:人的頸骨十分堅硬,若想要毫無阻滯的砍下,必須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刀,使刀之人更要有極強的功力。而府裏怎麽有這樣的人,又怎麽可能藏得住這樣得兵器。

兩人互看一眼,一時間都想不出頭緒,屋內也陷入一片沈寂,過了一會兒,蕭渡開口道:“以前我在帶兵時,若有敵方布陣一時難以攻破,就會在營中以沙盤演練找處其中關鍵。不如這次,我們也來推演一番如何。”

元夕點點頭,覺得這是個可行之法,於是兩人從容翹被捉之時開始推測:屆時蕭渡帶人去救元夕,府中正亂作一團,那兇手就趁機將她藏在府內的一處僻靜隱秘之處。一直到深夜,那人不知為何將容翹放出。這時,元夕突然,輕聲道:“我覺得容翹是自己跑進蕓娘的院子裏得。”蕭渡乍聞此言,許多關鍵之處便浮現了出來,慢慢在腦中連成清晰脈絡:容翹的腳上沒有穿鞋,腳底全是泥土和傷口,可見是光腳在木從中走過,如果兇手將她帶到蕓娘院中,她不可能不試圖掙紮,兇手要拖著一個大活人在院子裏走,也很難不發出聲響。他突然明白過來,激動道:“我知道她為什麽會死在蕓娘院中了。你說她額角有勒痕,想必是被囚禁之後就一直蒙住眼睛,直到兇手將她帶了出去。那個地方應該離蕓娘的院子不遠,而蕓娘是習慣點燈睡覺得,容翹長時間陷入黑暗,突然被放開,自然會不顧一切的朝有亮光處跑想要找人來救她。”

元夕立即擡頭讚許地看了他一眼,覺得這推測十分合理,蕭渡被她看得十分受用,忍不住驕傲地擡了擡下巴。元夕表情卻又有些凝重道:“如果是這樣,兇手一定是對蕓娘的習慣十分熟悉之人,這府裏,有多少人認識蕓娘?”蕭渡也冷靜下來,蕓娘是五年前出得事,此後就一直呆在這偏院中極少露面,只有跟在一直呆在府裏的人,才會對她這般熟悉,如此說來王姨娘的嫌疑就更大。

他想了想,仍是不解道:“如果她是自己跑進蕓娘的院子裏,那兇手又是怎麽殺了她得?”就算是削鐵如泥的寶刀,要想殺一個拼命求生的人而不發出任何聲響也是根本不可能辦到得。

元夕也蹙起眉,仔細端詳她脖子的斷口處,突然驚呼道:“並不是刀,是鐵絲!”她擡起頭,眼神亮了起來,道:“容翹當時一心求生,必定會不顧一切地朝前跑,當時又是深夜,而那個兇手只需在她必經之處合適的高度綁上一根極細的鐵絲,根本不會被發現。只要她快速撞上那根鐵絲,脖子就會被削斷。然後兇手只要將鐵絲斬斷帶走,就能神不知鬼不覺地離開。”

蕭渡想象著容翹在奔跑時頭顱飛出的場景,背脊生出些寒意,道:“只是一根鐵絲就能將她的脖子削斷嗎?”元夕點了點頭道:“我以前曾經看過一本書,極細的鐵絲所產生的力量,絕不遜色於任何寶刀,需要得只是快與狠。”

兩人推斷出這個可能,便立即來到蕓娘的院中求證,那晚的鮮血早已幹涸,而不遠出的樹幹上卻發現了深深的嵌印,兩人見推測的沒錯,不由相視而笑起來。蕭渡又朝外望了望道:“囚禁容翹的房子一定就在這裏不遠處,兇手既然想出這個招數,一定事先選好了地方,讓她走出不遠就能看到蕓娘院裏的燈火,而且奔跑的距離也不能太遠,不然很可能會被人發現。”

