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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役使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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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寅時,杜仲準時騎在了小院墻頭。

司藥神君性格冷淡,要打理的瑣事不多,平日卯時起他都嫌早。然而在他哈欠連天之時,白漓已經將院子打掃完畢,廚房裏飄出淡淡白煙。

他將掃帚放下,進廚房不知做了什麽,一股極淡的清香緩緩飄出,充溢在整個庭院中。

杜仲似乎聽見了廚房裏粥冒泡的聲音,下意識咽了口水。

這幾天光明正大在玉玄宮搜刮的草藥都堆在院子角落,白漓在裏面仔細選了幾棵菜心,又回到廚房去。杜仲心焦萬分,索性趴在屋頂上,摳開一片瓦。

兩瓣百合洗凈切成碎末,傾入粥中,緩慢攪拌。小火爐上白粥翻滾著,湧出幾顆圓潤的紅棗。

旁邊竈火早已備好,白漓洗凈雙手,將菜心入鍋焯了一番,再起鍋放入泉水中。昨晚備好的小碟飽滿的香菇,全部切去菇柄,下鍋炒軟。

雪白的瓷盤上菜心早已碼放整齊,香菇出鍋後澆上湯汁。此時,百合紅棗粥也熬好了,白漓盛了一小碗,又切了半邊雪梨,從瓷罐中挑了兩顆山楂果,擺入小瓷碟。

黑底托盤上擺著兩顆山楂果,一碗百合紅棗粥,一小碟香菇菜心,和半碗切碎的雪梨。白漓再三確認,這才端起托盤。

杜仲眼饞無比,口水卻沒剎住,從屋瓦漏洞中往下滴去,眼看要掉入粥裏。白漓卻輕巧轉身,避開那縷口水,連托盤未曾傾斜,徑直出了廚房。

春光明媚。

白漓撩開月色寢帳,殷徽不適地蒙住眼睛,輾轉一陣,方才起床。

她更衣之時,白漓已去院子裏打理花卉,將矮墻下的薔薇稍微修剪,又將掃帚收在角落。回到屋子裏時她已穿戴整齊,便打開窗子,撤換熏香。

山楂用以開胃,百合紅棗粥伴以香菇菜心,飽腹又不嫌口澀或甜膩,用完粥菜後吃了雪梨,清新爽口。

杜仲蹲在屋頂看她用完早膳,郁悶得滾在一旁,使勁揪著胡子。

有殷徽白漓在前,他覺得明玄是九天九幽最好伺候的神君。

還有便是這白漓,明明是妖獸,怎有這麽好的手藝?

趁著兩人都在主屋,他偷偷翻進廚房裏,準備將剩下的粥和雪梨吃了。背後白漓的聲音涼涼響起:“那都是給司命準備的,為的是防他搶我家主人的早膳。你若是不怕死,大可動一次試試。”

杜仲嗖地收了手。

白漓的手藝十分勾人,莫說是杜仲了,連司命在沈霜殿站著,想到白漓在竈上留的早膳,心裏都癢得不行。

“算了算了,且放過你!”

司命終是受不了,奔著早膳而去。過了許久,一小塊黑曜石動了動,明玄憑空出現其上,顯得十分疲累。

外頭似乎有人,明玄以為是殷徽,眉頭皺起:“你只收拾了第一……”

他突然沒了聲,眼睛冷冷一擡,看向門外的不速之客。

白漓站在門外,根本沒有進來的意思,只是瞥他一眼,緩聲道:“我家主人身子不適,剩下的事情由我來做。”

“不適?”

白漓淺淡地冷笑:“主人重傷落入忘川,尚未痊愈,又為神君鞍前馬後,望神君體諒一二。”

這話綿裏藏針,諷他明知殷徽有傷,還要逼她做事。再加上動用了天醫以命換命的法術,不休養大半年回不來。

他的笑是溫和的,眼神卻如刀子,將明玄來回刮了幾遍。明玄負手而立,默然不語。

“這幾日我會將藥房整理妥當。主人情急之下取用的藥草,我會命手下采集,悉數奉還。還請司藥神君,勿要為難我家主人。”

司命將百合紅棗粥一掃而光,抓起雪梨大口啃咬。杜仲被分了一小碗,便拿筷子一點點撥進嘴裏,怕吃得快了,不夠盡興。

“小豹子的手藝一如既往的好。”司命桃花眼斜斜一挑,朝殷徽拋了個媚眼,“小徽兒,不如將他讓給我,我另給你找只役使妖獸——饕餮怎麽樣?你可知我在凡間有多久沒好好吃東西了……”

殷徽笑吟吟地捧著藥茶:“你當真能讓他跟你走?”

