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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卷 雄鷹入蒼天,北塵飄故卷 第430章 歷史的遺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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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喝得只剩三分靈智的韓再興被家仆扶回韓府,踉踉蹌蹌地向父親韓玉階請罪,身為兒子,回家卻不先見父親,很是失禮。

韓玉階不在意地道:“你是武人,別學再盛那文人做作,為父能見著你平平安安就好。”

說到弟弟韓再盛,外加父親這悶悶不樂的語氣,韓再興酒醒了大半,洗漱過後,再問父親是出了什麽事。

韓玉階對自己這大兒子很是看重,今日地位,大半都來自大兒子當年在廣州城聚兵內應的勇行。長沙大戰後,韓再興卸掉軍職回黃埔學堂重修,聽已轉為文官的軍令廳知事範晉透露,重修之後,都會升等重用。韓再興已是右都尉營指揮,再升等,怎麽也會到左都尉,副統制的位置。

所以他也沒怎麽隱瞞,將心事細細道來。

韓再興越聽越冷,最後酒意已是完全消退。

韓玉階先說到二兒子,也就是在國子監當教授的韓再盛。國子監新建不久,廣納賢才,韓再盛本是滿清秀才,英華科舉又連中舉人進士,在國子監任從六品教授。自小就被韓玉階灌輸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思想,對黃宗羲、顧炎武和王夫之所作尤感興趣。

最近韓玉階問到國子監事務,韓再盛就說,他們正聯絡同道,推動立明禪位之事,向李天王勸進。韓玉階對此事正是敏感,試探著問,等天王稱帝後,又有什麽打算,韓再盛直接說,行黃宗羲之學校議政,勸天王放權於學校。

“我就多問了一句,那學校,是要議什麽政?若是工商什麽稅則諸事,也由學校一言而決?那小子滿臉理所當然地說,自該如此啊,氣得我當場就罵出了口。爾等黃毛小兒,連柴米油鹽都沒碰過,還想盡攬一國事呢?你老爹所掌這個工商總會,內裏門道萬千,辦事的全是商學立出來的尖子,都還難得扛下來!別說工商總會,就是一鄉主簿,不通人情世故,怕是三天都熬不下來,我呸……”

韓玉階叫苦連天,渾沒一絲家教失誤的慚愧。

弟弟就是個“三賢黨”,韓再興早就知道,這不過是舊事,可現在一想,韓再興也抽了口涼氣,他明白了父親的憂慮,李天王會不會懷疑,韓家也站在“三賢黨”一邊,想著要削天王的君權?

“若只是再盛的事倒還就罷了,最近工商總會裏,也有些不尋常的動靜。”

韓玉階接著說到另一件事,治下新增湖南雲貴,工商總會也隨之擴員。不僅話事權被分薄,總會裏的議事章程也隨之變動,這讓老會員很是不滿。輿論正在吵立明禪位,工商總會本是一體反對的,可現在有人就起了心思,想借這事鬧騰一下。

“怕不是鬧騰,而是跟那些文人一般德性,想借著虛君,跟文人勾結,效仿明時東林黨舊事,求得諸多便利,少納稅甚至不納稅吧。”

韓再興平日說話行事粗魯,可不管是在黃埔講武學堂裏,還是在英華軍中,學習一直沒斷,歷史更是軍官們必學課目,一眼就看透了這動靜的根由。

韓玉階點頭,英華倡工商,給了商人歷代未有的便利,但因為把規則擺在明處,也給了商人下了歷代未有的束縛。想要做大事業,以往那種攀附權貴的處世之道漸漸無用,就得在生意本身上挖空心思琢磨,很多豪商世家都感覺吃力。一些人奮進,不管是轉業,還是在南洋公司下力氣,反正是削尖了腦袋朝前走。一些人退縮了,把銀子當作本錢,丟給英華銀行乃至三江投資,坐等食利。一些人卻還不甘心,總把心思放在權謀上,想掙脫乃至打破李天王凝出的這個局面。

憂慮也浮上韓再興的心口,父親面臨的局面的確很危險。兒子是三賢黨,工商總會又有人搞這般圖謀,任何一個上位者都會懷疑,自己父親是不是在背後推波助瀾?

