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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二四:非是我淹留(之柳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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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極宮檐角飛翹,齊王姬琛急急在太極宮廊道上穿走,面上情緒浮動迅速。那個唐姓女子,他曾與之琴瑟相和,悠游度日,風月華美令人迷醉,及至後來中途分道揚鑣,入了宮中,盛寵風光十餘年,一朝摧折,竟是落到如此地步,零落在地上碾碎成泥。

姬琛硬生生停住腳步。

縱然自己知道她落魄了,又如何呢?

境遇早就不同以往,他們早不再是恩愛夫妻,她是兄長神宗皇帝寵愛的貴妃,而他,也是平樂的父親和另一個女人的夫君。他們之間的關系,早在十八年前的驪山,就已經徹底了斷。

曾經她盛驚天下的恩寵帶給自己的不是夫君的榮耀,而是男人抹不去的恥辱。縱是如今,她落魄至此,也與自己沒有半分關系。

長安天光清朗,池上的蓮花開的分外繁盛,姬琛立在太極宮的廊道上,一時竟自是癡了。過了許久,方露出黯然之色,轉過頭來,慢慢朝著宮門方向走去。

內侍梁七變執著拂子行走,瞧著前頭齊王的背影,揚聲喚道,“齊王殿下。”行到姬琛面前,朝著行了一禮,“大家命齊王殿下前往晉見。”

“大家召我?”姬琛面上閃過一絲訝然之色,點頭致意,“有勞梁內侍了,本王這就過去。”

一輪金烏高掛在天空之中,兩儀殿殿宇威嚴沈肅,姬琛肅著手行到殿廷之中,聽得殿中傳來姬澤君臣奏對之聲,一名綠衣官員執著笏板揚聲道,“微臣告退。”從殿中退了出來。姬琛立在一旁頓了一會兒,方揚頭入殿,在姬澤面前參拜道,“臣見過聖人。”

“八皇叔請起!”兩儀殿殿宇高曠,玄色地衣兩側列放著幾張月牙凳,窗腳一對鎏金銅博山香爐燃著嬸嬸香氣,年輕帝王坐在殿中上座之上,做尋常常服打扮,頭發束成發髻,形象愈發顯得清朗利落,擡頭深瞧了姬琛一眼,“許久不見,王叔瞧著比從前清減了!”

姬琛躬身擡起頭來,聞言不自覺的摸了摸霜白的發鬢,露出一個困窘頹然的微笑,“塵滿面,面如霜。臣如今已經是老了,瞧著自然不如從前年輕時候利落了!”

殿中沈默氣氛漠漠浮動,姬琛自當年事發後將自己禁閉在王府致遠齋中,一困就是十年。如今雖然終於打破心魔,走出“囚牢”重新走出到眾人視線之中。但想起那一個男人最好的十年年華,就此虛度,如何不是感慨痛楚?

“王叔可知朕為何宣你至此麽?”姬澤揚聲問道。

姬琛聞聲躬身行禮,“臣不知,還請聖人明示。”

姬澤冷笑一聲,將一摞子文書擲在姬琛面前,“既如此,王叔瞧瞧這些便是。”

姬琛一頭霧水,俯身上前,拾起地上絹帛,在手中觀看:其中端正小楷字體密密麻麻的寫著齊王妃柳氏在今日長安風雲中所起的作用,嫁婢收買壽陽公主宮人,指使收容多年的白素素大理寺供狀,說服蔣太婕妤勾連西苑嬪妾首告貴妃侵占太妃財產……一樁樁、一件件,俱是柳倩兮手筆,描繪行止細節詳盡之極。

姬澤瞧的額頭冒出點點汗滴,腿兒一軟,跪在地上,求道,“聖人恕罪!”

天光逆射,耀的陛階之上光芒萬丈,姬澤俯視跪在殿中的齊王,“當年之事,先帝的確有值得指摘的地方,事到如今,王叔是否心中懷有怨恨?”