司命一個哆嗦,嚼著雪梨連連擺手,含混不清地道:“還是算了,我寧可吃兩百年鍋巴,也不願被自個的役使撓成花臉。”

杜仲好奇地看過來,司命面有戚戚焉:“北荒雪豹果真兇殘……”

白漓剛成為殷徽役使不久,司命便提過這話。某天他玩性大起,偷了殷徽的扳指,又藥昏了白漓,想偷偷帶他走。

哪想到白漓醒來後,看見扳指在司命手裏,以為殷徽被他害了,當即化了原身撲上去,他急忙退後,還是被一爪子撓在臉上,當場血流滿面,大半年沒敢尋花問柳。

回想起那勁風一爪,司命心有餘悸,摸著左臉和脖頸悻悻然:“幸好躲得快,要不然被抓斷了脖子,真得英名掃地。”

一只雪梨啃完,司命將梨核拋到窗外,從懷裏掏出個錦囊。

“鬼市忘川邊撿到的,已經破了,過兩日我帶你去趟九天,找天君拿只新的。”

錦囊裏是她的玉扳指,鐫有雲龍紋的一側現出裂紋,顯得黯淡無光。她拿起扳指逆光端詳一陣,搖搖頭:“不必了。”

司命瞇眼,“你不要小豹子?那我不客氣了。”

扳指破裂,便無法再約束帶玉佩的役使。她若有危險,白漓也無法感知。

司命摩拳擦掌,準備好好勸說白漓一番,卻聽她低聲道:“我知道北荒近來不安寧。”

司命一怔,玩笑神色收斂起來,“你打算放他回北荒?”

“我怎能不放?你來昆侖墟,不就是這麽打算的?”殷徽反問道。

“是啊……”司命長指一伸,拈起一顆山楂舔了舔,“我撿到他後,是打算將他綁回北荒的。”

當日白漓緊追著她撲入水中,本想尋機拉她上岸。但忘川暗流洶湧,沒一會兒他便自顧不暇,最後在九幽被鬼差發現。因為還有一絲活氣,便帶到了閻君面前,請閻君定奪。

司命恰好從東海回來,去閻君那兒討杯水喝。鬼差擡來個老熟人,他頓時樂得水都不喝了,卷了白漓就跑。

東海和北荒連年動蕩,天君坐臥不安,派了幾千天兵下界搜尋,將他從凡間花街柳巷揪回九天。

旨意接二連三砸到他頭上,命他立即前往東海和北荒。

他忙著更改命格,又四處斡旋,費盡口舌,好不容易穩住了東海的老頭子們。剩下最混亂棘手的北荒,正是一籌莫展時,忘川水給他送來了白漓。

七百年前北荒妖君被手下暗害,全族悉數罹難,唯有幼子白漓因頑劣不堪,送下衡天山獨自歷練,陰差陽錯保住性命,卻流落在外,不得歸山。

“這幾年我尋不到你,卻在九幽讓我碰見白漓,如此機會怎能放過。”司命瞟她一眼,撥弄著瓷碟中的山楂,“北荒雖然各自為政,卻都是舊臣,希望擁立幼主。我花大力氣救了他,結果可好,又像從前那樣,醒來沒看見你,擡手就是一爪撓過來。”

她蒼白的嘴唇微微一動。

“為了鎮住他,我連天君的八荒印都請動了。剛聽見北荒兩個字,他就開始不吃不喝裝死,娘的,簡直要氣死我!這回我還得謝謝明玄,要不是他送你的消息過來,我只能還你一張豹子皮了。”

殷徽失笑,盯著藥茶,輕聲道:“可不是麽……”

“活了好幾千年,從沒見過這麽死心眼的役使。”司命桃花眼波光流轉,似笑非笑地看向杜仲,“不如這樣吧,你跟著小徽兒,我好把白漓換下來送回北荒去,如何?”