現在英華還是草創時,天王府內部還沒什麽傾軋,李天王也是對外狠辣,對內仁厚。可此事損及天王權柄,以天王在康熙盛世都能崛起的英明,處置此事可絕不會手軟。

越想越怕,韓再興不僅酒醒,額頭也出了汗。

“父親最好辭了會首,稍後有機會覲見天王,我也會設法跟天王說上兩句。”

韓再興的建議是為家族安全計,韓玉階點頭,他可不是不知進退之人。當年李肆在清遠遇刺,跟他有關,之後還依舊重用他,韓玉階已覺不勝惶恐。上位者的信任是有極限的,而他已早到了頂點。

九月十日,李肆在普仁殿偏殿召見韓再興這一批要回黃埔講武學堂繼續進修的軍官,他一臉清減,顯出這段時日很是操勞。

“聽說你們自稱是黃埔零期,有這份心氣,很好。不止是你們,之前短訓班的學員,都要重新深造,為的是什麽,你們知道嗎?”

李肆和聲問著,眾人互相看看,韓再興原本是他們的意見領袖,可因為心中有事,沒有搶這臉面,於是都有些躊躇。

何孟風站了出來,“稟天王,我等雖經短訓,但時日短,所學不成體系。戰時對部下把控依舊不足。長沙一戰,跟天王弟子相比,轄下所部傷亡甚重,因此需再學再進!”

李肆滿意地點頭,這個何孟風雖是綠營出身,卻很有潛質,是自己嫡系親傳之外,跟韓再興等人一同新起的出色人物。

何孟風所言,正是李肆對長沙大戰,自軍表現的一項重要總結。雖敗康熙二十萬大軍,但自身戰死近兩千人,傷近萬人,最初讓李肆很不滿意。他覺得英華軍火力強大,裝備精良,訓練充足,軍心也高。怎麽也能跟百多年後第一次鴉片戰爭時的英軍相比,為什麽打半火器化的清軍依舊要付出這麽高的代價?

客觀因素有很多,雨天肉搏戰是一樁,清軍有康熙親自督戰,悍勇不退也是一樁,但對比斃俘十一萬人的戰績,李肆總覺得英華軍現在還難以稱得上是完全的近代軍隊,那麽主觀因素又是在哪裏呢?

長沙大戰後,軍隊一如既往地作了總結,查看各部傷亡數字,李肆看出了一些端倪。老司衛出身的指揮官,所帶部隊傷亡普遍小於其他人所帶部隊。原因正在於,老司衛出身之人,歷來都重整體進退,善於觀察戰場,對部隊把握力度很強。畢竟英華軍的作戰教典,是他們親身一條條凝練出來的。

而後期轉入的指揮官,特別是翼長以上,這方面的能力就很欠缺。舉個簡單例子,在長沙城北冒雨突擊瀏陽河撈刀河防線的時候,突擊波次的編排,各波次兵力的配屬調度,很多細節都掌握不好,對每波次攻擊的目標設定也不夠實際,雖然很快突破防線,但每一波次傷亡都很重。而那些有效把握部隊的指揮官,能精心調度,讓每一波次的攻擊充分發揮效力,卻又在付出太多代價之前及時被新一波次兵力替換,從而有效地減少了傷亡,同時又達成了作戰目標。

簡單說,指揮官能力不足,還沒完全適應火器化作戰體系的特點,使得英華軍沒能完全步入到近代軍隊行列,從而對清軍形成足夠的代差優勢。而中層基層指揮官的具體缺陷,就在於思維還是平面的,不能將盡量多的因素納入到思考中,形成立體的作戰思維。

這就是李肆要重訓軍中指揮官的背景,要將教典一條條掰碎了,變成這些軍官的系統知識。

環視這批軍官,李肆道:“你們都是黃埔講武學堂出身,也都是我的弟子,不必自外於我……”

一番勸勉加訓誡,軍官們興奮中帶著些惶恐地退下,韓再興鼓足勇氣,求了單獨覲見。

李肆在舒適的肆草堂置政廳見了他,隨和地道:“以你在廣州那一夜的功勞,現在還是委屈你了。不過軍中就是這樣,能力不足,還要踞在高位,不僅會害部下,也會害了自己。所以才給你們一步步盡量走得踏實些。”

照著黃埔學堂練出來的坐姿,韓再興挺胸昂首,坐得筆直,對李肆這番勉勵很是感動,被問到來意時,他猶豫了一陣,才終於說出父親韓玉階的顧慮。

李肆很嚴肅地道:“你爹也是糊塗了,他有啥心事,讓他自己來說,你代他說的話,我一概不聽。”

韓再興頓時大汗,卻不想李肆再問:“那你自己,對立明禪位之事是怎麽看的?”