元夕點了點頭,突然指著樹上一處汙跡道:“這是什麽?”蕭渡看見樹上沾得黑色粉末,也不太能確定,正好看見希巧扶著蕓娘走出,便叫她過來問,夕巧用手摸了摸,又拿到眼前細看,道“這是鍋灰啊。”蕭渡恍然大悟,立即叫來家丁們徹查院子幾裏開外曾經做過竈房的廢棄屋子,元夕見真兇已有眉目,心中又是欣慰又是喜悅,回過頭,卻看見蕭渡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於是奇怪地回望著他。

蕭渡掩唇輕咳一聲,朝旁邊使了個眼色,希巧連忙識趣地扶著蕓娘走遠。他盯著元夕許久,終是開口道:“侯府裏的事比你想象的更要覆雜,我肩上被托付的責任,不允許我隨便相信任何人,你……能明白嗎?”元夕楞了楞,想不到他竟會坦誠對自己說出這番話,她低下頭沒有說話,卻默默牽起了他的手。蕭渡心中蓄滿了柔情,突然想起這雙手曾經摸過什麽,於是瞪大了眼掙紮一番,最後還是乖乖讓她牽著,苦著臉朝外走去。蕓娘站在窗前,看著兩人的影子在身後緊緊交疊在一起,突然咧開嘴,笑了起來。

因範圍很小,下人們很快找出了那間曾囚禁容翹的竈房,從地上的塵土來看,明顯有人掙紮過的痕跡,可卻找不出兇手的線索,只在柴堆之內發現了一處被撕下的衣角,上面被點了幾滴奇怪的血跡。元夕盯著這塊衣角看了許久,知道這一定是容翹想對她傳達的某種訊息,可卻實在看不出到底是什麽。

她想得頭有些疼,於是讓安荷帶她去院中透透氣,剛走荷花池旁,突然身子有些不穩,猛地朝內栽去,這時一個黑影飛快地沖到她身旁,正準備去拉她,卻發現元夕已經站穩,臉上絲毫不見驚慌之色,只偷偷地打量著他,問道:“你就是他給我找的暗衛嗎。”那暗衛從未被兩個女人圍著打量,於是尷尬地點了點頭,元夕歪著頭想了下,對安荷使了個眼色,安荷便按她事先教好地問道:“暗衛的意思是夫人讓你做什麽,你都可以去做嗎?”

那暗衛挺起胸脯道:“我的責任是保護夫人的安全。”安荷又道:“那夫人現在有件事,想讓你幫她去做,這件事涉及到夫人安危。”那暗衛瞪大了眼睛,不明白她們到底想幹什麽,元夕卻吩咐安荷拿來幾本賬簿和一張紙箋,那暗衛接過紙箋,看完卻愈發疑惑起來,不明白為何要讓自己去辦這件事。只見元夕又對著安荷輕聲說了什麽,安荷朝他笑道:“夫人說你只管去做這事,她會保證自己的安全。若是不然,她就馬上跳進池子裏去,到時候我會去告訴侯爺,說你護衛不周。”那暗衛的臉黑了,眼前的夫人明明看起來嬌嬌怯怯,偏有法子讓你無法拒絕,於是苦著一張臉,接下了元夕吩咐的任務,老老實實去辦。

兩日後,大暑剛過,黃歷上寫著宜納采。王姨娘換上一件粉霞掐花對襟外裳,讓丫鬟梳好淩雲髻,又配好一身首飾。鏡中的她喜色染上眉梢,襯得五官如桃李一般嬌艷起來。她打開妝奩,找出一對剔透的翡翠耳環凝視許久,眼角略有些濕潤,在心中默默道:“哥哥,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

她想起許多年前,她被送入侯府的前日,哥哥將這對耳環放在她手心,滿臉愧疚道:“小妹,委屈你了。”她卻笑著搖了搖頭,她知道哥哥文韜武略不輸旁人,卻苦於無人舉薦,只能做個最末等的武將,他需要借助侯府的力量,才能一展自己的抱負,所以就算是做妾也好,她也心甘情願替哥哥去拉攏那位最受皇帝賞識的侯爺。

