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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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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7年·····阿基坦公國······聖埃梅隆大教堂

鍍金的聖母像靜立在教堂中央,雙目低垂神態安詳,摻了香料的油脂在聖壇上燃燒著,一片青煙繚繞,身穿紅色或黑色天鵝絨長袍的主教們在煙霧中正襟危坐,手裏捧著的典籍和十字架紋絲不動。

然而,教堂中央那張華麗的座椅卻是空的。

“女公爵怎麽還沒來?”有幾個侍從等得不耐煩,偷偷議論起來。

女公爵艾莉諾,便是眼下這場儀式的主角,她將在這裏接受天主的賜福,正式成為阿基坦公國的統治者。

定好的時間早已過了,她卻遲遲沒有露面。

直到主教們等得面色不悅眉頭緊鎖,一輛潔白的馬車才在滿大街平民們的歡呼聲中駛來,輕巧地停在了教堂門口。

艾莉諾帶著一臉燦爛笑容跳下馬車,踩著地毯向教堂裏走去。

她只有十五歲,一頭耀眼的金紅色長發盤成精致的發髻,多出幾綹俏皮地垂在肩頭,她的眼睛是比最醇厚的葡萄酒還要美麗的酒紅色,金色長裙上點綴著珍珠,兩名侍女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後,替她捧著長長的裙擺,十幾名腰佩長劍的騎士護衛在她身邊。

她一路穿過教堂中央,走向聖壇,頭昂得高高的,看都不看地毯兩邊的主教和貴族們。

“美麗的女公爵!”外面的人歡呼了起來,人人都聽說女公爵脾氣很壞,但是這絲毫不能減損她的美貌。

“麻煩的女公爵。”主教和貴族們面色陰沈,他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傲慢驕縱的女孩,可誰叫她是阿基坦前任公爵威廉十世唯一的繼承人呢?

艾莉諾在聖壇上跪下,紅衣大主教往她的頭發上潑灑了聖水,然後將一頂小巧的金冠戴在了她的頭上。

“天主的光芒照耀在你的頭上,照亮我們前進的道路。女公爵,阿基坦的統治者,請說出你的誓言。”大主教示意她起身,將一柄沈甸甸的十字架和一卷羊皮紙遞到了她的手中。

“誓言?”艾莉諾哼了一聲:“我不會念這些陳詞濫調。”

她不顧所有人的驚愕,一揚手,將那卷羊皮紙扔到了臺下。

“感謝父親,他唯一的貢獻就是把阿基坦留給了我。”她酒紅色的眼睛裏映著火焰,高傲的目光掃過臺下的主教和貴族:“至於我,我將——”

“終生侍奉天主。”主教們默念著。

“終生維護貴族的土地和利益。”貴族們默念著。

“——我將終生以鮮花、美人和詩歌為伴。”艾莉諾的嘴角勾起了一個調皮的微笑。

她站在聖壇上的身影無比美麗高貴,卻沒有一絲一毫的虔誠穩重,主教們希望女公爵的舉止能像個聖母,貴族們希望女公爵的舉止能像個女王,她卻偏偏像了古希臘神話裏那些可愛又可恨的女神。

說完這句話,艾莉諾就踏下聖壇,在侍女和騎士們的簇擁下,沿著來時的地毯走出教堂,坐上馬車絕塵而去。

教堂裏的人面面相覷。

“太不像話了!”大主教氣得胡子都在哆嗦,低聲向旁邊的人抱怨:“女公爵平時任性就罷了,竟然連自己的繼位儀式都不好好進行,這是對天主的不敬!”

“請冷靜一下,蘇熱大主教。”羅蘭無奈地捧來一杯水遞給大主教:“女公爵事務繁忙,也許是急著去處理了。”

“羅蘭院長。”大主教接過杯子,怒氣仍然沒有平息:“作為克呂尼修道院的院長,你對她負有監護責任,她現在變成這樣,可以說是你的失職!”