杜仲嘎嘣一聲咬了筷子,疼得腮幫子直抽,含淚推拒:“司命神上別拿我打趣了,您親自挑一只給天醫大人不好麽?我要是走了,誰照顧神上?”

司命咕噥:“也是個怪人。”

殷徽不解,杜仲沒有接話,司命悠悠地道:“他催長百草的能耐是天生的,因為這個吃過不少苦頭。沈霜殿那麽空,都是以前養下的習慣,怕有人躲著暗害他。為了這個,天君賜了六千幻境給他,地面每塊黑曜石都是一個入口。換掉杜仲,我怕他會忍不住先殺了役使。”

窗外隱約可見高處雲霭繚繞的沈霜殿,殷徽嘆氣,將藥茶一飲而盡。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她身為天醫都吃了那麽多苦,司命短短話語背後,她簡直不敢想象,被人知道有催長百草的能力後,明玄過著怎樣的日子。

或許是這段過往太過沈重,司命帶回話題:“你若是肯放他就好了,否則我也只得帶天君旨意,押著明玄去北荒。那邊天兵死傷慘重,缺他不行。”

她握緊玉扳指,慎重地點了頭。

司命還想說什麽,小院裏傳來不疾不徐的腳步聲。司命俊臉一僵,罵了句娘,丟下啃了一半的山楂果不見蹤影。杜仲見勢不妙,索性翻出窗子不見了。

腳步聲在房門口停住,不再前進。殷徽沈默片刻,緩緩上前,打開房門。

足有她肩膀高的雪豹坐在門口,皮毛光亮艷麗,金色雙眸一眨不眨地看著她,喉間嗚嗚低叫,似是千萬般委屈。

☆、暗中交鋒

“讓我看看你的傷。”

殷徽瞥見他身上幾處新長出的皮毛,探手過去。雪豹轉頭,將她手腕輕輕咬住,嗚了一聲。

“聽話。”殷徽擡起左手敲他一記,雪豹松了口,乖乖坐著。

兩人重聚後,她一直沒找到機會看他傷勢,此時自然不會放過。雪豹察覺到她的顫抖,稍微向前走了小步,歪著腦袋蹭了蹭她。

“與我一同去北荒罷。”

殷徽一楞,氣得揪了他耳朵一把,“帶著我回北荒,你用什麽身份面對那群舊臣?天醫役使?你覺得一只役使妖獸,能做北荒妖君?”

雪豹悶悶地一掃尾巴,“其他人照顧你,我不放心。”

她揉揉雪豹毛絨絨的腦袋,緩聲勸他:“不用擔心,楚彥還活著的時候,我不去凡間便是。等你平定了北荒,我再來北荒看你。”

雪豹低嗚,沒有回答。殷徽輕輕給他順著皮毛,也沒說話。

白漓剛到她身邊時,因北荒動亂異常,便安靜地跟著她生活。後來北荒有所好轉,她夜半醒來,偶爾能看見他倚著窗外,或站在庭院裏,望著北邊出神。

“北荒安定,八荒都能平靜不少,我也能輕松許多,你說是不是?”

雪豹微微點頭,仍舊不舍地看著她。她淺笑著抱住白漓:“這段日子你好生想想,我去向司命說個情,請他寬限些時日。況且你的傷沒好,我也不放心讓你離開。”

晌午一過,殷徽便換了衣裳,前去沈霜殿。

白漓本想將她帶下昆侖墟,但顧及她不宜長途奔波,便將她帶回之前她住過的小院悉心照料。身份由來路不明的小仙侍,變作天君親指的天醫,路上碰到的仙侍們均是對她敬畏有加。殷徽不由得生出幾分世事蒼茫之感。

杜仲沒有像往常一樣迎出來,她拾階而上,敲響了正殿大門。

“神君?”

