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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卷 菩提應道劫,太乙斬三屍 第930章 過河!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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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墮百花州,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對成。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

三月的大觀園已冷清許多,不少班子不是在演練新詞新曲,就是在收拾行裝,準備北上。小半月魁星樓裏,飛天藝坊就只有外班繼續演出,唱的都是今世詞曲,跳的也是唐宋古舞。

正是下午茶時分,黃埔江上喧囂之聲湧湧而來,隔音良好的廳堂也難擋住。舞臺下稀疏觀眾並不在意,他們都習慣了,自北伐號令一下,黃埔江上就是這般熱鬧。

觀眾多在低聲議論著風雲激蕩的南北大勢,註意力並沒放在這曲舞上,盡管臺上正賣力演出的是外班新秀,花名小燕子,早前以滿宮清唱扮醜角聞名,現在像變了人似的,一臉淒苦哀愁,只能走唐舞宋詞、深閨怨娘的老戲路,靠著《石頭記》的詞曲,漸漸掙了些名氣。

也不是所有人心不在焉,一人坐在角落裏,半瞇著眼正細細品著唱腔,手裏揮著一根筷子,像是在調度歌者的旋律。

“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到最後部分,筷子一僵,這個儒生打扮的年輕人搖頭慨嘆:“是爾不是兒,就不該選旗人唱這詞。”

又一個嗓音響起:“非是音誤,而是你這詞者心誤……”

一個儒衫中年徑直在年輕人身前落坐,口裏還沒停:“名園築何處,仙境別紅塵;借得山川秀,添來景物新;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何幸邀恩寵,宮車過往頻……夢阮啊,你這石頭記也要在中原揚名了。你都不知,多少紅衣武夫揣槍上陣,心裏還惦著寶黛之緣。可你在第八十回裏來了這麽一首詩,真要拆了兩人,就連我也要肝腸寸斷。”

年輕人正是曹沾,他苦笑道:“能得人與我共愁,斷腸又何妨。”

仰頭一杯濁酒下腹,似乎這兩年來的苦愁再翻上心胸,曹沾自覺又醉了。

表妹終究是嫁人了,新郎官既不是皇帝,也不是他,在汪朱案上的失意,辜負表妹之心的悔意,兩樁深愁一並纏住了他,讓他對自己憎惡失望到了極點,幹脆埋首書案,一腔郁血寫就八十回《石頭記》。一邊寫還一邊在大觀園裏與藝伎們唱酬廝混,贏得一個“曹邦彥”的諢號,《石頭記》也廣傳於世。

英華北伐了,華夏要一統了,他全不關心,自年初到現在,八十回之後該怎麽寫,他日日憋著,就是不敢動筆,如來人所說,寶玉和黛玉,到底該得來什麽命運?這一落筆,自己此生怕就再無顧念。

對了,來人……

曹沾清醒了些,趕緊起身作揖道:“吳兵備,此時怎還有空來見我這個廢人?”

來人吳敬梓,他呵呵笑著還禮道:“此時我已不是江蘇兵備道了。”

曹沾皺眉:“難道是……

吳敬梓點頭:“白道隆之事,我也有涉,張廣泗是武人,依令行事,殺戮有功無過,可我是文官。都察院彈劾我處置不密,有失職守,所以……”

丟開自己的愁苦,曹沾頓生義憤:“都察院怎麽也成了舊世風聞鼓噪的碎嘴禦史?就只知拉自家人後腿!”

吳敬梓再笑道:“剛交卸兵備道大印,又被征調為山東兗沂曹濟道置制使,統領軍政,手下正缺一個兵備道,夢阮,與我一同北上建業吧!”

曹沾呆住,許久後才訥訥道:“我、我已無心仕途……”

吳敬梓斂容沈聲道:“這豈關個人仕途!?我所知的曹夢阮,不是文才斐然的曹邦彥,而是在居延堡與將士一同浴血疆場的曹校尉!我也相信,那個曹夢阮還在,就在你心底裏!繁華錦世裏,你可以作你的曹邦彥,任你自艾自憐,可如今英華北伐,華夏一統,正是上天重布風雲之時,怎能再埋在兒女情長中?曹校尉……出來擔天下一角罷!”