她也曾懷著憧憬等待著傳說中驍勇善戰的宣遠侯,畢竟那是她要仰仗一生之人,可當她第一次看見他看向自己的眼神,就明白自己不可能在他心中占據任何地位,因為他的心裏有一個人,雖然她從未明白那個人到底是誰。

可她並不介意,她從不奢望能得到老爺的寵愛,只期盼著能生下一兒半女,能在府中立足即可。直到幼子出生,直到她經歷了許多事,恨意才慢慢生了根,如藤蔓一般越纏越深。她開始學著如何去討好算計,將府中的中饋牢牢握在手中,反正那人自己不想要,她又怎麽可能輕易放過。幸好,哥哥受到兩朝天子賞識,又不斷立下戰功,官也越做越大。她與哥哥互相依仗,又將娘家的侄女風光嫁入侯府,王家終於不再是那個任人看不起的商賈之家。可她心裏卻再明白不過,只要她的身份還是妾室,現在擁有的一切不過如鏡花水月,隨時都會從她手中流走。

而今天,她終於走到了這步,終於不再只是那人的奴婢,想到此處她目光漸冷,鏡中的臉龐慢慢模糊,突然變成了趙夫人那張冷漠而略帶譏諷的面容,她猛地將銅鏡摔在地上,心中俱是恨意。身後的丫鬟被她嚇了一跳,連忙彎腰去撿銅鏡,卻不小心將妝臺上的胭脂掃到地上,猩紅色的脂粉頓時灑了一地。

那丫鬟嚇得快要哭出,連忙跪下認錯,王姨娘臉色變了變,卻終是掛上笑意,道:“今天是個好日子,我不想罰人,趕快將這些收拾了就好了。”

那丫鬟連聲道謝,開始清理一地狼藉,王姨娘扶著另一名丫鬟的手走到門口,回頭看著滿地的猩紅突然生出些燥熱感,她深吸一口氣,松了松領口,步態優雅地朝正廳走去。

廳內早已站著坐著許多人,雖只是簡單的儀式,卻被精心布置了一番,顯得頗有些喜氣。老侯爺與趙夫人坐在上首,下方是蕭渡、元夕這些小輩,然後便是特意請來得門客與宗親,極少露面的蔡姨娘站在老爺身後,依舊是一臉淡然與順從,好似這場面與她無關。而老侯爺身邊還坐著一人,緋服玉帶,方臉闊肩,黝黑的臉上帶著幾分官威,正是特意趕來得兵部侍郎王守成。

王姨娘一見到他,淚水就不受控制地湧了出來,忙走上前去行禮,顫顫地叫了聲:“哥哥!”王守成也露出激動神色,卻不便起身,只默默擦了擦眼角,朝她點了點頭,將一切話語化在這對視之中。

蕭渡冷眼旁觀,站起身道:“今日是王姨娘大喜之日,我特意讓周總管準備了一些賀禮。”說完拍了拍手,周景元便領著一人擡著箱籠走了進來,王姨娘本是笑著,待她看清那擡箱之人,卻突然瞪大了眼睛,失聲喊道:“你怎麽會在這兒!”

那擡箱之人擡起頭,竟是那日田莊的管事劉松,蕭渡道:“我見王姨娘與劉總管知交多年,便特地叫他來為您慶賀,怎麽有何不妥嗎。”王姨娘終於自震驚中恢覆,攏了攏鬢發,勉強掛上笑意道:“侯爺說笑了,我與劉管事不過每月報賬時有些來往,並不是太熟。”

“不熟?”蕭渡笑了起來,走到戰戰兢兢的劉松身邊,一字一句道:“不如還是劉管事來說說,這些賀禮是走得上交侯府的賬目,還是王姨娘私人的賬目呢。”劉松如遭雷擊,腳下一軟跪了下來,王姨娘臉色變得慘白,聲音尖銳地叫道:“無憑無據,侯爺怎麽能亂說!”

