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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役使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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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放去右手邊。

明玄默默數著,直到第五十張時,有小鬼跑進來,將他寫過的一沓紙帶走,他才擡起頭,看向明玄。

“司藥?你為何來我這?”

桌案後清雋男子發問,卻連眉頭也不曾動過,神情平靜,猶如死水。

“向閻君討個人情。”

清雋男子依舊神情死寂:“生死的人情,不是那麽容易討的。你若要幾株斷腸草玩,倒可以給你。”

他只當明玄來九幽隨便走走,卻聽明玄道:“若你讓一個凡人還一天陽,一百年前你向我討的丹藥,我可以給你。”

清雋男子緩慢地放下了筆。

他的目光在明玄臉上停留一陣,隨後緩緩下落,停在他腰間的青玉佩上。

竟然連聚魂丹這種丹藥都舍得開口。九天昆侖墟傳得沸沸揚揚的事,看來是真的。

清雋男子點了頭,抽出一張紙,問了籍貫名姓,便開始落筆。

待到最後一個字寫完,丹江府衙裏,趙大夫的屍體陡然一動。

巡夜的差役恰好走過,例行公事地往裏一晃燈籠,卻見到已死去一天的趙大夫掀開了白布,直挺挺地坐了起來。

“有鬼啊————!”

驚天動地的一聲慘叫後,府衙裏亂成一鍋粥。

次日一早,明玄便換了凡人打扮,將殷徽接回了和光坊。

相比府衙,此時更亂的是趙家。

趙公子仰在椅子上,一旁姬妾大吵大鬧都無暇理會。

他怎麽都想不通,父親在他面前咽氣,人都涼了一天了,那有妙手回春之術的醫娘還關在牢裏,他父親是怎麽活過來的。

他忽然想起,衍京曾經有個神鬼莫測的太醫令,讓錢家千金起死回生。

該不會,就是這一位罷?

趙公子混亂之時,趙大夫坐在他不遠處,更是一頭霧水。

他與兒子去套醫娘的方子,只記得與對方爭執後,自己胸口一痛,再醒來就躺在府衙,被人當做一具屍體。

活了幾十年,生平第一次,趙大夫覺得惹上了深不可測之人。

和光坊小院裏,殷徽趴在榻上,由明玄給她換藥。

“所以,趙大夫只有一天陽壽?”

殷徽仰著腦袋問他,他托住她傷口,順勢坐在榻上,將她抄進懷裏抱著:“多一天陽壽,只不過為了洗脫你罪名,便宜他了。何況閻君不好說話,給一天已算大方。”

她喃喃:“恐怕得分人而論。一百年前我救了個半死之人,他就給了我三瓶還魂丹……”

一瓶被白漓給了錢憐兒,換回救她於水火的定風珠。她還留著兩瓶,以備不時之需。

“趙大夫被偷襲,應當是楚彥的手筆。你以後莫要隨意走動,當心被他盯上。”

“我只是想幫百姓,沒想到被小人鉆了空子。”懷中之人悶聲應道,頓了頓,忽然翻身,緊緊盯著他,“明玄,你告訴我,為何天君不許天醫為凡人出手?”

明玄一怔。

他再次想起跪在沈霜殿前的前任天醫。

單薄,瘦弱,面無血色。

一如眼前的她。

莫名地,他的喉嚨有些幹澀,卻終是開了口。

“凡人有大夫,只擅術法的仙妖卻沒有。況且,凡人也不懂如何為仙妖醫治。當時的天君,便想了個法子。”

他垂眼,緊握著她的手腕,顫顫的,似是在安慰她。

“選了凡人的奴隸,抽取他們的命數,為仙妖治傷續命。”

殷徽想起了天醫以命換命的法術,楞住。

“此法,畢竟不是長久之計。後來,他便讓司命選出六親俱無之人。賜予此人長生之體,便於抽取命數。”

都是千萬年前的事,她聽了不過略感悲涼無情。然而有個詞久久盤旋,她琢磨過後,臉色漸漸慘白下去。

明玄攥著她雙臂:“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不同,你想天君何時抽過你的命數?就連最先一任,也是做過天妃的……”

她神情呆滯,搖搖欲墜。明玄攬緊了她,卻聽她低聲問道:“……六親俱無之人,若是被人收養,會如何?”