“現在追究我的責任未免太遲了吧。”羅蘭一臉溫和的微笑,環視著大主教和主教們:“諸位,為了平息你們的怒火,我會立刻前去探望女公爵,詢問清楚她今天如此匆忙的緣由。”

他輕輕鞠了一躬,銀白色長發沿著長袍傾斜而下。

馬車在城內的石板路上疾馳,羅蘭院長的黑色馬車始終不緊不慢地跟在艾莉諾的白色馬車——周圍還有十幾名策馬的騎士——之後。

這座城市的名字叫聖埃梅隆,是阿基坦公國的首府。女公爵艾莉諾所居住的地方卻不在鬧市裏,而是在靠近郊區的一大片長滿熏衣草和葡萄的山坡上,一座龐大而獨立的城堡——公爵堡。

艾莉諾的馬車駛入城堡,羅蘭院長卻被一位騎士禮貌地攔住了。

“女公爵說誰也不準進入。”騎士說。

“連我也不準嗎?”羅蘭笑。

“您的話……”騎士也猶豫了起來。

“噓。”羅蘭把食指豎在嘴唇上,撥開騎士,徑直走進了艾莉諾的城堡。

他走進大廳,沿著旋轉樓梯向上走去。

走了十幾層之後,眼前一片金碧輝煌,一座豪華的圓形劇場出現在他眼前。

龐大的金色舞臺,貼滿了貝殼的亮閃閃墻壁。舞臺上卻沒有男女演員,只是坐著一大群穿著怪異服裝的吟游詩人,他們懷裏抱著六弦琴或者豎琴,正在邊彈邊唱,時而獨唱時而合唱,歌曲的內容全是關於一些轟轟烈烈的戰爭和淒美的愛情。

他一眼就看到了艾莉諾——她是唯一的聽眾。

她坐在豪華的紅色天鵝絨座椅裏,小巧的雙手托著下巴,聚精會神地望向舞臺上的吟游詩人們。

她急匆匆地離開自己的繼位儀式,竟然只是為了聽愛情詩歌嗎?

羅蘭嘆了一口氣。

艾莉諾脫掉金色鞋子,在天鵝絨座椅裏蜷了蜷身體,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

她從水晶盤子裏抓了一把浸滿橄欖油的鱈魚條,毫無形象地塞進嘴裏,然後咕咚咕咚灌了一大杯葡萄汁。

教堂裏的儀式讓她煩都煩死了,在自己的城堡當然要輕松一點。

“殿下……”侍女被她的粗野舉動嚇了一跳,欲言又止。

“安靜。”艾莉諾瞥了她一眼:“要是你害我聽不到結尾,我就揪掉你的耳朵。”

在朦朧的光線裏,在淒美的六弦琴配樂中,一名年輕的吟游詩人用悲愴的曲調唱起了最後的□□,他的唱段描述了男女主角如何雙雙飲下毒酒,殉情身亡,隨後他也停止了歌聲,只用質樸的笛音來營造出裊裊不絕的憂傷氣氛,其他人的音樂也配合著來了一個華麗的收尾。

“太感人了!”侍女用衣袖擦著眼淚,聲音哽咽。

直到安靜了好久之後,吟游詩人們才齊刷刷地向艾莉諾行禮致意:“尊敬的女公爵,您對我們這首詩歌是否滿意?”

艾莉諾將纖細的雙足重新塞回金色鞋子裏,輕巧地跳下椅子,走上舞臺,走到吟游詩人們面前——狠狠地一腳踢在了其中一人的肩頭。

被踢的詩人猝不及防一個趔趄,反倒是撞倒了身邊的好幾個人。

“這種詩歌也許能騙到幾個笨蛋的眼淚。”她坐回椅子,酒紅色眸子裏滿是尖銳的蔑視:“淒美的愛情悲劇,動聽的配樂,優雅的臺詞,從表面上來看一切完美。”

“但是情節根本就是一團糟!比不列顛的食物還要糟!”她心裏一氣,順手拿起裝葡萄汁的杯子扔向東倒西歪的詩人們,正好砸中了其中一人的腦袋:“城市到底怎麽淪陷的?男女主角對彼此到底有什麽感情?女主角心裏到底在想什麽?你們全都沒有編清楚!”