韓再興還想躊躇,可對上李肆那直視而來的平靜眼神,再沒了顧慮,徑直道:“朱明已經亡了幾十年,我們英華,不管文武,沒有拿過朱明一分薪餉,更沒為朱明效過一日力。這英華是天王帶著我們所立,要我們為朱明犧牲流血,哪怕一日,也不願意!”

李肆沈默,片刻後他才道:“朱明是怎麽亡的?”

這是李肆自問,不等韓再興回答,他就接著道:“朱元璋建大明,驅逐蒙元,得了華夏正朔。但他立國,以法家為度,推行覆古。在他的勾畫裏,大明是農人、士人和朱家這三方。工商、匠戶、樂娼等等,都低人一等,被推到他所畫天下輿圖的邊緣。”

“以永歷絕明國祚算,前明立國二百九十四年。朱元璋的勾畫,最初勉強對上實際,可在他還沒死時,就已有明顯差別。到了成祖時,商人就在東南崛起,那勾畫的天下輿圖,已經跟實際完全是兩番景象。”

“可文人依舊拿這輿圖治國,不是迂腐,而是靠此輿圖,他們能把握權柄。漸漸的,輿圖上只有三方,實際卻有四方。商人靠著籠絡文人,在輿圖之外,跟文人一同食利,朱家君王,被那輿圖限著,無法直接掌控商人。”

“到了明末,亂民四起,滿洲叩關,商人不僅沒有幫著朱明穩定天下,反而在亂中取利。文人如東林黨之流,跟商人盤根錯節,依舊在吸食脂膏,明爭暗鬥,這是道德之差麽?不止如此,根本問題在於利益。朱明沒有給商人一席之地,利益無法從正道中來,自然就難以指望商人為朱明輸利。”

“明亡之因看出來了嗎?那就是格局問題,朱明的國政格局,不能照顧和容納各方利益,特別是商人這般重要群體,所以這格局終究是要崩塌的。”

韓再興靜靜地聽著,就覺自己心靈正被深邃的歷史之流洗刷著,讓他份外通透。他雖然算不上什麽文人,可李肆刻意用粗淺之詞講述的道理,卻能完全聽懂,不至於插嘴說出“我們英華可是照顧商人”這種癡呆話來。

李肆接著道:“我們英華,勾畫這天下輿圖的時候,就得吸取這樣的教訓。商人,我們畫進來,那是不是要將讀書人如前明對待商人那般畫到邊緣去?當然不能,那就是犯了同樣的錯誤。英華的讀書人,以後會跟傳統的讀書人大不相同。但根基卻並沒有本質差別,依舊會有聖賢書,依舊會有仁義道德。治國、倡德、研道,乃至領軍,都還要靠讀書人。所以,讀書人,也得畫進來。”

“不僅是商人和讀書人,工匠、農人、軍人甚至樂戶,只要是循天理而存的正道之人,我們都要畫進來,一視同仁,這,就是我們英華的天下輿圖。”

李肆正說到這,韓再興感覺附近有異,眼角掃去,卻看到廳堂側面一扇門正微微開著,似乎有個身影正倚在門邊,那是偷聽麽……不不,該是天王文書在記錄吧。

李肆沒註意韓再興的動靜,他已經沈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到此話歸正題,為何要立明?是還有前明的遺老麽?不是,是因為,前明已經亡五十多年……如果以崇禎死國算,已是七十多年,但卻是華夏正朔。在它身上,有太多教訓,也有太多遺產。”

“就以君王論,前明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這就是我們英華,不,該說是我李肆必須要繼承的。而以前明一國論,對外族不和親、不納貢、不屈膝,這也是我們英華一國所要繼承的。具體到文武之士,前明三百年,給華夏之史也留下了足夠多,足夠耀眼的篇章。這一面旗幟,如果我們英華沒有根脈相連,華夏歷史,以何延續?”