司命的命格簿子何等威力,莫說現在,當時還是個渺小凡人的她,怎能抵抗九天給她寫下的命數?

“會不會,讓收養之人被滅族?”

猶是一千年前,春雨零落的荒山。上山采藥的俊秀少年見她孤苦無依,將她帶回了家。

從此萬劫不覆。

☆、酒不自醉

明玄端著兩碗魚湯,站在房門前。灰毛小狐耷拉著耳朵,蹲在門前,竟沒有看他。

小院外傳來沖天的吵鬧聲,細聽之下,便知是趙家又出殯了。

趙大夫死了兩次,第一次栽給了妙手回春的醫娘,第二次死在自家醫館裏。

並且是死在兒子面前。

他收回目光,看向死寂的屋內。

手剛剛碰到房門,裏面便傳出殷徽嘶啞的聲音:“明玄,別……”

他站著沒動,殷徽沈默片刻,低聲道:“你別進來……讓我……讓我好好待一會兒……”

聽起來像是狠狠哭過了,他端著魚湯的手一抖,“餓了一天,好歹吃點,你頭上還有傷。”

他剛推開一條門縫,殷徽便壓不住聲音的顫抖:“明玄!求你……”

從門縫看去,她縮在床榻一角,用被褥將自己包裹得嚴實。雙眼哭得通紅,目光癡癡的,毫無神采。

明玄見過她無奈惱怒的模樣,卻沒見過她如此傷痛。

心上狠狠插了一刀,他靜靜看她一陣,萬般不忍,終是退了出去。

徐家的老杏樹又抽了芽,開了花,一樹的盎然生機。

搖芳默然磨墨,看向座中一言不發的明玄,嘆道:“神君有什麽話還是直說罷,夫君他不是外人。”

明玄頷首,躊躇一會兒,簡單地道:“她哭了。”

寥寥三個字,搖芳的神情頓時變得詭異。徐長懷嘴角一抽,無奈地在她腦門上彈了一記。

“嘿嘿,哭了啊……你那個註意一點兒,她身子弱,吃不住的……哎喲!”

徐長懷聞言大窘,卷起書本在她腦殼上一敲:“口無遮攔!”

明玄先是一楞,反應過來後渾身不自在,目光微微撇向一旁,“並非此事,尚未……”

搖芳覷起眼睛:“你居然?嘖,還以為……算了算了,你可長點兒心。上回她選役使沒個結果,其他幾荒妖魅得了消息,都盯著這邊呢。你千裏迢迢眼巴巴的追到這兒,可別讓人叼回狼窩裏了。”

這話說得不留情面,徐長懷更窘,書卷連敲兩下。搖芳卻嘻嘻一笑,直接勾住他脖子,湊在他頰邊來回蹭,撒嬌道:“別打啦,我知道錯了——”

兩人耳鬢廝磨,搖芳動作毫無滯礙,徐長懷臉皮薄,顧及一旁還坐著明玄,適時轉移了話題:“不知殷醫娘為何而哭?”

“我亦不知。”明玄搖頭,“她問我,六親俱無之人被收養會怎樣,我沒答她,她便哭了。“

徐長懷滿臉不解,搖芳卻漸漸沒了嬉笑,神情嚴肅。

“神君,六親俱無是怎麽個說法?”