曹沾握著酒杯的手哆嗦起來,此時外面雜聲驟然拔高,漸漸匯聚為一股沖天浪潮,還有人沖進廳堂喊道:“禁衛第六師開拔了!”

禁衛第六師!?

一瞬間,居延堡的血汗時光又在腦中閃現,捏著自己的遺書卻先戰歿的同僚代去病,教導自己如何克服死亡恐懼,卻已再無恐懼的營指揮楊繼遠,一個個化作自己紙上數字消逝的生命,以及自己在群龍無首時挺身而出的惶恐,功成時又如脫胎換骨般自新的釋然,樁樁心念那麽清晰,像是就發生在昨日。

“是啊,我曾經還是禁衛第六師的校尉參謀……那個身份所承載的使命,還沒看到終點,今日機會就在眼前,我已失去了表妹,難道還要失去那一個自我?”

原本黯淡的眼瞳裏漸漸顯露光彩,初時迷亂,最終聚為精芒。曹沾擡頭時,眼中已清澈無比:“曹沾願往!”

舞臺上,一身古唐仕女裝扮的小燕子揮舞彩綾,還在盡職地唱著:“豈是繡絨殘吐,卷起半簾香霧,纖手自拈來,空使鵑啼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

徐州城東門,眺望三裏外的子房山,三月春光灑下,不高的山頭像是提把,牽起無盡綠意。可這春光與綠意卻沒給大清徐州知府,加江蘇巡撫銜的姚知津帶去丁點生氣,他縮在城垛下,就覺渾身正血液逆流,酸麻苦楚,難以動彈。

好不容易攢夠了力氣,他哆嗦著問部下:“今日已過了幾面旗?”

部下也打著抖答道:“大紅纛一面,大紅麾三面,紅幡四面,鑲紅旌旗十二面,鑲白旌旗……數不過來。”

姚知津一邊扳著指頭,一邊喃喃自語:“那就是過了一個將軍,三個戰兵營,四個輔兵營,十二股民團和……”

別說手指,腳趾加上都數不過來,姚知津煩躁地道:“到底是多少,你就不能給個準數!?”

部下兩眼已經散焦了,欲哭無淚地道:“府尊大人,小人覺得沒必要數了。”

姚知津暴怒,側頭就要喝罵,透過垛眼,一直不敢去看的景象驟然闖入眼角,身上的麻痹之感驟然侵上心房。

車流、人流滾滾而行,各色旗幟招展如雲,向北直抵黃河岸邊,向南延伸至視野極處,將春意盎然的大地分割而開。而城北黃河上,船帆遮天蔽日,與這車馬人流縱橫交錯,動靜相織間,觀者就覺自身渺小如塵。

姚知津心中還存著的一絲抵抗之心,被這洪流瞬間碾為粉末。

“府尊!該做決斷了!”

“遲恐不及啊!”

“徐州城數萬生靈,就在府尊一念之間啊!”

府通判、銅山知縣等僚屬,甚至師爺都跪下了,齊聲哭求著。

姚知津本是鼓足了決死相抗之心的,他主政徐州多年,可以默許南蠻商賈自由來往,可以無視徐州都統白道隆與南蠻眉來眼去,但徐州是大清所治,這一張皮面他絕不會丟。

當白道隆被殺時,他還滿肚子幸災樂禍,活該!同時他也在凜然中更堅定了死戰之心,因為他也是旗人。雖然是漢軍旗人,但他可不像英華對待旗人那般,還要分滿漢兩分,他就是大清八旗子弟,他就是大清棟梁。

