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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1章 二四:非是我淹留(之歸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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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陽閣帷幕華麗寂寞,在風中微微揚起,帶起一絲黯淡色澤,壽光公主姬華琬跌坐在金絲八寶榻上,雙眼呆滯無神。

小宮人瞧著姬華琬這般失魂落魄的模樣,心頭憐惜,苦聲勸道,“公主,你振作些吧!貴妃娘子就要離宮了,若是知道你這個樣子,可還不知道要怎麽傷心呢?”

姬華琬聞言猛的擡起頭來,“母妃,”聲音焦灼,“母妃現在怎麽樣了?”

蓮子面上閃過同情色澤,“……奴婢剛剛在外面聽到消息,聖人判處了唐相公淩遲之刑,罷貴妃娘子位份,命出為女冠,前往驪山太真觀修道,為先帝祈福。”

姬華琬聞言一顆心寒浸浸的,猶如寒冬臘月浸在冷水裏。她知道她自己做了錯事,她心思惡毒,謀算阿顧,因此落得了這個下場,被皇兄削去食邑,禁足鳳陽閣。可縱然如此,皇兄怎麽可以這麽對待她的阿娘。

阿娘,阿娘,

她風華絕代的阿娘,和父皇鴛鴦情深的阿娘,在她的記憶裏,她一直是那樣的風華絕代,尊貴照人,怎麽可以失去貴妃的位份,一個人遠去驪山在冰冷冷的道觀修行?這樣的日子,她就連想象也不能夠接受。

“皇兄,”姬華琬跳起來,跌跌撞撞的奔出去,“公主,”身後傳來小宮人焦急的呼喚聲,“你還在禁足中,不能出去啊!”姬華琬卻充耳不聞。她心裏只躍動著一個念頭,奔到兩儀殿去,在皇兄面前跪求。這座宮城是阿娘一生中最美時光度過之處,阿娘是絕不願意離開這兒,離開有著父皇和她共同美好記憶的地方去的。自己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保住阿娘的生命尊嚴和愛情記憶。

“壽光公主。”閣門外的宦官攔住了她的去路,“你不可以出去……”

姬華琬一把拔下頭上的黃金簪,抵在自己的脖頸之上,喝道,“讓開,不然我就一簪子把自己刺死在這兒。”

她容貌裏繼承自唐氏的眉眼耀眼精致,情緒頹廢癡狂,愈發顯出一種逼人的美艷。守門宦官瞧著姬華琬刺在頸項處鋒利的簪尖,面上失色,姬華琬一股氣沖出了鳳陽閣,一路沿著宮道奔行,奔到兩儀殿前,“砰”的一聲跪在地上,喊道,“皇兄,阿燕知錯了,你怎麽罰我都可以,但我阿娘年紀已經大了,她經不起求你饒了我吧。

宮廷肅穆,兩儀殿靜默的黜在廷中,猶如一位沈靜的長者。小宦官王華從殿中出來,對著姬華琬道,“壽光公主,聖人傳話:玉妙真人之事不是你能做主的。公主雖然犯了禁足令,但念在公主一片孝心,此次就不計較了,公主請回鳳陽閣吧!”

“我不。”姬華琬跪在地上,倔強道,“我要見皇兄。若是皇兄不肯見我,我便一直跪在這兒。”

王華聞言怔了怔,將拂子一擺,聲音淡淡道,“那公主就在這兒跪著吧!”

過午的陽光懸在天空之上,照在廷中姬華琬身上,姬華琬的額頭滲出一滴滴的汗水,打在甘露殿前的青石磚面上,嗞啦一聲,化作淺淺的痕跡。她沈默的跪在兩儀殿前,兩條腿麻木的幾乎都感覺不到是自己的。從前的八公主絕對不會想到,自己會有有朝一日跪在甘露殿前,一直不起,只為求見皇兄一面的情況。可是此時,她只是想再跪的長久一點,長久一點,跪到皇兄肯出來見自己,饒恕自己母妃一次。

兩儀殿側門“咿呀”一聲開了,一個腳步從裏面出來,下了臺階,悄無聲息的立在姬華琬面前。

姬華琬精神一震,面上露出欣喜的笑容,擡起頭來喚道,“皇兄。”

她面上的笑容隨著瞧清來人的面容一寸一寸的消逝,“怎麽——是你?”

一身深緋素服的內侍陳孝立在臺階前,悠悠的哦啊,“壽光公主以為奴婢會是誰?不糊是大家吧?大家剛剛已經出兩儀殿回後宮了,”唇角翹起一個惡意嘲諷的弧度,“你就是跪死在這兒,他也是不會來見你的,你還是回鳳陽閣去吧!”