當初怎麽選的天醫,九天之上諸神皆知。明玄簡單說了,徐長懷感慨兩句,搖芳的神色卻愈發嚴肅。

“一千年前的事我只知道大概。她在做天醫前,是在荒山老林裏獨身住著的。後來似是有人收養了她,是個名喚沈良的,二十不到便死了,就葬在丹江城外。”

丹江日頭高懸時,九幽依舊清冷漆黑。

閻君依舊面無表情地坐著,身邊跪著個不停哆嗦的小鬼。

在他面前,還趴著個狼狽的土地仙,站著個司藥神君。

兩人默然一陣,閻君才發話:“丹江仙,你先回去罷。”

身上印著兩個腳印的白胡子仙人連忙叩首,謝過閻君大恩,走的時候還不忘回頭偷看明玄一眼。

他大概是千百年來最倒黴的土地仙了。短短三四天,被同一個神君踹了兩回。

哆嗦的小鬼受了閻君一記輕飄飄的眼風,也輕飄飄地退了出去。

他看著桌上一枚鮮紅的丹藥,難得地有了微弱的表情:“丹藥給得這麽殷勤,不像你司藥。今天又想求什麽情了?”

“找一個凡人的命格。”

“去找司命。”

“那人已經死了,”明玄一頓,“一千年前。”

“那般久遠,命格紙怕是扔了。”閻君看著他皺起眉,話鋒陡然一轉,“不過,有一人例外。”

一張紙從他文書裏飛出,停在明玄眼前。

“你親自來問,必然與天醫有關。她助我良多,我便留意一二。此人命格,應當就是你要的。”

明玄回到和光坊時,殷徽依舊蜷在一角,門口兩碗魚湯被小狐貍守著,未曾動過。他推門入內,卻聞見了濃重的酒味。

他頓時愕然,擡眼看去,才發現她床前擺著兩只酒壇。一只未開封,另一只翻倒在地,酒水橫流,也不知她喝了多少。

都是客棧掌櫃來攀交情時拎的酒,他將酒放到廚房,竟被她尋出來喝了。

明玄哭笑不得,支走小狐貍,上去將酒拿開。床上冷不丁探來一只手,牢牢牽著他:“別!”

他一驚,卻不想是她只顧盯著酒壇子,察覺到酒要不見了,這才伸了手。

她身上酒味極淡,臉卻透著緋紅,反應遲鈍。明玄輕聲哄道:“乖,放開手。”

“不!”

性子突然急了,明玄挑眉:“喝了多少?”

殷徽睜著迷蒙的眼睛,拿手指比了小半截:“就這麽,一點點,一點……”

他看了滿地狼藉,略感無奈。

喝了兩三口就醉成這樣,也學人借酒消愁?

“好了,不喝了好不好,酒壇給我,真乖……”

明玄給她理了頭發衣裳,又是哄又是勸,總算將酒壇拿了出來。殷徽卻不知哪來的意識,忽然將他拽上床榻,抱著他不動了。

她摟著他的雙臂瘦得硌人,臉貼在他背上,也只有淺淡的呼吸。明玄以詭異的姿態倒在床上,手裏還拎著酒壇子,愈發無奈。

他一動,殷徽也跟著一動,他掰她的手,殷徽便在他背上來回蹭,委屈得要哭出來。

兩人以這種奇特的姿態僵持著,明玄拎著酒壇的手有些酸麻,只得背對著她勸道:“你先放開,我將東西放下。你願抱多久是多久。”

“不放!”殷徽的聲音悶悶的,“你會跑掉。”

“不會。”

“會!”

她喝醉了竟開始無理取鬧,明玄嘆氣:“不跑,我若是跑了,你就抓我回來,好不好?”

“不好!”她只覺得懷裏的身子緩慢地扭動著,抱著不舒服,頓時怒了,“不許動!”