敲門聲在正殿裏悠悠回蕩,她細聽了會兒,裏面卻沒有回應。

窗子沒有關緊,殷徽探身看了看,殿內似乎有人,便沒有繼續敲,乖乖站在門外:“仙侍們的傷,都是北荒妖魅所為,我先替白漓賠個不是,另想求些藥草,給仙侍們醫治用……”

話沒說完,一旁藥房的鎖啪嗒落地。她一楞,朝門內微微行禮,悄悄走開了。

似是想到上次不慎碰倒藥櫃,她翻動抽屜的動作格外小心。

明玄立在窗邊,聽著隔壁拉動木屜的聲響,緘默不語。

之前白漓將藥房收拾完了,竟連一聲招呼也沒打,匆匆離開沈霜殿,避他如蛇蠍——自然是認為他不近人情,想盡辦法折騰殷徽。

他心裏浮出莫名的不悅,看向自己的右腿。

有催長百草的能耐,卻不知如何醫治,只能拿仙法硬撐著。說不定等到所有仙侍痊愈了,她要離開昆侖墟了,他還得拖著腳傷找她問診。

殷徽很快挑好了藥材,躡手躡腳離開沈霜殿。明玄眺望小院,微微覷起雙目。

看來,是時候親自走一趟了。

赤芍兩人還在時,殷徽便察覺到昆侖附近的妖獸來路不一般。問過白漓才知道,竟是一些北荒舊臣聽說白漓要找她,在昆侖墟入口設了埋伏,有仙侍出入便圍攻一番,寧可錯傷不願放過,妄圖逮到殷徽,將白漓逼回北荒。

白漓現身後,妖魅們老實了一陣,很快又蠢蠢欲動。昨夜響徹昆侖上下的一聲怒吼過後,底下騷動一番,徹底安靜下來。

連累諸多仙侍受傷,殷徽自感愧疚,遂請杜仲幫忙,在小院裏為仙侍們看診。

天醫親自出手,加上一只很可能成為北荒妖君的役使妖獸,仙侍們成群結隊地往小院來,甚至有不少附近獨自修行的小散仙也遞了拜帖,希望面見天醫。

殷徽慶幸聽了白漓的話,否則看這盛況,一個個都用以命換命的法子來治,還沒治完她就得倒下了。

昆侖墟的日子過得舒心,除了被妖獸抓傷的,許多仙侍只被割破過手。殷徽不厭其煩,一一問診,開了方子抓了藥,又再三叮囑她們好好養傷,連杜仲也按捺不住,請她開了方子,急急忙忙跑走煎藥。

“這位仙子妹妹,我見你容色秀美,身姿窈窕,日後定能修成上仙。不如你陪我去凡間游玩一番,我偷偷教你修煉之法,如何?”司命深情款款地執起一名小仙侍的手,桃花眼波光瀲灩,全不顧對方又羞又急,將纖纖玉手放在鼻翼前,動情地道:“幽蘭之香,沁人心肺……”

那幽蘭之香情急之下,甩了一巴掌來。司命大笑著躲過,刻意壓低聲音:“你怕什麽,本神君又不會吃了你——”

他聲音低沈魅然,刻意咬重了“吃”字,小仙侍氣得雙頰通紅,捂著臉慌慌張張跑遠了。

“不解風情吶不解風情,我看啊,得把明玄這冰塊搬上九重天去。再讓他待在昆侖墟,上上下下的仙子妹妹都要變成他那副德性。九天的老頑固們太多,整天吵得本神君頭疼,正好讓他出馬鎮一鎮……哎,什麽味道?”