南蠻北伐消息傳出,徐州副都統帶著兩千旗營倉皇北逃,可他不會逃。短短兩三日,他就以鐵腕手段驅走了全城商賈,只剩下一般民人,以及從北面聚來的團練民勇。大治火藥槍炮,準備跟南蠻大軍決死一戰。

徐州是北上門戶,南蠻北伐,首當其沖。姚知津滿心憧憬著在地獄般慘烈的場景中,自己壯烈殉國的情形,想想自己的節烈即將傳遍天下,他就興奮得渾身發抖。

當南蠻紅衣現身,一面面戰旗在城下飄揚時,姚知津就在想,會有多少?三萬?五萬?十萬?越多越好哇!他姚知津孤城力拒南蠻十萬大軍,青史留名啊!

可這火熱之心在前日就遭當頭棒喝,現身的紅衣就留下了幾百人和幾門炮,懶洋洋朝東門一陣轟擊,城墻上的大小將軍炮不得不全部撤掉。其他的紅衣則徑直北上,壓根不搭理徐州城。

姚知津只能勉強維持著城中人心,至於出城邀擊……別看只有幾百紅衣在對徐州動手,就在東面城外行進的洪流裏隨便分出一股,就能把徐州城給淹了,他確信打開城門時,也就是丟掉城池時。

心驚膽戰地等到昨日,紅衣總該攻城了吧,卻沒料到,等來的卻是這般望不到頭尾的無盡人馬洪流。更想不到的是,這洪流對徐州城置若罔聞,繼續北上過河,滾滾湧向北方。

這是什麽門道?

姚知津百思不得其解,徐州城就像是暴風中的風眼,反而格外平靜,這倒也讓他安然度過了昨日,不至被城中民人淹了。

一面疑惑,一面依舊打起百倍精神,一刻不放松地緊守城池。而一天守下來,眼睛也花了,心也被震散了。

何止十萬!這一日經過徐州城的牛馬怕都不下十萬了……

到了今日,洪流依舊無邊無際,論人的話,怕不止二三十萬之數,等見著這洪流的尾巴,總數恐怕不下三五十萬。姚知津心口涼比寒冰。完了,大清真完了,僅僅只是徐州一路,就有三五十萬,傳言南蠻六路北伐,加在一起,二三百萬……這是什麽概念!?旗人總數都沒這麽多!

於是到了今日,姚知津的死戰之心就只剩下一絲了。力抗強敵,不屈而死,這是壯烈,可眼前這是強敵嗎?這是泰山壓頂!他的打算就是螳臂當車,史書上能留下的就是不自量力的嘲笑而已。

再被僚屬們這一鼓噪,看向城下聚著的無數民人,眼色都很不對勁,姚知津艱辛地吞著唾沫,他很明白,這些僚屬也是被逼著來的,他若還要壓著民人與這洪流為敵,自己就要先被民人碾碎。

城外城中兩面逼壓,姚知津心中的節氣轟然崩潰,他閉眼拂袖:“罷了……”

鏗鏘一聲,拔出腰間長劍,姚知津面北而拜,橫劍就要自刎,卻被僚屬們一把抱住。

“府尊使不得!”

“明公勿棄一城百姓!”

僚屬們七嘴八舌喊著,師爺更直接道:“徐州一城能得什麽處置,還要府尊向南面朝廷交代啊!”

聽懂了師爺的意思,心中已無堤壩的姚知津驟然恍悟,沒錯沒錯,我是漢軍旗人,我還有可能在南面保得性命,甚至求得富貴。

“開城、請降!”

姚知津滿臉淚痕,中氣十足地呼喝道。

三月七日,被晾了兩日的徐州降了,可在英華史料中,徐州是三月十日光覆的,這偏差是怎麽來的呢?