蕭渡卻不再說話只是看向元夕,元夕嘆了口氣,站起身道:“王姨娘知道我不懂賬目,便放心將田莊的假賬交給我,可我反覆看了幾遍,總覺得有些不對勁。後來我才想明白,田地收成應該受天災影響,可只是去年就整整一個月的旱災,這簿中的賬目卻無任何異變,說明這些賬有問題。但是我又怕是自己弄錯,便不敢太過聲張,偷偷找了人去查,結果卻查出田莊裏的一部分田地被偷偷轉租給其他佃戶,而收來的租子卻又以侯府的名義被放貸出去,這些都未記在賬簿之中。”

王姨娘用驚異的目光死死盯住她,隨後又轉為怨毒,她怎麽也沒想到,自己竟會栽在這個涉世未深的丫頭手裏,她忍不住朝後退了兩步,正在思索該如何解釋時,蕭渡又開口道:“那麽王姨娘能不能告訴我,這些私賬到底被用在了什麽地方?給了什麽人呢?”他一邊說,一邊將眼神朝王守成身上瞟去,王守成本來還震驚之中,此刻卻被生生看得一個哆嗦,忍不住站起喝道:“侯爺這是什麽意思?自從淑瑤進了你們侯府,一次都未回過家門,難道你還懷疑這錢是被王家私吞了嗎?”

蕭渡卻不緊不慢地道:“王侍郎又何須這麽快撇清關系,王姨娘既然設了私賬,就肯定另有賬簿記錄,我相信,只需在她房中搜一搜就能找到,而王侍郎你這些年平步青雲,上下打點出手頗為大方,不知又是哪裏來得銀子呢?”

王守成被他說得啞口無言,面色十分難看,直直跌坐在椅中,王姨娘終於反應過來,帶著冷笑在廳內掃視一圈,道:“原來如此,所謂立我當側室,不過是一個局,你們想在眾人面前逼我認賬,還要引我哥哥來做見證,讓他理虧。你們好狠,好狠……”她目中露出的絕望之色,再也無法保持姿態,彎著腰哭喊道:“沒錯是我做得!是我私設了賬目!但和我哥哥無關,都是你們逼我的,是你!是你!”她用手指向老侯爺,又指向一直冷眼看著這一切的趙夫人,突然瞪大了眼道:“是你!是你安排的詭計!這些年,你害我害得還不夠,還要把我逼到絕路你才安心!”

趙夫人居高臨下斜睨她一眼,隨後懶得再看她,慢慢端起一杯茶輕抿,蕭雲敬這時卻大聲喝道:“夠了!若你只是藏些私賬,念在你在府裏多年的操持,念在與王兄的多年交情也不會為難你。只是想不到你為了掩蓋你的醜事,竟會做出謀害主母這般大逆不道之事!”

王姨娘擡起蓄滿淚水的雙目,呆呆地望著他,過了一會兒,才道:“謀害主母?我何時謀害了誰?”

蕭渡上前一步,臉色陰沈道:“還要狡辯?你見我讓元夕幫你管賬,怕會讓她發現了其中的蹊蹺,先是百般刁難,後來見拖不過便給了她一本假賬簿。誰知她竟認真起來,要去田莊查看,你生怕她看得多了會醜事會藏不住,便買通了容翹,讓她在燈火中下毒。誰知陰錯陽差,元夕竟沒有死成,你怕容翹會不小心說出真相,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她殺掉滅口!”

王姨娘發髻散亂,猛地搖頭,尖聲叫道:“我沒有!我沒有要殺人,你們莫要血口噴人!”

元夕這時卻自懷中掏出一張布條,上面以娟秀的字跡寫了一行小字。她想起這寫字之人,語氣開始變得前所未有的憤怒,道:“本來容翹心中已有愧疚,但她不敢對我道明真相,只敢在在這布條中坦白是你給了一包藥粉讓她偷偷放進燈火中,又把這布條偷偷縫在我的鞋中。誰知你竟狠心地殺了她,幸好她在死前偷偷留下訊息,我也是想了很久才想通,她在衣角上用血畫出一朵梅花,就是告訴我前幾日為我繡得梅花紋樣的鞋面裏藏了東西。”

王姨娘被她說得有些怔忡,卻很快又拼命搖頭起來,大聲辯解道:“不是這樣得!我是讓容翹給你的燈火中加了東西,可是只是一些迷藥粉,只想嚇一嚇你,讓你不敢在田莊呆下去。可我從未讓她下毒,也不知道她是怎麽死得!你們沒有證據,休想誣陷我殺人!”