“男,男女主角當然是相愛的啦……”有個詩人戰戰兢兢地陪著笑臉回答。

“相愛個鬼。”艾莉諾面無表情地說出粗俗的話語:“第三章,男主角主動提出把女主角嫁給敵國的國王,作為停戰的條件。”

“那只是……只是戲劇詩歌裏常用的表現矛盾和壓力的手法而已……從國家和愛情之間做出選擇……”詩人擦著汗。

“這種情節就應該見鬼去!”艾莉諾被怒火攪得無法平靜,索性站在了椅子上,怒視著所有詩人:“我所愛的一切,都應該完完全全只屬於我!只有懦夫笨蛋膽小鬼才會乖乖地把自己的東西送給別人!而且把愛人當成東西來贈送,這樣也好意思說是愛情嗎!”

“可是不這樣做的話,很快就會亡國啊……”詩人微弱地爭辯。

“所以說男主角是笨蛋,只有笨蛋才會丟掉自己的國家。”艾莉諾揚了揚手,手中握著一張羊皮紙:“這是你們唱的故事裏的地圖,我剛剛隨手畫了出來,只需要在這裏布置一支艦隊和兩千名弓箭手,就可以打退敵國的進攻!”

她啪地一聲把地圖甩到地板上:“如果下一首新歌還不能讓我滿意,我就把你們統統趕回老家!”

詩人們噤若寒蟬,紛紛答應著退下了。

與此同時,一雙修長又骨節分明的手從地上撿起了地圖。

“又在談論詩歌,小艾莉諾?”羅蘭仔細地讀了讀地圖,然後擡起頭微笑地望向艾莉諾。

“羅蘭?你怎麽來了?”艾莉諾原本還咬著牙豎著眉毛一臉盛氣淩人,現在一看到羅蘭院長,急忙伸出手掐了掐自己的臉蛋,努力讓自己看起來乖一點。

“因為擔心你遇到了什麽急事,所以過來看看。”羅蘭笑得一如既往地溫和包容:“沒想到是這種”急事””

“可是我就是喜歡詩歌嘛,不想和那些討厭的主教待在一起。”艾莉諾臉紅紅地避開他的目光:“羅蘭,我是不是又給你添麻煩了?”

“有什麽麻煩是我解決不了的呢?除非你把城堡燒了。”羅蘭嘆了口氣:“不過,艾莉諾,你現在已經是阿基坦的女公爵了,有些事情必須忍一忍,儀式什麽的至少要安安穩穩地完成才好。”

“抱歉抱歉。”艾莉諾湊上前,撒嬌地拉了拉他的銀白色發梢:“因為從小就一直想著”哎呀不管多大的事情羅蘭都會幫我擺平啦”,所以不知不覺就……”

“即使是我,也不可能在你身邊陪你一輩子。”羅蘭的神色有些覆雜:“自從你出生後,老公爵就把照顧你的任務交給了我,可你已經十五歲了,很快就會嫁給某位王子或者國王……”

“我不嫁。”艾莉諾垂下眼簾:“我要你一直陪著我。”

羅蘭搖了搖頭,輕輕撫摸了一下她頭頂上的金冠。

羅蘭離開城堡時,天色已經變黑,幾顆寒冷的星星掛在空中。

“你們覺得艾莉諾最近怎麽樣?”羅蘭問著送他出門的騎士團長。

“女公爵還是那麽美麗可愛,當然脾氣也還是那麽兇巴巴。只有對您,羅蘭院長,是特別的。”騎士團長無奈地聳聳肩:“就連我們也要時刻躲避她的怒火。”

“除了詩歌,她最近還有其他喜歡的東西嗎?”羅蘭沈思著問。

“沒有。”騎士團長攤了攤手:“她甚至命令我們去保護和照顧那群臟兮兮的游吟詩人,開什麽玩笑,我們是騎士,不是男仆,即使是男仆也不會伺候那群流浪漢,對不對?”