事情是這樣的,姚知津帶著僚屬們剪了辮子,摘了冬帽,光著腦袋,高舉請降白旗出城,在城外子房山下的一座茶鋪裏,拜見了這兩日一直守著他們的那支紅衣小部隊的官長。

“我只奉令壓制徐州,確保大隊行軍安全,無權接受你們的請降。”

一個紅衣騎尉郁郁不樂地這麽說著,看起來他對自己這樁差事也很不滿。

“誰有權受降?我也在等著呢,該不會太久,按照遠近原則,估計也是安徽哪府的接收你們。若想得從寬處置,就安生等著,盡量讓城中一切如常。”

騎尉的回答讓姚知津頗覺新鮮,安徽哪府的來接收徐州?這是什麽章程?定得還挺細的。舊時不就是委下官吏,大軍進城,換掉旗號牌匾,清點錢糧薄冊,恩威相加,收撫人心,就這麽改朝換代了麽?

帶著一頭霧水,姚知津回了城,再坐如針氈地當了最後三天大清知府,才終於等來了受降人,這已是後話了。

就在姚知津出城請降的同時,徐州城東北,黃河岸邊,幾艘無桅大平船橫臥河中,以鐵索連起寬大踏板,絡繹不絕的人流如履平地,越過黃河,向北行去。

幾個大紙箱立在鎮遠鏢局北區總管候全腳下,他從箱子裏取出一件鮮紅衣物,展開一看,是件無袖馬甲,胸前背後都繡著一個套在圓圈裏的“鏢”字,另有“鎮遠”兩個大字。

候全套上馬甲,招呼著手下:“把這些紅馬甲分發給各部,叮囑鏢師們穿好了再過河,在北面不穿這個就持槍在外,監察可要當作敵兵處置。”

正說話時,一個驚喜之聲響起:“老二!”

候全擡頭看去,卻是一個中年紅袍官員,面目與自己酷似,只是全無自己的彪悍之氣,渾身溢著肅正味道,像把尺子似的,他瞪眼大叫:“大哥!”

兩人再異口同聲道:“你怎麽在這!?”

紅袍官員正是候全的大哥候安,十多年前,在江南經手米五娘案時還只是個小小的縣通判,現在已任安徽按察使,而候全退伍後接手了大哥的鏢局份子,現在也是董事之一,更管著整個北方事業。

跟在候安身後的是大隊黑衣紅袖套的兵丁,候全再笑道:“說曹操,曹操就到,大哥,你該就是監察的大頭目吧。”

候安呵呵應道:“在陳相手下辦事,領山東行軍監察使,山東監察都歸我管。”

候全感慨地道:“大哥,二十多年了,咱們終於又在一起,並肩作戰了。”

候安深有同感地點頭,當年他們這對兄弟還是湖南大山裏的窮苦孩子,在大清治下當過練勇,在英華治下當過衛軍,早年最值得一提的事就是抓到了岳超龍,盡管人家是自己南投的。而後兄弟倆先後入了紅衣,轉戰交趾乃至南洋,再各奔前程。繞了一大圈,當英華北伐時,盡管都已不在軍中,卻還是並肩向北了。

“不算紅衣和義勇,安徽一省,抽調的官員、警差就上萬了,再加上你們鏢局的人,隨軍協力商人,還有民團,怕不下十萬……”

候安笑道:“北伐,連軍帶民,總數百萬都不止,怕會有三五百萬之多,這麽一算,我們兄弟倆必然會遇見的。”

候全咋舌:“三五百萬!?乖乖,咱們這北伐還真是傾國而出啊……”

候安掃視候安手下這些鏢師頭目,視線繼續向前方渡橋延伸,南岸還是服色紛雜的人流,上橋後主色調已匯為一片赤潮,人人披紅。不是紅衣官兵,就是套著紅馬甲的義勇、鏢師乃至民間所組的北伐隨軍團。

林立的旗幟在這條浩蕩赤潮上空飄飛招展,繡著各式軍徽紋章的紅旗是紅衣陸軍,鑲白邊寫著省份編號的紅旗是義勇,紅邊藍旗是官方政務人員,紅邊白旗繡著字號的是鏢局,紅邊青旗是天廟以及民間醫護人員,紅邊藍旗是隨軍商賈協力,紅邊灰旗的是“還鄉團”等民間組織,林林總總,難以概述。