姬華琬聞言心中一片絕望,癱頹在廷中,眼淚怔怔的流下來,“我不信,我不信,”她癡癡茫茫道,“皇兄素來最寵我這個妹妹,他怎麽會狠心不見我!”

“最寵——?呵呵,”陳孝發出一聲嘲諷的冷笑,像是聽著什麽天大的笑話似的,哈哈大笑,如同淒厲的老鴰鳥一樣難聽,出聲冰齒交擊,“壽光公主原來竟是這般天真!”

姬華琬聞言沈下臉來,“陳內侍,這話什麽意思?”

陳全淡淡的笑起來,“壽光公主,”收斂剛才淒厲的神情,猶如剛剛偶然一露的崢嶸從未出現過,回覆到平素立在聖人身後寡言刻肅的模樣,“老奴在太極宮中伺候也已經多二十多年了,公主可知道老奴的生平?”

姬華琬聞言怔了怔,回想起面前這個老內侍的生平起來,皇兄身邊的四個內侍,陳孝是其中最沒有存在感的一個,記憶中,似乎天冊年間,宮中三庶人之變後,皇兄從當時剩餘的皇子中脫穎而出的時候,身邊就跟著一個一身青衣的清瘦宦官了!“你是皇兄身邊的老人了。皇兄還是九皇子的時候就跟在他身邊伺候著了!”

“公主記性不錯,”陳孝淡淡一笑,忽的冷了下去,“只是壽光公主大概是不記得,在服侍聖人之前,老奴之前的主子是哪一個。”

“之前的主子?”姬華琬聞言愕然,但她努力回憶,關於陳孝的記憶猶如浮光掠影,無論怎麽打撈都打撈不起來。“我著實記不得了!”

陳全唇角微微翹起,仰頭憶起舊日時光往事,眸光閃過淒迷色彩。回過神來,立在殿階上居高臨下的看著姬華琬,目色輕蔑隱恨,“老奴從前曾服侍過晉陽公主。”

“晉陽,公主?”

晉陽公主姬靈瓏在神宗一眾公主中排行第九,是皇帝姬澤的同胞妹妹,幼年早夭,早就在眾人記憶中消失了痕跡。

“是呢,”陳孝切齒道,“八公主只怕早就忘了有這麽一個可憐的妹妹了吧!”

姬華琬越發神情迷茫,“九妹妹我自然是記得的,只是她夭亡的早,那時候我年紀也還小,根本就沒見過幾次,她和我有什麽關系。”

陳孝聞言眼光一厲,“你居然不記得了,是了,”聲音輕柔,“你是不該記得的。”猛的激雋,“奴婢卻一輩子也忘不了!”

他的眸光因著回憶起多年起的舊事而變的悠遠。

多年之前,是建興八年,那一年的冬天特別冷,含春軒炭火供給不足,姬靈瓏胎裏出生身子弱,晚上受了寒,便發起了高熱,躺在床上,喝了幾帖子藥都不見起色。姬澤陪在胞妹病榻前,瞧著妹妹蒼白的臉色,心中擔心的不得了,姬靈瓏醒過神來,卻十分乖巧,笑著跟姬澤說,‘皇兄,阿妹想吃花折鵝糕。’”

“花折鵝糕?”姬華琬聽聞這個糕點,陡然驚叫起來,似乎有些蟄伏在記憶最深處的東西漸漸蘇醒起來。瞪大了眼睛,仿佛看到了什麽不堪入目的場景。

“八公主有記憶就最好了!”陳孝冷笑一聲,聲音幽微。

“那時候姚皇後還只是一個小小的美人,在宮中十分不得志,大家也不過是一個普通皇子,宮中膳房供過來的糕點倒還是能吃的上的,想要點著做特意糕點就不成了。九皇子取了歷年積攢的銀錢,想盡法子求了禦膳房一個姓範的禦廚,做了一籠花折鵝糕……”

姬華琬身子搖搖欲墜,面色一片慘白。

她終於想了起來。

那一年,她年紀很小,才只有三四歲年紀,因著神宗皇帝寵愛的緣故,在太極宮中橫行霸道。記憶裏那是一個普通的冬日,父皇和母妃恩愛,她一個人覺得無趣,便去了禦苑,玩耍了一陣子覺得有些餓了,四處張望,正巧見一個青衣小宦官提著一盒糕點匆匆從一旁路過,便開口叫住他,“哎,那個誰,把東西拿過來!”

青衣宦官聞言停住腳步,面上神色發怔。自己身邊的宮女女蘿已經走了過去,面色不耐煩催道,“八公主在叫你呢,還磨磨蹭蹭做什麽?若是惹了八公主生氣,聖人和娘子怪罪下來,你擔待的起麽!”