姬琛聞言驚的一跳,背後冷汗涔涔而下,伏跪在地,“臣不敢。”

“不敢?”姬澤玩味一笑,說是不敢,而非不為。可見心中還是有恨的,只是攝於君臣之道強自壓了下來。

“當年舊事,朕這些年也有些聽聞。”他道,“王叔受了很大委屈,柳王妃心痛夫君,痛恨玉妙真人,朕能夠理解。只是,”面色一板,森然道,“朕卻容不得她窺伺宮廷!”

“今次之事,瞧著王叔的面子上,朕就不與她計較了。這太極宮,柳王妃日後便不必進來了,只留在王府中,專心相夫教子吧!”

姬琛跪伏在地上,誠心謝過聖人恩典,方起身辭了出來。

殿外天光明亮,午後的風吹過來,姬琛只覺得一身冷汗浸浸發涼。立在廊階上靜默了片刻,出了宮門,登上馬車吩咐禦人,“立即回王府。”

禦人應了一聲,“是。”揚起馬鞭,雙轅馬車車輪轉動,向著齊王府奔馳起來。

——

齊王府沈默的立在繁華的長安城中,明心閣猶如一只展開黑壓壓的羽翼的鳥兒,匍匐在王府心臟。蓮花香爐裏燃著裊裊檀香,柳倩兮背立在佛堂簾前,望著堂上供奉的佛祖,神情沈郁,似乎在等待著什麽消息。府中仆婦經過閣門,都靜默加快腳步,遠遠避開。

陳姑姑面上揚著難以抑制的喜意,匆匆穿過府中的長長抄手長廊,掀看簾子入了明心閣,“王妃,好消息!”

“宮中聖人發了明旨,唐氏罷貴太妃之位,覆道號玉妙真人,返還太真觀為先帝神宗皇帝祈福;唐氏之女壽光公主姬華琬削食邑,禁足鳳陽閣中直至出降;宋尚宮杖刑沒入宮廷,虢國夫人唐玉浦黜一品國夫人之位,貶為庶人;唐忠民三日後於午門行淩遲之刑;佛龕之中觀音菩薩妙手合簾,俯瞰眾生,目光滿懷慈悲。柳倩兮聞言不發,舉手點了三束香,合在掌心中朝著觀音菩薩誠心的拜了三百,將束香插在香爐之中。淡淡道,“姑姑,我知道了!”風儀不動。

陳姑姑眸中露出一絲悲憫之色,看著柳倩兮微微起伏的背心,輕輕嘆了一聲,放下簾子,退了出去,將一室的寂靜留給了柳倩兮。

佛堂之上,柳倩兮跪在蒲團上,仰頭望著佛龕中觀世音菩薩慈悲的面龐,一雙眸子漸漸染紅,雙手合掌,虔誠道,“觀音菩薩,信女得償所願,發願減壽十年,捐千兩黃金給菩薩重修金身,謝佛祖此番庇佑成全之恩!”伏在蒲團上,失聲痛哭!

“王妃在何處?”

齊王姬琛在府門前從馬車上下來,大踏步的往內訊走,同時問詢柳王妃蹤跡。

“王妃在明心閣。”仆婦答道,“王妃最近這些日子虔心禮佛,日日在明心閣念誦經文,奴婢前往稟府中事兒,都懶的理了!”

姬琛聞言眸中微微訝然,隨即閃過了然之色,揮了揮手,吩咐道,“忙去吧!”匆匆往明心閣方向去了!

“大王這是怎麽了?”一名婆子好奇問道。

“不知道呢!……瞧著大王面上神色不大好看,許是在宮中挨了訓斥,去尋王妃算賬了!”

平樂縣主姬景淳穿過長廊,聽著府中仆婦悉悉議論之聲,不由停下腳步,不由發聲,“咳!”

“縣主。”仆婦們回過頭,見著姬景淳,忙行禮參見,“您萬福!”

姬景淳點了點頭,“發生什麽事情了?”

“大王剛剛從宮中回來,神色十分不好。問明了王妃在明心閣,就匆匆趕去了。”仆婦稟報。

姬景淳吃了一驚,“有這樣的事?”