這都是南北事務總署根據事前擬定好的北伐“總體戰”方略,在動員一國時所頒布的北上編組條令,軍政官民依照這些嚴密細致的規制,將有史以來最為龐大的進軍洪流有序地編組起來。以各地警差為主體的監察照管。不僅是徐州,陜西方向也是這般情景,不僅是陸上,水路上的船帆上也飄揚著各式鮮明號旗。

每一股車馬人流的進軍都有明確方向和目標,有清晰的事務安排,每一類人要做什麽都心裏有底,每一日的行程都有照管有引領,軍隊早已踏上北方大地,而這股緊跟在軍隊後方的洪流,將如甘泉一般湧向北方,將帶著新鮮生氣的甘泉澆灌進幹涸的大地。

“大哥,過河吧!”

候全打斷了兄長的遐思。

候安前瞻後望,滾滾赤潮在眼中奔流著,他意氣風發地道:“我們就是大河啊,是北方馬上要過我們這條大河!”

第十八卷 菩提應道劫,太乙斬三屍 第931章 崤山古道,迷霧修羅場

河南崤山,亂山亂林之中,一支大軍偃旗息鼓地潛著,只有少數軍將立於山麓間。北面有依稀槍炮聲傳來,但這些頭戴冬帽,穿著基於英士裝改制的過膝對襟中長軍服的軍將卻毫不慌亂,他們簇擁著一位服色一致,只冬帽上飄著三眼花翎的中年人。

此人面色堅定,目光沈毅,像是形勢都在掌握之中,正是這平靜感染著眾人,讓他們如巖石一般屹立,就只有花翎和衣角隨微微山風拂動。

“諸君,我等就是護住大清社稷的堤壩,疾風知勁草,板蕩識誠臣,今日正當我等精忠報國之時!”

目光從不遠處一座高峻關隘收回,大清欽差大臣,河南巡撫兼理提督事高起掃視身邊軍將,握拳沈聲呼喝,眾將肅然齊拜。

三月十日,英華剛接收徐州城,自江蘇陸路北上的軍民大隊剛剛踏入山東地界,大運河水路,以內河蒸汽炮船為先導的船隊剛進微山湖,皇帝龍舟才進駱馬湖,北洋艦隊的戰艦和運兵船還在海上,漠北草原上,各部蒙古剛剛接到北海都護府的聚兵軍令,主將陳廷芝還在半路。

洪流北卷之勢,高起並不全知,他也無心全知,他只知道,就在河南,赤潮已鋪天蓋地卷來。湖北方向,紅衣已過鄧州,陜西方向,一路自風陵渡北上山西,一路向東連下閿鄉、靈寶,陜州城請降。

今日,就在今日,紅衣先鋒已至硤石關,與關隘守軍正激烈交戰,槍炮聲正是從北面十來裏處戰場傳來的。

如果算上北面彰德府的聞香教叛亂,以及早被滲透多年,英華北伐檄文一出就官民齊降的光州府,如果還有人相信河南能在大清的輿圖裏呆到五月,這人鐵定是腦殼燒壞了。

可高起相信,在他的領導下,河南不僅能守到五月,甚至還能一直守下去,在這南來赤潮的沖刷下,就如中流砥柱般屹立不倒。

高起本為京城西山大營副都統,慈淳太後上月緊急委他封疆河南,交給他兩樁擎天重任,一是平定聞香教叛亂,一是守住河南,牽制紅衣。太後幽幽交代說守到五月即可,高起卻朗聲道:“大清在,太後在,奴才在,河南就在!”