玉扳指一熱,明玄便覺得有什麽兜頭罩來,將自己困住,竟不得動彈了。

背後的人像是不安分的貓兒,不停地蹭著他。明玄保持拎著酒壇倒在床上的姿勢,忽然分外嫌棄起那玉佩和玉扳指來。

分明溫香軟玉在背,卻只能保持這個姿勢。

“有人死了……”

他眼中的幽藍轉瞬平息,溫聲道:“我知道,但不能怨你。”

“有人騙我……”

“那也不能怨你。”

“良、良哥哥……”

她打著酒嗝,迷迷糊糊地蹭他,話也說不清。

明玄身體一頓。

他想起閻君翻出沈良的那一頁。

薄薄一張紙上,年歲命數一清二楚。直至他十七歲那年,歲數之下浮現出殷紅一橫,生生截斷了後面的年月。

明玄沒有說話,殷徽摟著他,漸漸嗚咽起來,猶如深林裏被拋棄的幼獸,聲音低徊,卻撕心裂肺。

他聽見沈良名姓,心裏煩躁,卻被她哭得心疼,再多的惱意,也很快平歇。

她抵著明玄嗚咽一陣,很快便累了,轉個身,重新蜷在被褥裏。

殷徽剛剛轉身,扳指的束縛乍然松開。他迅速起身,將酒壇放下活動手腳,深深凝望著她。

他終究無話可說,只得再次嘆了口氣。

月明風清,一襲風騷紅衣的司命乘夜色而來,落在小院裏。

他瞅著剛從殷徽房裏退出來的明玄詭笑:“這麽快就完事了?”

“她剛睡著,我點了寧神香。”

司命嘖了兩聲,“我可不是杜仲,你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大晚上把我從溫柔鄉裏叫出來,總得有點表示罷?”

一只錦盒落在他掌心,司命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掀開一條縫,輕輕一嗅,“上好的女兒香!嘿嘿,這回箏姑娘可沒法推拒我了。說罷,究竟要問什麽?”

“一千年前,她如何去到太清殿的?”

司命收斂神色,挑眉。

“你可記得前兩任天醫?”

他當然記得。

前兩任都是在九天養大的,由天君並幾位神君親自教導,過了十幾年再放出九天。雖說是凡人,地位卻不差,性格也霸道。

頭一任狂肆不羈,幼時見到司命,敢騎他脖子上撕他命格簿子,令司命頭疼不已,見之繞道。第二任冷艷疏離,明裏暗裏不知傷過多少神仙的心,最後她被靈山君帶走時,連武曲星君都上門揍了靈山君一頓。

“小徽兒被天君圈出來後,我沒來得及接她回九天,村子就被匪徒血洗了。一個女嬰賣不得多少銀錢,被丟在山上自生自滅。”司命的桃花眼暗流洶湧,“大約因為天醫命數,她沒死,被一頭狼叼回窩裏養著。”

“那頭狼也沒好下場,被獵戶打死了,她被帶去獵戶家養了幾年。後來獵戶被野獸咬傷,不治身亡。周圍百姓聽說了,都不願養她,覺得她是災星。待到討飯也過不下去時,她就跑回山林裏,與一窩老虎相依為命。”

“她被沈良撿回家時,話都說不順。沈良教她說話認字,看病辨藥。她在沈家待了三四年,沈家卷入朝廷黨爭,被抄家滅族。沈良得了消息,帶她逃走,被追兵截在山崖。我趕到時,沈良身上紮了二十多支箭,已經斷了氣,卻沒讓她傷到一分一毫。”

月色幽然,明玄抿緊了唇,一言不發。

“我找到她時,她抱著沈良,連哭都不會了。”

☆、千年歲月

窗外似是有鳥兒宛轉鳴叫。春風和煦,暖香浮動。

殷徽睜開眼,只覺疲乏不堪,頭疼欲裂,不適地轉過頭去。

“大人你醒了!”

兩只毛爪子搭在她肩上,小狐貍蹭著她的臉,朝她示意床邊的湯碗。

“神君親手煮的醒酒湯,快喝掉。”

明玄熬的醒酒湯也照顧到她的口味。她小口地喝完,頭疼依舊不減,再次倒下正欲繼續休息,小狐貍卻扒著一本書,拖到她枕邊。

是沈良親手給她寫下的那本。

殷徽茫然地看著枕邊書,一楞,騰地坐直了身子。

她明明記得這書放在八寶匣內,怎麽會在這兒?