一個牽著馬的小男仆被他問懵了,不知道該點頭還是搖頭。

“沒出息的小東西,聽說他剛剛幫女公爵想出了一句不錯的歌詞,所以被女公爵誇了兩句,現在還沒回過神來呢,恐怕女公爵叫他跳海也會去跳的。”騎士團長笑著罵了小男仆一句,然後轉向羅蘭:“院長大人請放心,我們會好好保護女公爵的。”

羅蘭點點頭,登上了自己的黑色馬車。

艾莉諾沒有想到,鮮花、詩歌和美人,以及其他一切可愛的事物,會這麽快離她而去。

繼位儀式結束的一個月後,她在寒冷和驚懼中醒來,身下還是那張柔軟豪華的大床,身上還是絲綢和鵝絨的錦被,但她渾身每一個毛孔都在戰栗。

似乎有什麽事情發生了……一切都和平時不一樣了!

艾莉諾迷迷糊糊地從床上爬起來,按響了床頭鈴,卻沒有人來應答。

豪華的臥室裏空空蕩蕩,女仆們不見蹤影。

走廊上安安靜靜,不再有騎士們巡夜的聲音。

她這下是真的有些慌了,穿著睡裙赤腳跳下床,踩著冰涼的大理石地板,一直走到窗前。

她摸索著打開窗戶,冰冷的夜風帶著濃烈的海水氣息撲面而來,吹得她金紅色長發飄揚了起來。

為什麽會有海水的氣息……

她揉了揉眼睛,努力睜大雙眼,然後被眼前的場景嚇得差點瘋掉。

大海,外面全是大海!

波濤洶湧的海水一望無際,環繞在她的城堡四周,明亮又冰冷的月光照在翻騰的海浪上,一切都像是噩夢一樣可怕。

為什麽……為什麽會有海?她努力地思考著——她很清楚自己的城堡明明建在長滿了薰衣草和葡萄藤的山坡上,為什麽現在全都是海……阿基坦的確是一個靠海的公國,但是首府聖埃梅隆,以及自己的城堡,明明距離海有幾萬碼啊!

這一定是個夢,也許是因為太想去海邊游玩了才會夢到這個。她閉上眼睛安慰自己:再說,大海又有什麽可怕的?雖然在夜色下有些蒼涼可怖,但畢竟也是遼闊壯美的啊,應該讓吟游詩人們來看看這個,也許能激發他們的靈感呢?

嘹亮的號角聲和尖銳的武器撞擊聲讓她不得不再次睜開眼睛。

不遠處,翻騰的波濤之上,有十幾艘黑色的戰船破浪而來,月光把戰船上的教廷標記照得清清楚楚——是大主教的戰船!船上滿是全副武裝的教廷士兵,他們的長矛和盔甲在月光下閃著寒光。

大主教竟然帶兵來攻打我,妄圖占領我的城堡嗎?

這種事情在整個歐洲大陸都不少見,但是她從來沒想過竟然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該死,如果我能早一點意識到他的陰謀……

戰船的行駛速度快得驚人,很快,第一艘就到達了城堡腳下。士兵們從船上搬下巨大的攻城錘,開始撞擊城堡的大門,有些人甚至攀上城堡的墻壁,從窗戶闖入。

我應當組織自衛……我的士兵……我的騎士……艾莉諾發著抖,用手指絕望地抓著窗臺,她回憶了起來——她已經沒有騎士了,三天前她和騎士團長大吵了一架,後者已經帶著所有人離開了她的城堡。