他這般忠於大清不是盲目的,他不僅是旗人,早年聖道偽帝起事時,在韶州戰歿的湖廣提督高其位就是他父親,當時他才七歲,得知父親亡於逆賊之手,報仇之志就根植於心。國仇家恨融在一起,當太後點將河南時,正作慷慨激昂狀的滿朝文武無一人應聲,是他挺身而出,自願陷身絕地。

他這般自信也不是盲目的,大清公認的火器軍良帥高其悼是他從叔,高其悼已年邁,西山大營實際由他代為統領,練訓教演都由他一手包辦,西山大營還能保持著一定的戰力,可說是他一手造就的。而他在進西山大營統軍前,還是從縣府一路爬上來的文官,文武雙全用來形容再恰當不過。

身邊的軍將們投在高起身上的目光滿含敬佩,這位高大帥上月風風火火而來,一道鈞令就暫時按住了聞香教之亂。

高大帥說:“常言道攘外必先安內,可如今時勢激變,就只能反其道而行,攘外得先撫內。”正如高大帥所料,聞香教亂匪內部不合,有響應南蠻的,有趁亂而起的,高大帥灑下去無數告身,上到總兵,下到千總,頓時攪散了亂匪。

接下來這一步更是關鍵,高大帥的話回蕩在這些旗人軍將心中:“大潮卷湧,看似危急,可紅衣驕橫,兵力如五指一般攤得太開。當年太祖薩爾滸一戰裏就說過:憑爾幾路來,我自一路去。只要尋機殲其一路,即便北方局勢不能逆,大清人心也會為之一振!”

人心,如今南北大勢就是人心之戰,只要折了紅衣一指,地方崩潰之勢就會止住。聞香教亂匪受懾,不僅匪患會大減,還會招撫更多亂民,河南形勢當為之一轉。河南一變,未嘗不是逆勢之機。

眾軍將一遍遍嚼著這推演,死死將心氣推住,高起即便有能,他們也需要靠著這般念想,團結在高起身邊。而另一股動力則來自南蠻要將滿人連根拔起的企圖,逼得他們這些旗人只能拼死一搏,誰讓大清這幾年搞“棟梁論”,但凡能掌軍政之人都入了旗呢。至於漢軍旗還是滿州旗,有區別麽?

跟著高起一同來河南的親信自是意志堅定,來自河南撫標、提標以及各鎮標的軍將面上慷慨,心中忐忑,北面槍炮聲漸漸稀疏時,更升起一絲惶然,如果高大帥所料有差怎麽辦?

就在此時,一千總急急而來,打千急報:“南蠻紅衣已入古道,看旗號是兩營!”

眾將頓時哦喲一聲,更有人朝高起拱手道:“大帥神算!”

有精於官場的軍將習慣性地側拍馬屁道:“標下依舊不解,為何紅衣會棄北就南?”

高起矜持地道:“這有何難料?南蠻將官都出身素無傳承的庶民,本帥還知,他們學的都是各類繁覆雜學,皆不知史!南蠻斷道統,棄綱常,官兵已如蠻夷,又怎知這江山社稷的千年淵源,這裏是哪裏?”

馬鞭揮動,將南北罩於手中,高起話語裏蘊著深沈的滄桑之感:“這裏是崤函古道!”

崤函古道,西端就是函谷關,東端則是南北兩道,分有硤石和雁翎兩關。古道“山岸如削”、“山峪峻阻”,兩關夾於石壁,最寬不過四五十丈。

史書上赫赫有名的“崤之戰”,就發生在北道硤石關。春秋時秦國元帥孟明視的大軍在硤石關被晉軍伏擊,以致“匹馬只輪無返者”。而南道雁翎關,就是高起剛才眺望的險峻關隘,則是夏帝臯戰死之處,西漢末年赤眉軍失利東返,就在這裏被劉秀部將馮異設伏圍殲。

古往今來,這裏都是喪師之地,即便今世已是火器爭戰,可不能填壑平山,這險阻就一分沒變。

南蠻紅衣驕橫,以為大軍所到之處,地方望風披靡,便是遇有抗阻,先鋒為爭得盡早入洛陽的大功,定不會用足力氣糾纏一地,只會繞道急進。

高起令自己的兒子高澄率一千精銳守硤石關,憑借險峻地形和死戰之心,定會讓紅衣覺出棘手。而他自己帶西山大營精銳兩千,以及收拾出來的一萬河南綠營在雁翎關設伏。

“南蠻初至古道,定會小心提防,在硤石關設伏很容易被看破,而在雁翎關設伏,就出乎南蠻意料了。他們多半還以為自己是另辟蹊徑,可沒料到,大帥就是要在雁翎關等他們!”