“我知道新舊之儒,乃至一些商人,都對立明禪讓一事圖謀不良,但我英華到底跟前明是什麽關系,這一問不能逃避。畢竟前明只亡了幾十年,還有不少是前明時出生之人,並非跟我英華隔絕百年,毫無關聯。”

李肆終於再註意到了韓再興:“英華與朱明,到底該有什麽關系,這個問題也是一個角色,要畫在英華輿圖上,否則就是一段空白。空白之地,對軍人而言意味著什麽?”

韓再興下意識地挺胸答道:“我們不去占領,敵人就要去占領!”

李肆滿意地點頭,“至於怎麽占領,是遠遠監視,還是派人駐守,這就要看實際需求,同時也要看敵人在哪裏,所圖為何了。”

韓再興懂了,不僅懂了整件事,同時也懂了該怎樣去勸父親安心。

空蕩蕩的置政廳裏,李肆轉向廳堂側面那道虛掩著的門,話語裏滿帶暧昧:“段小姐,願意跟我,還有你叔爺,分享一段絕密的歷史麽?”

第八卷 雄鷹入蒼天,北塵飄故卷 第431章 塵封的歷史與扭曲的真相

一輛樸實無華的馬車從無涯宮駛出,在黑衣騎士的前後衛護下向南駛去。無涯宮南面是朱雀門,左右分別是禁衛署衙和侍衛親軍駐地。接著再出大中門,左右是中廷署衙和覲見事房。大中門之南則是一片壯闊廣場,包著鐵皮的車輪碾在石磚鋪就的地面,顛簸被車架托起車廂的彈簧墊層消減大半,傳入車廂內部,再被包著鹿皮的海綿坐墊吸收,身下感覺的是一股綿密而細微的震動。這讓天性倦懶的段雨悠睡意難當,不是對面坐著李肆,估計她早就甜甜入夢。

段雨悠掀起車簾,透過玻璃窗看出去,頓時被這片廣場的宏偉所震懾,這裏差不多有整個無涯宮大小。廣場還沒完工,無數工匠正在忙碌中,廣場正中還有一座不高的建築,正被參差不齊的腳手架圍住。

“這是天壇,長九百九十九尺,寬相同,跟紫禁城***外皇城前院差不多大。由內到外有三圈溝渠,跟二十四條水道相間。最外圈是灰磚地面,中間是青石地面,內圈有庭廊遮掩,地面是大理石,中心的祭天臺是漢白玉加英石所建,整項工程耗資二十萬兩銀子,你……會不會說我是豪奢無度?”

坐在段雨悠對面,正在翻看文書的李肆淡淡地說著,段雨悠輕咬嘴唇,壓低眼簾道:“天王前知三千年,後知三百年,乃非凡人物,做什麽都自有道理。小女子目光短淺,只看得到一己之私,怎敢評度天王所為?”

雖是冷嘲暗諷,但態度卻比李肆預想要好。這姑娘被他非禮過,卻還能鎮定下來,像是什麽事沒發生,又回來“上班”,估計是嚴三娘去做過工作,如此李肆就好做後面的事了。

“你這話對了一半,我李肆來此人世,天生就擔起了非凡之事,這是上天註定的,我自己無法逃避。”

李肆放下文書,直視段雨悠,不管是語氣,還是目光,都帶著一股似乎滄海桑田也難抹消半分的堅定,讓段雨悠神思也恍惚起來。

接著李肆道:“但我所負之責,就是要讓天下人評判,度量,看我所作,究竟離大同之世有多大差距。為君者,註定是要背負罵名,這也是無法逃避的。”

連連說到“無法逃避”,段雨悠冰雪聰明,已有所悟。

果不其然,李肆開始延伸話題:“不論何人,既生在世,也有諸多無法逃避之事。是男是女,你無法選……這條不算。身為人子,你無法選擇父母,身為族裔,你無法選擇血脈族群。血脈所載,也總有既定的命運。但這命運並沒有綁定幸福還是苦難,枷鎖還是自由,也並非人世的終點,將未來盡數遮蔽。命運不過是路途上的驛站,把未知的人生一點點連接為已知的路程。這條路最終通向何方,是天堂還是地獄,都取決你自己的選擇。”

段雨悠明白了,她眼瞳發光,一掃之前的萎靡神態,帶著點興奮地道:“那麽天王,這又是哪位歐人所論?九秀娘娘譯完了麽?”