現在她的城堡裏只有吟游詩人,這些平時極端有用,現在又極端無用的人們。

走廊上已經響起了沈重的皮靴聲和甲胄撞擊的聲音,大主教的士兵們正在粗暴地敲著一間又一間的屋門,尋找著女公爵,侍女們尖叫求饒的聲音充斥了走廊。

艾莉諾打了個寒戰,似乎聞到了鮮血的味道。

自己馬上就要死了嗎?也許大主教不會殺死自己,也許他只是想篡權,也許會把自己當做傀儡,也許會把自己關入地牢——如果是這樣,她寧願選擇死亡。

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

羅蘭,去找羅蘭!她猛地反應過來,是的,不管發生了什麽,羅蘭總有辦法解決,一直都是這樣的,他在哪裏?總之要想辦法找到他……

她擡起頭再一次望向窗外。

她看到有個人站在海水上,站在波濤之間。

這聽起來似乎是不可能的,但它確確實實地發生了,那人不是站在船上,不是站在陸地上,而是就站在海水上,波濤簇擁著他,推舉著他。

他的身材比普通人要高大很多,整個人在月光下散發著柔和的光芒,身上穿了一件希臘式的白色長袍,頭發上戴著貝殼的王冠,白色短發濕漉漉地滴著海水,他左手握著一支三叉戟,右手握著……羅蘭的屍體。

羅蘭,那個一直溫柔地教自己寫字讀詩,永遠會幫自己解決一切麻煩的羅蘭,現在正被那個站在海上的人像提木偶一樣抓住腳踝倒提著,他的黑袍已經被海水浸透,身體已經僵硬,隨著那人的動作而毫無生氣地搖擺著,長長的銀白色頭發直直地垂下,浸入水中。

羅蘭死了?艾莉諾大腦一片空白,無意識地把手指含入嘴中,咬得鮮血淋漓。

在她身後,臥室的大門被粗暴地撞擊著,士兵們兇狠的喊聲傳來。

就這樣結束了嗎?

艾莉諾放任自己墜入了黑暗。

醒來時,她覺得自己在飄飄蕩蕩,晃來晃去,像風中的柳絮,像水面上的一片樹葉。

“拜托,告訴我全都是在做夢,全都是在做夢……”她默念著,睜開眼睛。

她看到的仍然是一片夜色,漫天星光。

她躺在一葉小舟上,小舟漂浮在海面上,視線所及到處都是海,城堡和戰船們被遠遠地甩在了後面,城堡大門破碎的轟鳴聲遠遠傳來。

“您醒了?”劃船的小男仆羞澀地對她行了一禮,月光照得一切清清楚楚,他身上的衣服臟兮兮的,全部被海水打濕了,看起來劃了很久,累得臉紅紅的。

“你是……”艾莉諾認得出他是自己無數仆人中的一個,但怎麽都沒法想起他的名字。

“我曾經得到過您的嘉獎。”小男仆低下頭:“因此我發誓一定要保護您。”

“保護我……”艾莉諾想起了羅蘭,心臟和腦袋一起揪著痛了起來:“我身邊只剩你一個人了嗎?”

“是。”小男仆別過頭,避開她的目光:“我偷偷攀著繩子來到您的臥室,發現您暈倒了……就自作主張帶您走了,還好到處都很亂,沒有人發現我們。”

“我為什麽還活著?”艾莉諾伸出手,看著上面被自己咬破的齒痕:“羅蘭死了,我為什麽還活著?”

她再次醒來時,已經躺在了浸滿露水的草地上。清晨的陽光照下來,隱約還有嘀嘀啾啾的鳥叫聲。

艾莉諾掙紮著從草地上爬起來,頭疼欲裂。身上穿的黑色蕾絲睡裙半濕半幹的,又冷又不舒服,頭發也亂糟糟地披散著。她隱約記得小男仆把自己送到了陸地上,就不得不回城堡和家人集合。所以她現在真的是獨自一人了。

她在草地上蜷起身體,揉著腦袋努力回憶著。

一切都太可怕太不真實了,城堡被大海包圍了?大主教帶兵派船來攻占了城堡?還有站在海裏的那個人……

回想起那個人,艾莉諾又打了一個寒顫。

那個人不可能是人類!

白色長袍……三叉戟……能輕松地站在海上……

波塞冬!他一定是希臘神話裏的海神波塞冬!

可是,神真的存在嗎?難道不是只存在於傳說和歌謠中嗎?難道一切都是她的幻覺?