親信部下正解釋著高起的策略,眾將連連點頭。

高起淡淡道:“群山之間,古道之中,雄關之下,南蠻紅衣槍炮再厲害,也架不住我們人多心齊!”

話音剛落,就見遠處道口顯露紅衣身影,高起舉手,只待紅衣前隊抵達關前,就揮下手臂,鼓號出擊。

這手舉起,就一直僵著了……

二十分鐘前,古道上,正急行軍的紅衣官兵被兩側石壁壓得心中忐忑,一個參謀看看石頭路面顯出的依稀車轍,吞了口唾沫,對他的長官,陸軍六十師統制江得道嘀咕道:“這是死地啊,北面不說了,這南面的雁翎關古道,也埋了不知多少將兵……”

江得道不在意地哦了一聲,眼中只有前方的雁翎關。

早年就是個船工的江得道沒什麽文化,在陸軍學院歷次進修,文史課的分數都是墊底,但這崤函古道還是很清楚的。

作為謝定北麾下河南方向先鋒,江得道帶著他的師一路東進,穿州越縣,目標直指洛陽。從閿鄉、靈寶一路殺到陜州府城都沒什麽激烈抵抗,甚至都沒遇到過百人以上的清軍阻擊。戰旗所到之處,滿清文武官員不是逃就是降,原本警惕萬分的函谷舊關也順順當當過來了。

現在沖到隔在陜州和澠池中間的崤函古道,江得道的提防已經沒那麽重了,當先鋒營在硤石關遭遇清軍激烈抵抗時,他也很快作了決策。

江得道認為,在硤石關抵抗的清軍要麽是零散部隊,要麽是河南清軍精銳。如果是前者,沒必要跟那些不知死活的死硬分子糾纏。如果是後者,硤石關是設伏的上佳之地,很容易陰溝翻船,而且在硤石關後還有南硤山大關,並成兩硤雄關,更不必在此跟清軍死耗。

總之他的決策就是以先鋒營佯攻硤石關,自己則親率兩營主力繞道雁翎關,直撲洛陽城。

此時行在古道上,江得道雖如教典所教導的那般,將各種可能性都過了一遍,可遭遇大隊清軍伏擊這種可能性卻沒在腦子裏留住一絲,他正忙著估算雁翎關的清軍會耽擱他多長時間。

前隊將近雁翎關,營指揮來請示是否不必再照操典按部就班進攻,而是就勢急進,江得道猶豫了。

要照操典來,前方偵查戒備,後方火炮展開,全套做足,怎麽也得大半個時辰,這時間足夠兩營三千人穿越關隘了。

就連剛才心中打鼓的參謀也道,現在是非常時刻,不能再死搬教條,再說操典本身都有規定,在特殊時刻需要丟開操典,相機從事。

江得道眉毛扭了半分鐘,聳肩道:“沒辦法,謝帥嚴令,不守操典,以敗戰論處。”

謝帥……謝參將是個混蛋!

這話出口時,江得道幾乎都能聽到身邊所有部下的肚子裏都在狂罵,因為他自己也在罵。

“寧停三分,不搶一秒。為什麽會有操典?就是大家照著操典辦,就不會出什麽大錯。戰機丟了就丟了,咱們不心痛,但是無謂的犧牲,哪怕只是一個人,都是難以忍受的。”

謝定北在軍議上的講話還在江得道腦子裏繞著,那時的謝定北真像是只嗡嗡不停的蒼蠅。

“不要以為北伐必定勢如破竹,北伐是深入敵境!陛下可以把北人當作同胞,平民可以把北人當作同胞,可對我們來說,北人都是敵人!是疏忽一眨眼的功夫,就能讓你送命的敵人!”