李肆撓撓鼻子,他也明白了,女人這種感性動物,腦細胞的神經元天生就對“命運”、“幸福”、“苦難”一類詞匯所指的思維方向有反射加幅。安九秀按照他所定的書單,從歐人那弄來不少書籍翻譯,段雨悠自然也有所接觸,對他這番完全不合華夏古語的詞句都當是歐人書上搬運來的。

李肆聳肩道:“想看啊,嫁給我,別裝傻,就像我剛才所說的那些話一樣,這是你的既定命運。”

段雨悠嘆氣道:“小女子此命,是跟天王和叔爺要跟我說的秘密相關吧。”

她像是開玩笑,又像是試探地問:“難不成小女子還是朱家之女?”

無涯宮在黃埔的東北角落,最南面就是黃埔碼頭,中間偏東方向是黃埔講武堂,偏西方向是黃埔書院。

見到段宏時,老頭先就是一頓抱怨:“你怎麽就放那薛雪小子去北面呢,正想讓他修訂《利維坦》,同時琢磨該怎麽跟我華夏君王相契,你卻讓他去當細作!以那胤禛的性子,成事之日,就是他丟命之時!”

李肆無奈地道:“是他自己對滿清上層和皇權運作感興趣,想借機看得更深,老師放心,他的安全絕無問題。”

聽得師徒兩人隨口說著如此機密的話,段雨悠杏眼圓瞪,這時段宏時才將目光轉向自己的侄孫女,說了一句讓段雨悠就覺自己真是命運既定的話:“雨悠啊,五年前你早聽叔爺的話,也不至於現在苦惱。”

算是吧,五年前就認了李肆的話,那就是她主動選擇的命運,現在卻成了隨波逐流的可憐兒。心中苦楚,段雨悠沒好氣地追問起自己叔爺,到底是怎樣的秘密,決定了自己的命運。

段宏時說:“你確實是朱家之女。”

段雨悠楞了好一陣,才呆呆地笑了下,低低道:“果然……”

反應不太對,似乎這姑娘早有所料,可李肆和段宏時也不驚訝。

段宏時點頭:“沒錯,你小時候翻箱倒櫃找《西游記》時,看到的那卷族譜是真的,你父親當時說是替別人保管,那只是遮掩。”

段雨悠蹙眉搖頭:“可這跟我必須嫁李肆有什麽關系?我只是個女兒家!他娶了我,就承了朱明大義?這是華夏,不是女兒家還有名位承襲之權的歐羅巴!”

段宏時點頭又搖頭:“你說的是沒錯,可問題的關鍵不在你,而在你父親身上。”

這確實讓段雨悠糊塗了,李肆接口道:“你父親……是大明襄王朱常澄嫡孫,算起來該是慈字輩。”

明時朱棣奪了建文帝之位,宗室嫡系就變成了燕王系,命名以朱元璋所定“高瞻祁見佑,厚載翊常由。慈和怡伯仲,簡靖迪先猷”二十字為行輩。

這位朱常澄本是襄王之下福清國王,後被南明弘光帝封為第九代襄王,永歷亡後不知所終,在前明藩王裏不是什麽顯眼人物。

段雨悠暫時丟開自己的命運問題,看向段宏時:“那叔爺你……”

她父親段允常該就是在族譜上看到的朱慈詡,而段宏時跟父親又是什麽關系?