而且,昨天喝醉之後,她好像說了什麽?似乎明玄也在?

她頭疼兼頭大,加上宿醉方醒後反應遲鈍,只得拼命揉太陽穴。

小狐貍趴在她枕邊,可憐巴巴地勸道:“已經過去一千多年,大人莫要太傷心了,當心身子。”

她騰出手去揉小狐貍,低聲應了,卻仍舊打不起精神。

千年歲月,滄海桑田,她甚至連沈良的臉都記不太清。

原以為幼時的遭遇,不過一場命數弄人,一場連環的巧合。

如今看來,竟都是因為她。

種種情緒,壓得她喘不過氣,只想躺下睡去,醒來又是千年。

在房裏這麽大動靜,殷徽後知後覺地想起,明玄竟不見人影。

她恍惚著下了床,外頭忽然響起連續而急促的噴嚏聲,一個鮮紅的人影跌跌撞撞沖進來,幽怨地看著她。

“……司命?”她愕然,“你怎麽弄成這樣?”

自打沖進房裏,司命絮絮的抱怨就沒停過。

從哪家姑娘對他的冷淡,再到近來天上地下的奇聞異事。他一邊拍打頭上的煙灰,一邊興致高昂地講,一點停下的意思都沒有。

小狐貍不耐煩地捂著耳朵,殷徽當作聽不見,揀了件明玄的外衣給他。

“怎麽了?”

她扶著衣櫥的動作停下來,司命好奇發問。她趕緊搖頭,將衣櫥捂緊。

明玄的衣物,何時與她的放在了一起?

殷徽慌忙搖頭,將綺念從腦中甩去,又揀起司命換下的紅衣,丟給小狐貍。

司命對明玄素淡的外衣嗤之以鼻:“整個九天,除了他沒誰穿這麽素淡。”

她不慌不忙反擊:“從天上到地下,除了你沒誰穿這般風騷。”

司命一噎,桃花眼泛起邪惡的色彩:“現在收了個神君當役使,底氣變足了?”

“少胡說八道……”殷徽避開不談,“你為何在我這兒?”

司命換了青色衣裳,依舊一副風流姿態,手肘一支,漫不經心地道:“他上山給沈良修葺衣冠冢去了。楚彥那廝盯你盯得緊,他不放心留你獨身在這,就把我留下了。還叮囑我給你做午膳……”

聽見沈良二字,她心裏一痛,隨即又意識到不對,猛地起身。

“良哥哥的衣冠冢?!”

淮山秋水峰。

明玄站在破廟前看了許久。

正殿裏供奉了一尊女神像,他端詳良久,也沒認出是哪位神尊。

繞過廟宇,沿著小路往峰頂走幾十步,路邊藏著個低矮的土堆。周圍除了參天古木,竟連一塊墓碑都沒有。

古木精魅告訴他,這兒就是沈良的衣冠冢。

明玄站在土堆前,神情淡然而縹緲。

一千年前,他已厭倦了神仙們不停上門討丹藥的日子,帶著杜仲下到昆侖墟,在昆侖墟上隱居起來。是以錯過了剛被帶回九天的殷徽。

更何況是蕓蕓眾生中,毫不起眼的一個凡人?

然而,正是這個凡人,在一千年前,收留了殷徽。

教養她,呵護她。再將她放在心尖上疼著。

這千年來,他偶爾會聽見現任天醫如何柔弱和善,不過付之一笑。直至司命告訴他這些過往,他再想起殷徽的溫婉柔順,便止不住的心疼。

明玄低眼看著安靜的土堆,右手微微張開,帶起手勢。

細小的雜草紛紛從土壤中竄出,如鳥獸四散,逃出土堆之上。周圍參天古木亦是發出震顫響聲,紛繁枝葉開始移動,將這一方土嚴嚴實實地遮蔽起來。

土層緩慢地翻開,露出一方巖石。樹藤蜿蜒伸展,層層交疊,在巖石上勒出沈良二字。

他拂去巖上稀薄的塵土,剛剛轉身,便看見不遠處手足無措的殷徽。

殷徽怔怔地站著,不知何時來的,身後樹杈上還躺了個叼根草的司命。

“明玄……”