謝定北很是危言聳聽了一番:“當年童貫北伐,為什麽會大敗?不就是以為北人會簞食壺漿迎王師麽?結果呢?數十萬大軍化為烏有!所以啊,千萬不要心懷什麽王師北上的想法,那是文人塗抹的東西。要為部下的安危負責,要為陛下的北伐大業負責!”

接著謝定北一轉臉,和煦之色頓消,換上森冷如閻羅的黑臉:“行軍作戰,一切照操典辦!你們這些師營主官可以決定打不打,打哪裏,但怎麽打,你們無權玩花樣!”

就這麽,謝定北給他的西路軍唱起了人人痛罵的緊箍咒,占地多少、進軍多快,這都是其次,誰要不守操典,肆意行事,他就要拿掉誰。

罵歸罵,大家還是得聽話,一方面是軍法森嚴,另一方面,謝參將這家夥神得很,還是別跟他對著幹的好。而江得道更是謝定北的老部下,早年跟著謝定北在湖南統領當地民勇,參與湖南大戰,自不敢越雷池一步。

盡管心底裏有一千只耗子在撓著,想要讓部隊一口氣沖上雁翎關,可江得道還是壓住了沖動,無奈地吩咐部隊,照著操典關於攻擊堅關天險的條令行事。

前線偵查,戰場勘查,設定火炮陣地、步兵集結地,編組攻擊波次,一整套程序運轉起來,有老於條令的各部參謀和軍士在,三千人的部隊仍如一人般轉動。

常規程序之外,讓江得道最惱火的一項程序也不得不進行,那就是熱氣球偵查。他帶著兩個營,這是師級單位,而要攻打的雁翎關又是雄關天險,兩項加在一起,不用熱氣球掌握整個戰場,就是違反最新一版操典。

江得道真沒存一點僥幸之心,瞧他寧願用四輛馬車拖著一個熱氣球哨望組過來,而不是換成四門火炮就清楚這一點。上古道時就讓氣球組做好準備,更證明了謝定北的緊箍咒是多麽有效。

短短十來分鐘,熱氣球就緩緩升空,當這具師級單位專用,只能載一人的小號熱氣球升到十來丈高時,遠處隱在山麓中的高起剛剛揮起手臂。

望著一具巨大的圓滾滾物事自山道中冒起,依稀聽說過這東西的高起頓時大驚,手臂也僵住。而熱氣球上的觀察哨也驚得手裏的望遠鏡差點摔了下去,伏兵!成千上萬的伏兵!正隱在石道兩側山壁後方,現在已是甕中捉鱉之勢,只等前隊沖上關隘,就能截為幾段,分而食之。

號角聲響起,是從半空的熱氣球傳來的,當江得道驚得渾身汗毛發炸的時候,高起也氣得渾身發顫:“吹號!吹號!出擊!”

此時清軍的牛角號聲才響起,再是鋪天蓋地的喊殺聲。

埋伏於亂山之間的清兵如潮水般傾瀉而出,堵頭加封尾,還有大批清兵攀上兩側石壁,三千紅衣就這麽陷入到一萬兩千清兵的重重包圍中,還無一絲縱深,前後腹背四面皆敵。

“既然不能截為幾段分割殲滅,那就一股腦吃下!”

高起很快調整了心態,雖然被紅衣的熱氣球看破了埋伏,沒能將其推入十死無生的絕地,可對紅衣來說,眼下也是九死一生了。

槍聲如雨點般響起,最初是零零落落的細雨,漸漸匯聚為瓢潑大雨,硝煙也四面而起,漸漸將這舊日戰場遮蔽。

槍聲初起那一瞬間,江得道心口幾乎快碎成了冰碴,接著又緩了過來,心中就在喊著:謝參將,謝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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