艾莉諾聞了聞自己身上海水的味道,越發迷茫了。

她沿著農田一路往前走,只看到一片花紅草綠,再也沒有見到海的蹤影,這裏似乎是距離聖埃梅隆不遠的鄉下,海水還沒有沖到這裏嗎?

正午時分,她在一棵枝葉稀疏的果樹上找到了幾顆幹巴巴的水果,這樣的水果放在她的城堡裏連成為馬飼料都不夠格,可是艾莉諾實在太餓了,她用睡裙的下擺把水果盡量擦幹凈,就啃了下去。

她躲在樹從後面努力地啃著苦澀的水果,卻聽到了有人談話的聲音。

幾個戴著頭巾的農婦提著籃子走來,她們穿的衣服很破舊,腳上穿著木鞋,她們扯著嗓門相互交談著,艾莉諾也可以聽得清清楚楚。

“哎,你們聽說沒,聖埃梅隆那裏,出現了一小片海!”

“你被魔鬼上身了?這是什麽話?”

“是真的呀,咱們這裏離聖埃梅隆也不是很遠,往那個方向走個半天,就可以遠遠地看到海的邊緣了,村裏有人已經去過了!而且連大主教都親自承認了,大主教說這是天主降下的神跡,他已經親自前往朝聖了。”

“那女公爵呢?”

“女公爵當然是和大主教一起在海裏朝聖啊,聽說那海就出現在女公爵城堡周圍!”

“天主真有意思,沒事降一小片海下來幹什麽?我倒情願天主降下無數的面包和魚。”

“呸,你竟敢指責天主,小心教士們把你燒死!”

農婦們嘻嘻哈哈地走遠了,艾莉諾心裏一陣冰冷,她一直抱著最後一絲希望,也許一切都是做夢,也許什麽都沒有發生,但是現在,一切是確確實實地發生了,大主教不知道用了什麽歪門邪道召喚出了海神波塞冬,海神波塞冬將大海帶到城堡附近,大主教使用戰船和軍隊占領了城堡,然後借著朝聖的名義欺騙了所有人,隱瞞了自己失蹤的消息,也許,也許他已經讓某個侍女來假扮成女公爵發號施令了。

她捏碎了手中的果子,果汁滴滴答答地流了下來。

“我所愛的一切,都應該完完全全只屬於我!”

“只有笨蛋才會丟掉自己的國家。”

想起自己一個月前批評詩歌時說的話,艾莉諾現在只覺得諷刺,極端地諷刺。

羅蘭,城堡,整個阿基坦,無數的鮮花和水果,詩人和詩歌。她全都丟掉了。

我一定要,一定要把屬於我的一切都搶回來!她咬著嘴唇,狠狠地把果核扔在地上。

可是一個星期後,艾莉諾就不得不承認,自己面臨的最大難題,不是如何奪回城堡,而是如何活下去。

她以前除了詩歌之外最喜歡的就是打獵和郊游——穿上最漂亮的獵裝,前呼後擁地策馬穿行在林間,馬車上裝滿了食物,即使要過夜,女仆們也永遠會準備好柔軟厚實的毛毯。這樣的經歷再愉快不過了。她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兩手空空地赤著雙腳走在林間。

在樹林和田野的交界處,她遇到了一名教士,和他率領的幾位做彌撒的平民。

“小姐,請問您來自哪裏?”教士難以置信地望著她。

我現在的樣子一定難看死了,所以他的表情才像見了鬼一樣。艾莉諾悶悶不樂地把臉轉向一邊:“我來自巴黎,在這裏打獵時不小心遇到了強盜……”

她不敢說出真實身份,也許大主教正在派人到處追殺自己。

“天主在上,有什麽是我可以幫忙的嗎?”教士關切地向她彎下腰。

艾莉諾疲憊地擺擺手。

她無論如何都沒有想到,面前的教士突然變得眼神兇惡,動作粗魯,他狠狠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把她從灌木叢裏拖了出來。

身體被樹木和地面摩擦得很疼,一陣天旋地轉,艾莉諾感覺自己被狠狠摔在了地上,只好無措地伸出雙手抓住地上的青草來維持平衡。

“這個女人是個女巫!”教士指著自己,大聲對平民們宣布:“你們看她的眼睛和頭發!酒紅色的眼睛,金紅色的頭發,正是女公爵和大主教剛剛宣布的女巫特征!必須燒死她!”