她低聲叫他,明玄凝望一陣,向她走去。

明玄卻擦過她,繼續往前走。

袖子忽然一緊,她纖瘦的小手緊緊揪了上來。

攥得腕上青筋直冒。

明玄既不說話,也不甩開,就這麽牽著她一直往前走。

破廟邊有一處山泉,他俯身凈了手,這才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殷徽勉強夠到他肩膀,被他這麽盯著,不免惴惴。可又怕一松開他就不見了,手指更加用力,呆呆地回望。

她本以為會被甩開,會挨一通罵,明玄卻長長地出一口氣,將她擁入懷裏。

寬厚的肩膀將她遮擋,密不透風。他伸展的雙臂如此有力,此時卻不帶任何遐思,只是單純地擁著她。

她身後枝葉簌簌一陣,想是司命識趣離開了。明玄抵在她頭頂,低聲道:“為何從不告訴我?”

“都是一千年前的事了,我怕說了,你反而多想。”

“不是這個。”明玄在她腦門叩了一記,“是你從前的事,為何從不告訴我。”

她許久沒說話,明玄牽著她,慢慢往山下走。

“怕我吃味?怕我一走了之?”明玄握緊了她的手。“你可知道,我為何要來此處?”

殷徽迷茫地搖頭,他淺笑:“感謝沈良在一千年前照顧了你。”

殷徽心裏五味雜陳。明玄沒有多說,只是將她牽得更緊。

一路下山,他沒有回頭,卻知道她悄悄撇過頭,掉了幾回淚。

要說吃味,他肯定是有的。只是想到她這般命途多舛,所有的嫉妒都化成了對她的憐惜,更不由得對沈良生出幾分謝意。

且讓她好好哭一回罷。

他是神君,來日方長。

走回丹江城時,已近黃昏。殷徽情緒平定,便給他說了許多沈良的事。

沈良如何教她讀書寫字,教她望聞問切,教她分辨藥材。

她說著說著,原先眉間陰郁漸漸消散,猶如林間初陽,耀人眼目。

明玄初時還能沈得住氣,可越聽越不是滋味。面對殷徽偶爾投來的目光,他還得強捺下莫名火氣,附和稱是。

路旁樹木抖了抖,似是感受到眼前的怒意,將遮在明玄頭頂的枝杈收回幾分。

家家炊煙,正是倦鳥歸巢之時。

明玄回去便直接下廚,殷徽捧著剛買的青桃,一邊小口咬著,一邊抱著沈良留下的書,一頁頁翻看。

這本書留在八寶匣最底下,許久沒有看過了。

沈家在千年前是數一數二的醫藥世家,沈良自幼跟著族中長輩學習,醫術高超,備受看重。收養她後,對她幾乎傾囊相授。

扉頁上寫了個“蕙”字,當時沈良撿到她時,剛剛采了株蕙草。

書中詳細記述了常用藥草,當時她對病癥不熟,沈良又特意寫下了常見病癥供她辨認識記。

她怔怔看著,眼眶漸漸濕了。

明玄端著飯菜進來,見她情緒低落,過來安慰,卻看見她捧著書出神。

他放下飯菜,安靜地抱住她。

殷徽一驚,稍稍收斂情緒,強打笑臉:“怎麽了?”