元夕見她眼神堅定,突然有些遲疑起來,她想起最後一次見到容翹,她淚眼婆娑地對自己說:“我當時並不知道那是……”有一些東西從她腦中閃過,她卻怎麽也抓不住。這時有人匆匆跑了進來,將一樣東西交到蕭渡手中,又對他說了些什麽,蕭渡看了看手裏的東西,冷笑起來,道:“你說不是你做得,為何在你房中卻搜出這些沒用完的青石散?”

王姨娘呆呆地擡頭望著他手上的東西,目光中又是震驚又是憤怒,她赤紅著雙目,咬牙喊道:“原來如此,你們早就安排好一切,故意來陷害我。你們不過是想我死而已……”

她目光頹敗,將頭上身上的飾物一件件摘下,拋在地上,目光朝向門外滑過一片沐著暖陽的屋脊。這便是她渡過了整個前半生的地方,她曾經有過那麽多的希冀,曾經有過那麽多的掙紮,卻在這一刻通通被踩在腳下,原來,她的人生根本一文不值!想到此處,她捂住臉,發出絕望的嘶吼。

這時簫卿再也忍不下去,猛地沖了出來一把將她抱住,不再避諱地地大聲喊道:“娘!”王姨娘輕輕摸著他的頭,淚水止不住地留下,道:“娘對不起你,沒能保護好你。娘現在能做得就是不要再拖累你。”她喉中一陣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這時王守成站起身來,朝蕭雲敬深深一鞠,低聲下氣道:“只怪我無能,才讓小妹鑄成大錯。能否懇請蕭兄,看在你我多年情誼的份上,放她一條生路。”

蕭雲敬與蕭渡互看一眼,都有了些猶豫,元夕卻暗暗松了口氣,她越想越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幸好此事還能挽回。就在這時,有人從門外急匆匆走了進來,怒聲斥道:“老侯爺竟想與他人合謀,聯手包庇企圖害我女兒的兇手嗎?”

眾人被這喝聲驚住,夏明遠鐵青著臉站在中央,擡起下巴道:“幸好我已經帶了順天府的人過來,我剛才聽得清楚,現在是人贓並獲,若是王侍郎再想包庇令妹,可是要落得個知法犯法之名哦!”

王守成自知已經無可挽回,只得暗嘆一聲,又狠狠瞪著蕭雲敬,道:“想不到你們侯府為了定小妹的罪,竟然不惜搬出夏相來,看來,你們這個姻親果然結得好。”

蕭渡皺起眉頭,想不到夏明遠這招下得如此陰毒,正想著如何化解,夏明遠已經差人進來,就要拖走跪坐在地上的王姨娘。王姨娘死死攥住蕭卿的手,目中露出決絕之色,她狠狠盯住高坐上首的趙夫人,搖晃著身子站了起來,道:“官差大哥能否等一等,我還有些話要說。”

那幾人面面相覷,正不知該如何反應時,王姨娘卻突然上前幾步,指著趙夫人癲狂笑道:“你以為你贏了嗎?你一定想不到,我會知道你最大的那個秘密,今日我就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你……”

“住口!”蕭雲敬猛地沖了過去,一巴掌將王姨娘扇倒在地上,王姨娘捂著臉跌坐地上,但她已打定主意爭個魚死網破,於是不顧一切地要再度開口,蕭雲敬連忙抓住她的衣襟將她拖到面前,在她耳邊咬牙輕聲道:“你若還想要你兒子活著,就趁早給我閉嘴。”

王姨娘擡起頭不可思議地盯著蕭雲敬,目光中的驚詫漸漸轉為悲戚,到最後終剩一片虛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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