原來大主教並沒有用派出殺手追殺她這樣低效率的辦法,而是直接煽動了教眾,讓他們燒死擁有酒紅色眼睛和金紅色頭發的女人,不得不說,這是一個惡毒而高效的辦法。

“我是女公爵!”艾莉諾惱怒地喊了出來。

“笑話,你要是女公爵,那城堡裏的那個是誰?”教士不為所動,從平民的手中接過麻繩,狠狠地勒住了她的脖子,把她的身體束縛在一棵樺樹上。

“那個是假的……”艾莉諾感到一陣窒息和疼痛,怎麽都無法抵抗他們的力量,她的嘴裏被塞入了一把鵝卵石,無法再發出清楚的聲音。

教士將幹燥的樹枝樹葉堆在她身下,用火石點燃,嘴裏還在喃喃地念著聖經。

我不能死在這裏……我還沒有為羅蘭報仇,還沒有奪回我的城堡和國家……艾莉諾掙紮得像一尾被丟上岸的鮭魚,她的脖子和手腕都被麻繩磨破了,心臟跳得幾乎要沖破胸膛,難道真的要死在一個愚昧的宗教瘋子手裏嗎?

火焰舔上了她□□的雙腳,她卻沒有感覺到燙。

她絕望地望向火焰,卻發現它的顏色有些不同,是特別明亮的金色,在那奪目的金色中,有……有一雙眼睛!

那雙眼睛在火焰中眨了眨。

艾莉諾聽到了一個難以用語言形容的聲音,那個聲音似乎從天空傳下來,似乎又是來自於腳下的火堆,那個聲音在問:“你願意成為我的盟友嗎?”

“我願意……”艾莉諾拼命喊道,發出來的聲音卻模糊不清。

火焰瞬間暴漲、蔓延,攀上了她的身體,她卻絲毫沒有感覺到疼痛。火焰再度蔓延,剛剛還帶著殘忍的笑容望著她的教士和那幾位平民,瞬間被燒成了一堆灰燼。

有個身影從火中漸漸顯形,懸浮在空氣中。

艾莉諾認識無數英勇的騎士和矜貴的王子,但從來沒有見過英俊到這種程度的男人——他像她那天看到的海神一樣高大,但更纖瘦一些,皮膚白得像雪,金色長發像萬丈陽光一樣鋪下來,亮得人睜不開眼,瞳孔也是金色,裏面滿是邪氣,形狀完美的嘴唇勾出一個刻薄又輕佻的弧度——無論怎麽看,都是一個惡毒和美貌成正比的存在。

這樣的神,在所有的神話傳說中只有一個。

艾莉諾吐出嘴裏的鵝卵石,一邊大口大口平覆著呼吸一邊說:“洛奇,你是火神洛奇對不對!”

“而你是我見過的最蠢的蠢貨。”洛奇伸出一只手指托起她的下巴,左看右看,一臉嫌惡。

“先是海神,然後又是火神,你們神到底要做什麽?”艾莉諾打開他的手,酒紅色眼睛毫無畏懼地盯著他:“來人間尋歡作樂嗎?”

“你已經見過波塞冬了?”洛奇挑起一邊的眉毛:“該死,又被他搶先一步。”

“我不但見到了海神,還親眼見到他占領了我的城堡,殺死了我的羅蘭。”艾莉諾一陣難過:“為什麽?”

“我怎麽知道他為什麽要殺你的人?也許是因為你太蠢了。”洛奇笑。

“海神為什麽要協助大主教占領我的城堡!”艾莉諾跳起來一把拽住他的頭發,使勁往下拉:“我問的是這個!”