司命再玩下去,仙侍們都要被他嚇跑了,殷徽便讓白漓燉了他最愛的蹄髈。

香味一散,司命眼冒綠光,從墻頭滑下來便竄進廚房。

白漓施施然擦了手,將門關好,掩住背後狼吞虎咽的司命。殷徽失笑,轉過頭來,卻見不少仙侍目不轉睛地盯著白漓,一時啞然。

上古時天君封了八荒諸侯,有四海龍君和四荒妖君,個個都是龍鳳之姿,風采卓然。白漓雖然自幼顛沛流離,少有安穩日子,北荒血脈卻變更不了,穩穩傳承了一副好相貌。

他妖獸之身,算到如今八百餘歲,不過相當於凡人十三四歲的少年。雖然眉宇間仍有稚氣,但已經可以窺見日後英挺俊秀的容色。

被大大小小如花似玉的仙侍們盯著,白漓慢慢黑了臉,微微抿唇,僵在原地一動不動。

“等等……”

殷徽來不及阻止,已有一個少女模樣的仙侍大方上前,徑直攔在他面前,眼神亮晶晶的。

白漓後退一步,倏地化作一道白光鉆進殷徽懷裏,再探出來時,已變作一只雪白的貓兒,兩爪掛在她衣袖上,警惕地打量仙侍們。

殷徽訕笑著,揉了揉貓兒的腦袋。

仙侍們面面相覷,大失所望,很快便散了。等殷徽收拾完庭院,乖乖蹲在杌子上的貓兒已不知所蹤。

準備好的說辭沒了對象,殷徽四下查看,主屋裏忽地有白毛一閃。

“你這家夥,看我不……是你?”

一只灰白妖獸蹲在桌上,不是白漓,而是先前傷了腿腳的那只。

見她看著自己,妖獸前爪一推,將藥草推向她。

殷徽翻看藥草,奇道:“都是上好的仙草,你從哪裏找到的?都是司藥神君給你的?”

妖獸幽藍的眼睛直直註視著她,她嘆了口氣,去翻外傷藥。

“看樣子,神君應當沒有為難你。他雖然看上去冷清,為人倒還不錯。你今天回去了,記得好好養傷,再不休養,這腿就該瘸了。”

她捧起妖獸後腿,輕輕試探了骨骼——幸好沒有長歪,便沾了藥膏,一層層地塗抹上去。

“上次你不告而別,我還挺擔心的。不如今日在這兒歇一晚,我讓白漓收拾一下。”

妖獸默默地扭過頭去,幽藍眼底似有尷尬。

上次他趁她睡熟了,半夜偷偷潛回沈霜殿,險些被杜仲撞見。他沒料到殷徽會挽留他,便朝她搖頭。

殷徽卻會錯了意,詫異道:“還有哪裏不舒服?”不顧妖獸掙紮,將他抱了起來。

她身上帶著常年行醫的藥草清香,女子身體柔軟溫熱,令他結結實實打了個顫,不敢亂動了。

殷徽卻急著找他傷處,一面揉著妖獸腦袋,一面四下翻他皮毛。

白漓剛回來,正好撞見這麽一幕。

他在昆侖墟四處亂轉,吹了許久的風,終於冷靜下來,做足準備聽她訓斥,卻沒想到回來時撞見殷徽手裏抱著另一只妖獸。

而且……似乎不是妖獸?

“回來了?來幫我看看,這家夥不舒服,我一時找不到傷在哪兒了。”

之前偶爾有妖獸化出原形求診,都是白漓在旁協助。白漓漂亮的眼睛裏金光一閃,輕聲道:“你將它放下來,容我看看。”

灰白妖獸一落地,咻地便往外跑。白漓眼中金光大盛,陡然飛起一腳,那妖獸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精準無比地,栽進了院子裏的水缸。

☆、終須一別

殷徽不知他何時在院子裏放了個將近一人高的水缸,只見水花四濺,四下晶瑩。

她霎時呆住了。

水缸裏嘩啦一陣響,渾身濕透的妖獸趴在水缸邊緣,眼中幽藍漸漸轉深,醞釀起深沈的風暴。

白漓冷眼相對:“動作如此利落,大約是裝病。”

妖獸掙紮落地,眼神更加駭人。白漓還要再補一腳,被殷徽連忙拉住。

“這是司命神君的役使,你別亂來……”

白漓一楞,杜仲恰好從門外進來,手裏還揮舞著殷徽開的方子:“天醫大人,這兒有幾種藥材……”