她自幼得柳倩兮教養長大,對柳王妃十分尊敬,聞言不免有些擔憂柳倩兮,將手中的荷包丟給了射月,“射月,你先會去,我不放心母親,過去看看。”

射月恭敬應道,“是。”

姬景淳匆匆趕到明心閣,見閣外簾子動蕩,沒有一個丫鬟立在外面守候,不由留了一個心眼,放輕腳步,走到檀珠簾子下,聽見閣中傳來父親的質問聲,“……如今長安風聲湧動,整個唐氏覆滅,掀起了這麽大的風浪,我竟沒有想到竟是你暗中做下的手筆。阿倩,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及至最後一個文句,聲音壓抑而又痛楚。

明心閣褐色厚重的帳幔垂下來,和著清淡中朗的檀香,柳倩兮跪在蒲團之上,望著姬琛,目光茫然了一會兒,漸漸凝了起來,“為什麽?”

面上凝出一種深切而切齒的痛恨之情,“因為我恨她!”

柳倩兮傾盡全力吐出這一句話,看著丈夫因著此言詫然而俊朗的面龐,心中湧起一股多年夙願達成的解脫和深深的悲哀。若不是將恨意深深的埋到了骨子裏去,自己又怎麽會花用了這麽多年時間,籌謀算計,只為了一舉擊倒盛寵天下的唐氏!

她挺直了腰背,挺直起了自己的驕傲和自尊,悠然望著姬琛,“大王怕是不知道,多年以前,在嫁進王府之前,我就曾經見過你的!”聲音懷念!

“你……”姬琛聞言微微意外,齊王繼妃柳倩兮嫁進韓王府之後,主持中饋,教養子女,他多年以來心中抱疚的同時,也一直以為她是一個完美的妻子。但如今聽聞她這般言語,搜遍了記憶中的每個角落,都尋不出記憶深處畫面角落裏這個女孩的模樣,“我竟是不知道……”他訥訥道。

“您自然是不知道的,”柳倩兮悠悠笑道,目中充滿了懷念之情,“那時候,你根本沒有看到我。那時候,唐氏還沒有進宮,剛剛生下了淳兒不久,還是您的齊王妃。您攜著妻女游芙蓉園,正逢著我和幾個閨中女伴也在芙蓉園中游耍,隔著曲江池曾經偶爾看到過一眼。”

很多年之後,柳倩兮還記得,那一年的長安春日,風那麽輕,風光那麽美,曲江池旁的金絲芍藥開的像怒放的雲朵一樣的碩艷,她立在曲江池畔角落,悄悄的覷著駐立在金絲芍藥旁的那對男女。

齊王夫婦是宗室中盛傳的一對恩愛夫妻,齊王姬琛年輕英朗,是宗室裏有名的賢王,齊王妃唐氏出身低品官宦,父親早亡,由叔父撫養長大,因著美貌被王賢妃瞧中,為其子齊王姬琛選為王妃。唐氏嫁入齊王府之後,夫妻恩愛,唐妃七八年未曾生育,齊王姬琛從未納過一房妾室,太寧三年,唐妃終於懷孕,最後產下的卻是一個女兒,姬琛依舊沒有怨言,依舊寵愛唐妃如故。

那一刻,在一方小小的天地裏,女伴盡皆遠離,她躲在暗處,默默的張望著那對恩愛夫妻。金絲芍藥花色盛開驚艷繁雨,二人麗影成雙,挨在一處喁喁私語,也不知說了什麽,唐真珠忽的嬌笑出聲,姬琛瞧著身邊女子的容顏,目光癡賞,猶如身邊的女子容顏遠勝過盛開的芍藥。她在曲江池的另一側,悄悄瞧著他們恩愛的模樣,滿心欣羨,希望上天能夠賜予自己一個像齊王一樣尊貴專情的夫婿。

少女時候的心情純美綺麗,猶如一段美好的夢境。熟料之後的遭際變化猶如命運的大手撥弄,唐真珠拋夫棄女,進了太極宮成了大周皇帝的貴妃,榮寵之名傳天下,而河東柳氏的嫡女自己,被皇帝賜婚給失偶的齊王,成為新一任的齊王妃。

這一刻,柳倩兮倚著佛龕上微弓身子嘶聲而語,聲音帶著一絲壓抑不住的怨毒情緒,“我恨唐氏,我的大王年輕英俊,富有才華,卻因為唐氏這個女人的緣故,一直被困禁在一座小小的致遠居中,不得為國效力,徒徒荒廢!”