明玄抱著她,不說話。

“……我沒事了。”

依舊抱著。

“我來嘗嘗你手藝。”

她剛起身,明玄就抱了上來。

殷徽矮他一頭,被他這麽抱著,雙腳都快懸空了。明玄緊緊抱住她,不管她怎麽哄怎麽說,就是不撒手。

她勸說無用,又不忍心用玉扳指。一籌莫展時,灰毛小狐沖進來,頂著明玄幽冷的眼神,咬住她的裙擺。

它焦急的眼神直指院外,殷徽擡眼看去,不見異常,卻意外聽見了可疑的人聲。

☆、為人醫者

新的北荒大印,不日便會從天君那兒送到北荒。

衡天山上,宮苑修繕一新。連成將事務分給新進的小妖們,安心做起了新任北荒妖君的近身護衛。

北荒妖族只剩下白漓一個,宮苑內顯得空蕩蕩的。連成知道白漓性子冷淡,便沒有急著給他招近身伺候的小妖。

新近冒出的一股叛亂勢力被白漓悉數鎮壓,其鐵血手腕,令妖魅們聞之膽寒。

月色清冷,衡天山下燃起蜿蜒的火把。白漓冷著臉走過,絲毫不理會一旁妖魅恐懼的眼神。

做粗活的小妖早早在連成的吩咐下燒好了熱水,等他回宮沐浴休息。他將沾滿鮮血的衣物扔在地上,轉身泡進池水中。

連成捧著文書站在門外,一封封地念給他聽。

現在呈上的文書都是如何收攏北荒勢力的。雖說都是舊臣,但六百多年各自為政,他們早就習慣了沒有妖君主政的日子。如今突然冒出個舊主幼子,手腕又如此不留情面,妖魅們自然很有想法。只能借著連成的手,將想法轉達給這個冷血無情的新任妖君。

這些文書都是連成處理好的,他將內容念了,再將應對的法子念了,若是白漓沒有意見,便這麽施行下去。

他處理事務的手段本就嫻熟,除了個別白漓覺得太溫順的,基本都一次通過。

見白漓沒有其他吩咐,連成捧著文書,忙不疊奔去書房下達政令。

浴池沒有引溫泉水,溫熱的池水漸漸轉涼。白漓奔波數日,已經疲憊不堪,唯有孤身一人時才會顯出些許倦意。他倚在池壁上,望著霧氣漸散的池子,不由想起了衍京的梅園。

梅園引的是溫泉水,冬天尤為舒適,到了夏天池水則變得溫熱,十分得殷徽的喜歡。

他們分別這麽久,不知那位司藥神君,對他主人好不好,有沒有悉心照料。

他沈思良久,等到池水透出些許寒意,才卷了衣物,緩步走回寢殿。

他沒有用父君曾用過的那間,而是將兒時住過的宮殿辟作寢殿,內裏布置陳設悉如六百年前。

然而他卻覺得有些不對。

不過半個月未歸,為何寢殿有些變動?

眼下北荒動蕩,他頓時打起了十二萬分的警惕,瞇起眼睛,細致耐心地掃視四周。

他看上眼收繳來的兵器沒有變過,反倒是連成半個月前送到寢殿的一盤糕點只剩下些許殘渣。

耗子?

然而即便是耗子,也沒有進他寢殿偷吃的道理。

他疑惑地繼續查看,手扣上了腰間短刀。

最後,視線定在了他的床榻上。

床榻上有人。

他的被褥是新近上貢的雪貂裘,鋪展在床榻上猶如冰雪。雪貂裘下是一團蜷起的人影,似乎沒有察覺到他的靠近,依舊安然沈睡著。

白漓想到近來其餘老臣對他的勸誡,臉色越來越黑,短刀陡然暴漲,祭出一丈雪光,唰地直插床榻。

恰好此時,雪貂裘下的人轉了個身,錯開了他的刀刃。

白漓有剎那的愕然。

雪貂裘被他的刀刃緊緊釘在床榻上,隨著翻滾的動作,露出裏面睡得正香的少女。

她不翻身還好,一翻身,白漓只覺得要氣怒攻心。

原本整潔的床榻,被她睡得歪七扭八不說,竟然還有那些點心的殘屑。絨枕上是她新留下的口水印,連床腳都留著她的泥腳印。

幾乎是沒有任何猶豫地,白漓一把揪起她的衣領,將她扔了出去。

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少女沒有狠狠摔在地上,而是在空中轉了兩圈,安穩地雙腳著地。

並且著地的同時,才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茫然地打量四周。

少女迷蒙地眨眨眼,打了個哈欠,繼續往床榻上摸去,當即被白漓揪著衣領拎了起來。

“讓我再睡一會兒……”

白漓皺眉,掐住她鼻子,她這才撲騰一陣清醒過來,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被拎住了。

“誰派你來的?”