然後堪堪剎住腳步。

白漓不情不願地取了幹凈絹布給她,一聲不吭地站在旁邊。杜仲則是默默躲在白漓背後,盡量讓白漓擋住妖獸的視線。

他狠心揪了一把胡子,揉著眼睛又看看桌上,更不敢開口。

“小徽兒,你家白漓呢?放出來給我……”

司命跨過門檻,目光定在妖獸身上,腳擡在半空,久久沒落下。

半晌,他才睜大眼睛盯著妖獸,嘖了兩聲。

先前上的藥一落水就沖沒了,殷徽重新給它上了一遍,又怕它落水著涼,便起身去抓藥。

她剛離開,背後驀地響起司命張狂的大笑。爾後咣當一聲,便看見司命一襲紅衣風一般飄出來,卷著放肆笑聲飛上天去。他背後追著妖獸與杜仲兩道影子,很快都看不見了。

殷徽愕然,奔回屋去一看,只見桌旁物什翻倒,似是有過天人交戰。白漓定定看她,突然在她開口詢問前化成白貓,撲通跳進了水缸。

黃昏時分,殷徽下廚做了幾個菜,特地燒了白漓最愛的羊肉。

白貓仍在她枕邊蜷成一團,渾身濕淋淋的。聽見她走進屋裏,耳朵輕輕一動,沒有回應。

殷徽將飯菜放下,拿起絹布,躡手躡腳走到榻邊,“別著涼了。”

絹布剛蒙上白貓,兩只爪子便撲騰幾下,將絹布推開。

殷徽輕嘆:“你生我的氣可以,但別把自己氣病了。北荒舊部還在山下等你,總不能病怏怏地見他們罷?”

她試探著,輕輕給他擦拭皮毛,白貓卻忽然扭頭,狠狠咬住了她的手。

雪亮的獸齒將她右手卡住,深深陷入皮肉中,卻極有分寸,沒有咬破。殷徽沒有理會,索性騰出左手,繼續擦拭。待她忙完,她才發覺白貓金燦燦的眼裏,似有淚光閃爍。

看這模樣差不多消氣了。她坐在榻上,將白貓抱入懷裏,果然沒有遭到抗拒。

兩只爪子緊緊掛著她衣袖,殷徽揉著它脖頸,低聲問道:“真生氣了?”

白貓嗚了一聲,唰地扯破她袖子。

殷徽溫聲哄它:“那是神君役使,給它治病,不過舉手之勞。況且你回北荒,少不了生病受傷,有司藥神君的情面,日後也能更加順暢,不是麽?”

明知是哄自己的話,白漓卻十分受用,歪著腦袋,在她手臂上蹭了蹭。

“放心罷,我怎會拋棄你呢?”殷徽抱緊了貓兒,佯怒地給它順毛,“我真要拋下你,當初在東荒合虛山就走人了,何必非得養你幾百年?”

正是在合虛山上,殷徽遇到了白漓。

一個是身無術法、只會治病的天醫,依附東荒妖君求得一席之地,眾妖見她嬌嬌弱弱,都不願做她役使。一個是隱姓埋名、茍且偷生的北荒後裔,混在朝覲的東荒眾妖裏,想要說動東荒妖君,助他拿回北荒。