她跪坐在蒲團上,用歇斯底裏的口氣嚷道,“我不服氣,你從沒有負她,她憑什麽竟先負了你,還負的這般徹底?我定要她為自己做過的事情付出代價來,哪怕為此我失去一切!”

韓王看著癱坐在地上的妻子,一時心中大慟。

這些年來,他一直在為一個女人傷痛的時候,從不知道,這個世上有另一個女人,陪在自己的身邊,為著自己的傷痛而傷痛。

一切舊事都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所有的事情都在今日有了一個結局,自己還要被那段往事困住多久,看不見身邊深愛著自己的人呢?

他望著柳倩兮,目光中充滿著柔情,“那些過去的事情,我會忘記,所以,你也忘記吧。我們一起,重新來過,好麽?”

柳倩兮聞言瞪大了眼睛,看著姬琛,仿佛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話語,“大王……”

姬琛朗朗意笑,“我這些年一直囿於往事,其實如今回頭來看,我也許早就不愛她了。我只是被困在了過去裏。如今,唐氏有了一個結果,我也想要走出來,好好的過自己的生活。阿倩,你願意一直陪在我身邊,讓我學著愛你麽?”

柳倩兮望著丈夫清俊的容顏,眨了眨眼睛,這才相信面前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放聲大哭。

姬琛嘆了一口氣,將過往二十年的悵惘怨恨都嘆掉,伸出手,將哭泣的不成模樣的妻子攬在懷中。

明心閣外,姬景淳將父母的故事都收於眼底,悄悄放下檀珠簾,輕輕從明心閣退了出去。

天邊飄過一道雲彩,遮住陽光。旭日將雲彩的邊沿染上金色光彩。這個世界真真神奇,在她所不知道的時候,風雲突變,曾經榮寵冠天下的貴妃唐氏,摘下了身上冠著的所有浮華,出宮為女道。唐氏昔年離開齊王府後,也曾修為女道,改換身份,重入宮廷。如今重新回女道生涯,猶如天道輪回。

情感是個奇妙的東西,這個世上,有像她的生母唐真珠一樣,毫無責任感,為了榮華富貴拋夫棄女的女子存在,也有如繼母柳倩兮一樣的女子,堅貞沈默,無怨無悔的等待他的回頭,為之做盡一切事情。

蘼蕪六月,所有的春光都已經謝去,池中荷花大片大片聖愛,姬景淳走在齊王府長廊上,踏著滿地黯淡的春光,仿佛也踏過自己蘼蕪的心。忽然覺得自己有點想見謝弼。

初夏是一個適合談戀愛的季節,一個年輕俊朗男人對你真心戀慕,願意為你放棄承諾,放棄加身的榮寵和前程,只為博得一個在你面前光明正大追求的資格,無論如何,總是一件十分讓人感動的事情!

“縣主,”射月從小徑上小跑步奔了過來,面上帶著一絲焦急神情,“王妃那兒可是出事了?”

姬景淳聞言停住腳步,瞧了她一眼,唇角微微一笑,大踏步的向前走,“沒事,他們好的緊呢!”

“哈?”

南風吹過明心閣外外的柳枝,枝葉微微搖晃,柔和多情。姬景淳心情好像十分悵惘,為了遠去的春光,又好似十分愉悅,為了在歲月中成長的自己。忽的起了興致,“射月,將我的馬牽出來,我要去樂游原打獵!”

“哎?”射月聞言一頭霧水,搞不懂姬景淳忽然之間高漲的興致從何而來,但是縣主的命令自然是對的,回過神來,瞧著姬景淳已經走遠了的背影,急急的追過去,“縣主等等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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