段宏時搖頭:“我段家只是襄王內侍,忠心耿耿,以一族老幼的人頭擔下了襄王血脈。”

一段塵封的歷史,由段宏時幽幽道來。

崇禎十四年,張獻忠攻陷襄陽,第八代襄王朱翊銘遇害,朱常澄逃奔九江。弘光元年,受封為第九代襄王。弘光覆滅後,襄王本想南投,可帝統混亂,怕步隆武、紹武後塵,被人當作權柄工具,朱常澄轉投湖南,由自家姻親長沙段氏遮護。

永歷與大西諸將聯手抗清後,局勢稍變,李定國攻入廣東時,朱常澄有心助力,想遣子入永歷朝聽封,卻受阻於道。之後永歷覆滅,朱常澄憂死。段氏為掩護朱常澄這一支朱家血脈的身份,將其子繼入段家,朱常澄之子,也就是段宏時的哥哥,段雨悠的爺爺。

朱常澄逃奔長沙段家時,族譜自然也隨身帶著,段氏認朱常澄之子入段家的“族認入祠”,文書簽押一應俱全。只是怕清廷察覺,都很隱秘地收藏著,卻被小時候調皮搗蛋到處找書的段雨悠翻了出來,看過幾眼。

看著目光直直,其實到現在才真正明白自己身份的段雨悠,段宏時笑道:“至於你為何必須要嫁給李肆,這要李肆來說。”

李肆嗯咳一聲,目光左右搖擺不定:“我老師於英華有開國砥業之功,現在英華已起,老師就想讓襄王一脈重續。可你母親早亡,你父親又無意續弦,襄王這一脈下就只有你一個女子。老師不願由朱家外枝繼襄王一脈,也不能以段家庶人繼脈,此事就只能著落在你身上。將你所生之子繼入段家,再繼襄王之脈,得子後再讓一子返段家。朱段兩家之情、襄王一脈之繼,都能照顧到。”

段雨悠聽得兩眼發暈,先繼段家,再繼朱家,再返段家,這這……這圈子可繞得真夠大的。但叔爺的要求也很合情合“禮”,段家遮護了襄王,以嫡子身份收養她祖父,父親段允常也占了段家譜位。現在要分出去繼襄王一脈,段宏時想在段家留下段允常這一脈,這要求並不過分。而且這也是日後會留名史的一段佳話,段宏時自然不願放過。

可段雨悠還是不明白,這跟李肆有什麽關系?

李肆無奈地攤手:“老師既是開國功臣,又是我授業恩師,他要提這要求,我怎麽能拒絕?”

段雨悠瞪眼,段宏時賊笑點頭:“我們段家,總得找關系攀上帝王家啊。你不再姓段了,可還一個李家子給我們段家,嘿嘿,我們段家,朱李二朝之脈都繼下了,你說是不是上上之選?”

饒是段雨悠聰明,也轉了好幾圈才品出味道來,粉頰蕩著紅暈地道:“說了這麽多,感情叔爺還是在拐著彎地把我往他懷裏塞!”

段宏時露出“還是雨悠你聰明”的笑容,呵呵道:“丟開什麽血脈,什麽帝王家,就只以常人論,一個是我唯一的親傳弟子,一個是我最喜愛的家中千金,當然想撮合你們這一對,這不過是我一個入土大半截的老頭子,剩下那點時日的唯一心願。”

說到這,段雨悠的眼角也含了淚,一邊假嗔著說叔爺學了三娘的五禽戲,怎麽也能活過百歲,一邊也偷偷瞄向李肆。如段宏時所說,丟開身份,此時的李肆,已是氣質沈凝,大異於五年前的跳脫小子。想想之前在置政廳裏處理政務種種,以及他那些自己未見的沙場征戰,得這麽一個夫婿,要羨煞天下多少女子……

問題是,這家夥總是不怎麽給自己好臉,而且他終究是帝王,自己還得跟三娘、關蒄和安九秀,甚至盤菩薩這些絕色超卓的女子分享。

想到這,心緒絞接,段雨悠借口自己想看看書溜掉了。

屋裏只剩下李肆和段宏時,兩人對視良久,李肆嘆氣:“這大圈子可真難繞……”

段宏時道:“只要能消解她的心結就好,而且……這些話也基本是真話。”

李肆笑道:“基本……老師啊,你才是她親生爺爺這個真相都瞞下了,還能叫真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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