“構成這個世界的四大元素分別是什麽?”洛奇從指尖燃起一小團火焰,燒斷了自己的那束頭發,讓艾莉諾站立不穩地摔在了地上,同時反問道。

“氣、火、水、土。”艾莉諾瞪著他。

“降臨人間的神不止海神和我,還有其他兩位,我們是分別代表著四大元素的神,相互依存又彼此爭鬥不休。”洛奇不耐煩地解釋著:“我們約定在人間玩一場游戲——在阿基坦公爵的城堡裏有一樣寶物,誰能拿到那個寶物,誰就贏了。”

“幼稚。”艾莉諾又想笑又想哭:“你們就為了這麽幼稚的理由殺死了他……”

“我們幼稚起來隨時可以殺掉一個國家的人,你們又能怎麽樣?”洛奇用一個欠扁的表情來回應。

“那你剛剛說的成為盟友又是什麽意思?”艾莉諾拼命地壓下怒火,向以邪惡著稱的火神洛奇討要公道是沒有用的。現在最重要的是打敗大主教和海神,奪回阿基坦,為羅蘭報仇,而實現這個目的的唯一途徑就是和洛奇合作,而且她清楚地記得,在火焰燃燒起來的時候,她聽到他說:“你願意成為我的盟友嗎?”

“神在來到人間時要選擇一個有權勢的人,和他結為盟友,幫助那個人占領阿基坦,通過這個途徑來拿到寶物,這就是游戲的全部規則。”洛奇攤了攤手:“所以,恐怕我們的海神是和你的大主教結為盟友了。你雖然又蠢又沒用,但好歹算是個女公爵,我就勉強選你吧。”

“這麽說,海神已經贏了。”艾莉諾一陣絕望:“大主教在一星期前已經占領了我的城堡,海神肯定已經拿到了寶物。”

“不。”洛奇搖了搖頭:“沒有人知道那個寶物究竟是什麽,波塞冬那個笨蛋估計正在你的城堡裏瘋狂地翻箱倒櫃吧,噗哈哈。”

“他要是敢翻壞我的衣服,我就拿三叉戟把他做成烤魚!”艾莉諾惡狠狠地咬著嘴唇想著自己那些價格昂貴的華麗衣裙,半天才反應過來:“等等,你們居然在爭奪一樣根本不知道是什麽的寶物?”

洛奇聳聳肩。

“剛才真不該說你們幼稚。”艾莉諾甩了甩頭發:“應該說,你們根本就是白癡!”

入夜,克魯茲河谷。

“尊敬的副主教,在那邊的森林裏,有位神要見您。”仆人恭敬地敲了敲屋門。

“神?”站在桌前的青年男子放下厚厚的經文典籍,皺了皺眉:“世上除了天主沒有別的神。”

他看起來約莫二十歲左右,黑色短發下的面孔蒼白而嚴肅,灰色眼睛像是最深的水潭,教人望不到底。他穿了一件簡素的黑色長袍——上面沒有一絲褶皺或是灰塵,一枚小小的金十字架在手腕上閃著光。

他略微猶豫了一下,還是提起了桌上的油燈,走出教堂,向森林深處走去。

森林深處,有一棵最大最古老的橡樹,此刻它的枝條正在發出柔和的光。

真正的光源是那個悠閑自得地坐在枝條上的人……不對……是神,他一身白衣,長長的黑發一直垂到腳踝,耳側垂下兩條細長的銀鏈,銀鏈的末端是一對醒目的白色翅膀。

副主教很想看看他的眼睛,可惜那雙眼睛此刻藏在一條潔白的蒙眼布後面。

神大概是聽到了他的腳步聲,愉快地翹起嘴角微笑了一下:“你來了?路易·卡佩。”

“你怎麽知道我的名字?”路易冷靜地望著他。

“沒有什麽是我不知道的。”神笑得更開心了,他一把扯掉了蒙眼布,瑪瑙一樣的黑色雙瞳直盯著路易:“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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