小宦官沒有法子,只得拎著食盒上前,參拜道,“奴婢見過八公主。”

她不管這個宦官如何,只是盯著他置在一旁的食盒,問道,“你提著的是什麽?”

小宦官,“是一籠子花折鵝糕。”

“花折鵝糕?”她睜大眼睛,吩咐道,“正好我有些餓了,你給我拿過來。”

“八公主——”小宦官登時急起來,“這是九公主要的——”

“沒聽見八公主吩咐麽?”女蘿瞧著他這般不識擡舉,心中不悅,劈手一把將食盒奪了過來,“八公主樂意吃你的糕點,是你的榮幸。若不是公主這會子餓了,你就是將一屋子糕點送過來,公主也不會用的。至於九公主,讓她再去禦膳房要一籠子就是了。”

“公主,”她將食籃捧到自己面前,殷勤笑道,“您先用些墊墊肚子。”

自己點了點頭,從食籃墊袱上取了一塊花折鵝糕,遞到自己唇邊,咬了一口。自己是宮中最受寵的公主,自幼入口的膳食糕點都是禦膳房中手藝最精湛的師傅制作,這塊花折鵝糕嘗在自己口中,口感太過甜膩,不大喜歡,搖頭道,“不好吃,不要了!”

一名宮人提了鳳陽閣中精致糕點過來,女蘿瞧見了,面上露出高興神情,“公主,芳草姐姐提了糕點過來。”自己登時高興起來,轉頭去望,展開的衣袖動作帶翻了地上食盒,裏面的花折鵝糕滾落出來,在雪地裏滾了滾,沾了漆黑泥水,眼見得就不能吃了!

……

姬華琬驚疑不定,望著陳孝吃吃道,“你就是當日的小宦官?”

“壽光公主記起來了?”陳孝垂眸,低低的笑起來,“壽光公主當日棄如敝履的花折鵝糕,卻是晉陽公主臨終前躺在病榻上念念不忘的糕點。”他瞪大眼睛,眼圈漸漸泛出紅色水意,“大家最疼的便是自己的胞妹晉陽公主,他年幼之時庇護不住胞妹,晉陽公主臨終前只開口了那麽一個小小的願望,卻被你這般隨意糟蹋,他恨你都來不及,如何會真心寵愛?”

姬華琬跌落在雪地中,只覺得自己一直以來所有的信仰,都在這一刻被無情的打破,喃喃道,“我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

“有些事情,做了就是做了,”陳孝冷笑,“說有意無意又有什麽關系?大家為大周君主,心胸寬廣,不屑於拿昔日一些舊怨於閨閣女子斤斤計較。奴婢卻是個刻薄的,不肯就這麽放你好過。總要叫你知道當初做過的孽。這方知曉,自己是個什麽東西。”

姬華琬伏倒在地上,心中痛悔不已。回想起那個有著清俊容顏和淡漠風度的皇兄,在父皇面前對自己笑的親和,每次入宮都會給自己帶禮物……

所有的皇兄裏,她最喜歡九皇兄,也一直以為,自己是他最喜歡的妹妹。到如今才發覺這一切許不過是假象,他生厭著自己,卻為了討好父皇而不得不演戲對自己親善。這些年來,自己一直被皇兄這般的把戲所惑,自我感覺良好,作妖的天不怕,地不怕,就算是數次被他的冷淡所傷,也不肯看清真相,依舊沈迷在他給自己的假象中,認為自己是他最寵愛的妹妹。直到今日,揭開真相的紗幕,才知道蒙蔽的自己是如何的可笑。

美貌少女被一個接一個接踵而來的變故打擊的搖搖欲墜。在生活的磨練中終於成熟起來,但這樣的成長,卻付出了太巨大太巨大的代價。

對皇帝絕望的姬華琬,想起唐真珠,猛的站起來,喚道,“阿娘。”不肯再看一眼背後的兩儀殿,跌跌撞撞的向著太極宮門奔去。

蔚藍的天空流雲奔馬,映襯的太極宮一片遼闊。

唐真珠一身緇衣立於安禮門前,回望綿延的太極宮,太極宮殿富麗堂皇,她曾在這兒度過自己人生中最華章麗彩的十多年生涯,如今,自己即將離去,原來自己於這座宮殿不過是一個過客。

“玉妙真人,”宮門處的小宦官回過頭來,客氣道,“走吧!”

唐真珠聞言垂了頭,轉過身來,隨著小宦官邁開了腳步。

“阿娘——”長廊上傳來姬華琬急切的呼喚聲。姬華琬沿著長廊追了過來,她奔跑的速度極快,一頭的長發在風中飛揚起來。

“阿娘,你等等我,等等我呀!”