彼時離衡天山大亂已有百年,北荒唯一的血脈不知所蹤,除了司命,連天君都以為白漓早已埋骨他鄉,對北荒之事開始憊怠。

東荒妖君昏聵無能,聽見白漓慷慨陳詞,只當他是騙子,下令打他一頓再扔出去。殷徽偷偷在旁看著,心下不忍,趁無人註意,將他從荒山野林中撿回來。

天君不會白白賜下長生之體。為了給白漓治傷,殷徽度了六十年壽命換他痊愈,容顏未變,卻頃刻間孱弱如耄耋老人,需要休養六十年才能恢覆過來。

白漓九死一生,慟哭整晚。次日殷徽醒來,雪白的小豹子伏在榻邊,銜住玉佩叩下頭去。

殷徽整日診治,又哄他許久,早就累了,用過晚膳便睡下。白漓洗了碗筷整理屋子,忍不住打了幾個噴嚏。

給赤芍青黛二人度了十年壽命,她的臉色略顯蒼白,蜷在錦被裏,顯得安靜柔弱。

白漓放下寢帳,再三確認了附近沒有不懷好意的妖魅,輕輕關了門。

他一路行過幽深的奇花異草。夜風盤旋,花葉騷動不安。

途中沒有受到任何阻攔,他很順暢地推開了沈霜殿大門,嘴角掛起嘲諷的笑。

對面窗外,是夜幕籠罩的草坡幽林。明玄站在窗前側過身子,稍稍挑眉。

神君換了身淡青色的衣袍,長發微濕,一改平日冷清模樣,顯得平和隨意,只是眼神流露出一絲異樣。見白漓孤身前來,他扣住窗棱,蹙起眉頭。

白漓仿佛沒有察覺,而是上前兩步,毫不客氣地與他對視。

“吾有要事,想與神君詳談。”

一剎那沈霜殿改換了模樣,二人立在凡間昆侖之巔。舉目所及之處,皆是茫茫白雪與浩瀚星河,甚至有咆哮狂風從頰邊刮過,撕裂生疼。

“六千幻境,名不虛傳。”白漓淡淡地道。

“此處無人打擾,但說無妨。”

白漓笑了笑,似有所指:“神君近日潛入六千境的法訣愈發熟練了。”

明玄冷哼。

“北荒亂到連司命神君都被派來勸說,恐怕這一趟北荒,神君是非走不可了。”

明玄攏起衣袖,如勁風修竹,望著白漓冷笑:“今日拿北荒身份見我,是打算請我幫忙?”

白漓自稱為吾,便是打算以北荒妖君的身份,前來與他細談。

“天君有旨,諸神君若無旨意,不得插手八荒事務。這件事,吾還是有分寸的。”

他解下青玉佩,放在掌心,朝明玄遙遙托舉。

“我願返回故土,平定北荒。然而世道艱險,八荒紛亂,她若孤身在外漂泊,無依無靠,我心難安。”

狂風卷起他衣袖,他聲音亦被吹散,消失在皚皚白雪中。

仿佛一瞬間褪去了少年青澀,他托舉著青玉佩,動作沈著而堅定,甚至看向明玄的眼神中帶著懇求。

玉佩光華流轉,早已被千年歲月磨得光滑溫潤。

明玄忽然想起藥房裏他低頭看去的那一眼,玲瓏瘦弱的女子踏著月色悄然而至。她臉色青白,眉宇中浮出死氣,脆弱如她提著的燈火,一觸即潰。

又有她坐在葡萄藤下的身影,長發低垂,溫和嫻雅。

看向他時的淺笑,給他診治時的細心。

似是沈寂的琴弦乍然撥動,狠狠地顫了一顫。

白漓披星戴月回到小院時,主屋裏亮著燈。他一楞,正好與開窗看來的殷徽對上目光。

殷徽也是剛剛醒來,披著外衣坐在窗邊,睡眼朦朧,似醒未醒。

還未看清外面是誰,白漓便風一般刮了過來,氣惱地抓起皮裘給她披上:“都說多少次了,起夜記得多穿幾件,這都多少年了,還是這麽不長記性……”

她被半催半訓地轟回床榻,乖乖爬回錦被裏,只露出漆黑的眼珠子打著轉。白漓吹了燈,化成貓兒伏在她枕邊,爪子戳她枕頭:“快些休息。”

借著外頭朦朧月色,殷徽只能看見他一雙金色眼睛一眨不眨,緊緊盯著自己。她探出手,撓撓白貓皮毛,笑道:“我家白漓長大了。以前還是小雪豹,只有這麽一點兒,”她比了個手勢又拉長,完全打開手臂,“現在你化出原形,我只抱得住你脖子。站出去威風凜凜,誰也不敢欺負我了。”

貓兒尾巴一甩,哼了一聲。

殷徽興致高昂,轉過身,仰躺在榻上:“從前那麽小一點點,受的傷那麽重,我都怕養不活你。還記得我們逃出合虛山那晚,你只長大兩寸,想捉魚卻被拖下了水……”

“還有去南荒時,我們被幾只小妖圍攻,你兩爪就殺得它們暈頭轉向……”