白漓煩躁不已,只想快點將她處理了,好好睡個安穩覺。對方卻迷糊地笑著,撓撓腦袋:“我自己來的,想來玩玩,就來了。”

看她的模樣也不像是真的刺客,白漓沒了耐性,不打算繼續審問,卻想起另一個關鍵。

既然不是刺客,也沒什麽能耐,那她是如何摸進寢殿的?

衡天山上雖然沒有多少伺候的妖魅,守衛卻不少,而且還有跟著他真刀真槍打過的。

幾乎是下意識地,白漓怒火頓起,揚聲便叫:“連成——!”

北荒妖君的怒吼在宮苑裏傳得極遠,連成遠在書房,聽見這一聲吼,嚇得一個冷戰,當即滾來了寢殿。

被一群侍衛以同情的目光註視著,連成揉揉衣領,將自己做出可憐巴巴的模樣,這才推開寢殿大門。

他當即被眼前一幕驚呆了。

他家冷血無情的妖君,什麽時候身邊多了個姑娘?

連成震驚一會兒,看見這姑娘被他君上拎著衣領,意識到自己可能誤會了,便低聲問道:“君上這是……”

“她是怎麽進來的?”

連成瞅了半晌,也沒覺得這少女眼熟,神色漸漸嚴肅起來。

兩個人都臉色不善,少女意識到自己可能不得善終,軟軟哀求道:“我只是聽小妖說這裏睡覺很舒服,想進來試試,而且妖君不是出門打仗去了麽?我不會讓他知道的……”

她一邊揪著白漓的手,一邊眼珠子四下亂轉,看見了白漓腰間的短刀,頓時瞪大眼睛。

那不是……那不是……

北荒妖君從不離身的白雪刀?!

連成思索一陣,稟道:“君上不如先將她交給屬下。時候不早,君上早些休息才是。”

白漓不置可否,冷冷地瞪了少女一眼。剛要松手,少女身形陡變,化作一只花貓,狠狠地咬了白漓一口,落荒而逃。

沒被叛臣傷到,反在自己寢殿裏遭了殃,白漓怒火噌地竄起,望著靈巧躲避前來追捕的侍衛的花貓,捂著還在滴血的手怒吼:

“楞著幹什麽!給我抓回來!”

相去北荒八千裏,南荒丹江城,殷徽關上了院門,疲憊不堪地躺在了床上。

明玄的手藝愈發的好,她卻提不起精神用膳。草草吃過幾口便放了筷子,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

從前日晚上開始,不停有身患重病的百姓前來求診。人數越來越多,到今天已有將近二十餘個。

病患們似是約好的,一個結束了,另一個才剛剛進門。一整天下來,她連喝水的空隙都沒有。

天醫不得給凡人治病,但明玄不受此約束,便鉆了錢憐兒那般的空子,由殷徽診治,再由明玄抓藥煉藥。

縱然她心善,可也禁不起這麽診病。

明玄亦是有些疲累,卻看著她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樣子心疼,坐在她身邊給她捏肩捏腿。

殷徽享受著他的伺候,煩悶地揉著太陽穴:“五六個七八個我都認了,但這病人委實不大對勁。”

“下午那個病人不是說了,整個明州的病患都往這邊來了。”明玄垂眼看她,“看完這些病患,你便與我去東海小住一會兒,或者回昆侖墟住住也行。這麽下去不是辦法。”

左右如今南荒這兒也沒了掛念,白漓也回了北荒,殷徽想想便應下了。

“明明之前都沒有這麽多病人,明玄,你說他們都是從哪兒聽到消息的?”

明玄想起一個人,與她對視一陣,一同說出了那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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