她奔跑到玉妙的面前,牽扯住玉妙的緇衣,砰的一聲跪了下來,“女兒不孝——”

玉妙目顯悲涼之意,伸出手狠狠的打了姬華琬一巴掌。她的力氣用的極大,沒有留一點情,姬華琬的臉被打的往一旁,迅速的紅腫起來。“我幼年孤苦,得了你這麽個女兒,便只想著寵溺你,不讓你受那些我曾經受過的苦。卻沒想到將你嬌慣成了這般,膽大包天的什麽事情都敢做。”

姬華琬伸手捂住臉,臉上一片疼痛,心中痛悔,跪在地上,膝行上前靠近玉妙,“阿娘,女兒錯了,這回女兒真的知錯了!我肯改,日後我一定會改,求你不要離開女兒,好不好?”她抱著母親的大腿嚎啕痛苦,聲音傳在宮門內外,悲涼至極。

玉妙立在原地,看著痛悔晚矣的女兒,目中露出深深的無奈與蒼涼,“阿燕,你父皇已經駕崩了,他曾是庇護我們母女的人,卻已經徹底的離開了。如今連我也離開太極宮,不能在幫襯著你了,未來的日子,你要怎麽過呢?”

姬華琬的眼淚流的,終於意識到,唐真珠的離開已經是不可逆轉,伸手擦著面上綿延的淚水,抑制住了心中的惶恐不安,努力綻放微笑,“阿娘,你別為我擔心。我以後會做個乖巧懂事的女孩,再也不亂發脾氣。再也不讓你擔心煩憂,就算遇到事情,也都會忍下來。你到了驪山,也要好好的,好好的,咱們母女兩個,都要好好的!”

玉妙聽著少女懂事的話語柔腸斷折,傷心一片。這個跋扈任性的女兒,在經過了痛苦的折磨後,終於學會長大。可是這長大這麽疼痛啊,撕扯的她做娘的心疼痛不已。若是神宗皇帝還在世,瞧著自己昔日最疼愛的女兒變成這個模樣,該會多麽傷心呢?

她轉過頭去,抑制不住面上綿延流下的淚水。

往事已矣,屬於神宗皇帝的時代早已過去,從今以後,她不再是他捧在掌心疼寵的貴妃,而是太真觀裏清修祈福的玉妙真人。

宮門之外皇城綿延,玉妙在淚眼中極目遠眺,仿佛看見了江太妃清矍的艷影。

她們曾經在神宗皇帝的後宮中爭奇鬥艷,自己獲得了神宗皇帝的全心寵愛,江擇荇黯然退場,自請退居上陽宮;及至神宗賓天,江太妃從東都歸來,風雲變幻,二人又站在了一處。

她輕輕吐口,向著虛無裏的太妃道:這一場,下半生,終究是你贏了!

如今,江擇荇膝下雖無子女,卻有一個貼心的徒弟阿顧;自己一生育有一子二女,十一皇子姬淄早亡,活著的一雙女兒,大女兒姬景淳與自己反目成仇,小女兒姬華琬則被自己寵的囂張跋扈,吃了天大的苦頭方跌跌撞撞的成長,日後也要兩相分離,自己遠在驪山修行,再也不能瞧見她出嫁,生子。

馬車停在安禮門外,小宦官催道,“玉妙真人,該走了!”

玉妙揮了揮身上的道袍,不再流連,狠了狠心,轉身踏出宮門,從小宦官掀起的車簾處上了馬車。

車簾落了下來,禦者揚起馬鞭,雙馬嘶鳴一聲,拉著身後的馬車,緩緩向外行去。

姬華琬淚眼婆娑,站在宮門處,遠遠的看著那輛載著母親馬車的背影越來越小,越來越小,逐漸被重重折折的宮墻遮去了最後一絲身影。

從今以後,她什麽都沒有了!

沒有了寵冠天下的貴妃阿娘。

沒有了疼愛自己的皇帝兄長。

沒有了公主的尊榮。

沒有了傾心相愛的情人。

沒有了關心自己的姐妹。

連身邊最後一個忠心的宮人,都沒有了!

她站在淒涼的安禮門前,只覺得這一刻長安遍目的風光都失去了顏色,她孤苦伶仃,是一個千古的孤獨人!

長安天光清朗,滿目風光如畫。

姬華琬迷迷瞪瞪,在宮道上行走,忽覺整個太極宮大到了極處,空茫到了極處。忽聽得宮道旁花草間傳來“喵”的一聲淒厲慘叫,轉過頭來,見雪奴猛的從一旁的花木中竄出來,半身都是血汙,在宮道上竄了一段路,不支倒下,身子痙攣,一雙湛藍色的眼睛猶自睜得大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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