“還有啊……”

她聲音漸漸低沈,轉為均勻的呼吸,手伸在錦被之外,探向白漓的方向。

貓兒探出爪子,在她掌心輕輕地,碰了碰。

山下的妖魅們愈發急躁,白漓卻一如既往地沈得住氣。任憑杜仲和司命百般催促,他依舊沈浸在料理殷徽日常起居中,絲毫不動。

兩人很有默契地,都沒提起過白漓很快要離開的事。

然而膳食越來越精細,物什越來越齊全,他的態度越來越溫和,這一天便越來越近。

夜色濃密。

主屋寢帳裏,殷徽枕在雪豹柔軟皮毛中,安然沈睡。白漓卻沒有閉眼,金色眼眸望著窗外,正在出神。

小院裏冒出一陣輕微腳步聲,白漓倏地化作人形,輕手輕腳地將她放回枕被間,這才對著窗外道:“再等等。”

白漓環顧主屋,不放心地皺眉。

廚下還在熬傷藥,她泡茶用的藥材還未分揀好,她的口味和起居習慣也都還沒交待清楚,天醫與妖獸的往來恩怨也沒囑托……

他給她掖好被子,做完所有事情,又去側屋親手寫了一份單子,這才回到主屋,站在殷徽身旁。

他目光膠在殷徽身上,幾多不舍,終是被房門掩蓋。

小院外平靜如常,卻森然一片,直到白漓現身的那一刻,無形的壓力才潮水般退去。

“少主。”

身著布衣的年輕男子站在門外,神情焦急。白漓低應一聲,卻忽然轉頭,看著大門緊閉的小院。

裏面睡著當初將他帶離顛沛流離的人,睡著他數百年來牽掛敬重的人。如今他遠赴北荒,不知是否能安然歸來。

晨光熹微,在年輕男子愕然的眼神中,白漓跪在門前,端端正正叩下頭去。

☆、南荒春意

三月將過,春意漸濃。大衍朝南方的小村落裏,幾個孩童圍在大樹下,興沖沖地講故事。

“我沒騙你,真有這事!”

一個梳羊角辮的女孩氣了,嫩巴掌拍在大樹上。幾綹灰土從枝葉間漏下,落了樹下蹲著的青衣女子滿身。

“吹牛要被雷劈的。”殷徽一邊將糖人在女孩面前晃了晃,似是逗弄拉磨的驢,“說好的一個鬼故事一個糖人,但不能為了吃糖就騙我。”

女孩巴巴地望著糖人:“大牛大虎他們才是騙子,什麽白影子,明明是他娘嚇唬他!我真見過淮山裏的妖怪草!”

“會跳舞,會走路,還會唱歌的妖怪草!嘖,小騙子……算了算了,拿去罷。”

女孩已準備哇哇大哭,看見送上來的糖人,一時反應不過來。她怯怯瞥了眼殷徽,見她笑意盈盈,連忙一把搶過,朝她吐了舌頭,一溜煙跑了。

其他幾個還沒講故事的眼饞,見她背了藥簍,起身要走,紛紛將她圍住。

殷徽似是無奈,忽地從懷裏拿出根草塞入嘴裏,便如一縷青煙,眨眼沒了影子。

孩子們面面相覷,似是想到什麽,不由驚恐大叫。

“鬼啊——!”

淮山屬於明州地界,四季如春,終年無災。有兩座主峰,一曰皓月一曰秋水。皓月峰頂多巖石,有文人雅客建了亭子方便賞月。秋水峰頂多怪木,唯有一座破廟,人跡罕至。

回到破廟正是用午膳的時候,日影偏移,午時剛過。

殷徽將藥簍放在門後,往竈裏加了兩根柴。揭開鍋蓋的一瞬,濃郁的雞湯香味充溢著整間破廟。

身旁有輕微動靜,她往湯裏加了鹽,拎起妖獸正在奮力拖拽的兩只兔子,“這兩只真肥,在哪抓到的?”

灰白妖獸沒有回應,脖頸上青玉佩晃晃悠悠,扭頭就走。她放了兔子,盛一碗雞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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