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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粵北春風蕩,青草鐵骨揚 第14章 我為消災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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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鳥槍把總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目光片刻就恢覆了清靈,他盯住李肆,緩緩搖頭:“以你的年紀和經歷,不可能知道這些軍中事……”

李肆點頭,要說什麽後知三百年,蕭勝也不會相信,言外之意,是在追問他背後還有誰。

“我已經說過,提這些事並無他意,只是要蕭把總你明白,我剛才所說的大事,可不是唬人之言,那確實是你絕對不想牽扯在內的大事。”

李肆這話的分量,蕭勝現在掂量出來了,剛才隨口說出了自己的底細,他已經明白,這個少年真不只是讀了幾本書那麽簡單,那麽這大事,當真也不是他能隨便摻和的。

蕭勝也是個果決之人,咬了咬牙,利害就權衡清楚了,“我今天沒見到過你……”

李肆笑了,朝蕭勝拱了拱手,正要走,蕭勝忽然又說:“你也沒見到過我蕭勝……蕭把總。”

這是在警告李肆別向外散播他蕭勝的底細,李肆會意地點頭。

“老大,你怎麽……”

見著李肆和蕭勝攀談了一會,就悠悠然甩著袖子走了,那一高一矮兩個汛兵靠了過來,滿臉不解地問自己的頭兒,語氣和之前當著李肆面時完全不同,如果李肆還在這,就會對這蕭勝的評價再升高一截,以一個額外外委的身份,能將手下人籠絡到這種地步,確實不簡單。

“你倆誰去鐘府一趟,找到賴一品,跟他說,那個李四想去縣城,但被咱們擋了回去,但他要從其他地方繞道過去,咱們就愛莫能助了。”

蕭勝這麽說著,兩個手下更是詫異,蕭勝無奈地嘆氣:“那李四並非一般人,他與賴一品的爭鬥,可不是咱們能摻和的。可咱們終究拿了銀子,得給那賴一品一個交代。”

兩個手下連連點頭,矮個子一臉受教:“咱們有老大罩著,日子才總算過得滋潤了一些,聽老大的,準沒錯!”

高個子仗義,拍了拍胸脯:“我去鐘府!我嘴笨,照著老大的話說一通就好。”

過了大半個時辰,又一個人在金山渡登了岸,找到了蕭勝,劈頭就問:“鳳田村的李四,你見過了?”

這個人蕭勝認識,不敢太過怠慢,趕緊點頭,來人正是段宏時段老秀才。雖然有俗語講“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可那是戰時。眼下這滿清也沿襲了明朝文貴武賤的習氣,正二品的總兵也未必能壓得正七品的知縣低頭,何況段老秀才還是縣裏的名人。這老頭要被惹毛了,一腳一個把他們踹下河去,蕭勝也不敢把老秀才怎麽著。

見蕭勝臉色不對,老秀才詫異不已:“你沒為難他?別跟我搪塞,我知道你們跟鐘上位賴一品的關系。”

蕭勝苦笑,怎麽沒為難?結果卻被人家連褲子底都扒掉了……

正義凜然地說什麽我們當兵的怎麽可能為難鄉親,蕭勝說這話的時候自己都在臉紅,老秀才嗤笑一聲,毫不客氣地揭穿了他:“是被那小子給哄住了?”

被逼到退無可退,蕭勝這才醒過神來,遲疑地問老秀才:“那李四和老先生你……”

老秀才利索地點頭:“他是我門生,怎麽?是用了我的名頭,你才放的他?”

蕭勝暗罵自己太笨,他就在想那小子背後應該還會有人,怎麽就沒想到這個老頭!接著又暗罵李肆不地道,早說是段老頭的弟子,他又何必多事!?

見蕭勝這神情,老秀才嘴裏嘖嘖有聲:“沒用我的名頭?這小子,真是有能耐呢。”

沒理會心緒已然混亂的蕭勝,老秀才甩頭就走,還丟下了一句話:“別跟鐘上位賴一品摻和了,這事你們不但摻和不起,還得去燒香抱佛,禱告你們不會被牽連上吧。”

蕭勝臉色徹底轉白了,連忙吆喝著手下去追那已朝鐘府去的高個汛兵,之前安排的什麽交代,看來還是免了的好。

在蕭勝正忐忑著是不是真要去燒香的時候,李肆已經點起了一炷香。

這會他已經來到了縣城十多裏地的麻岡寨,唐末黃巢造反,荼亂到了英德,麻岡寨的曹寨主在此抵抗,死後他的妻子虞夫人繼續領兵抗敵,由此也獲得了曹主娘娘的神名,一直流傳到了後世。在李肆那個年代,已經被尊稱為北江女神,雖然不如源自福建的媽祖娘娘那麽顯赫,卻也是廣東有名的土著神明。

李肆來祭拜曹主娘娘,不過是在半道上見到了這座神祠,在信仰上,李肆就是典型的華夏人,有神拜神,有佛拜佛,求個吉利,意思而已。

發下願望,禱告娘娘祝他這縣城之行順利之後,李肆接著上路,剩下十多裏地,一路小跑,也花不了太長時間,很快就見到了縣城那低矮的城墻。

英德縣城在北江西岸,城周三裏,明代編戶九裏,是個不折不扣的小城。但即便是在明代,也不是所有人都住在城裏,更不用說人口日增的清代。

就見城外亂七八糟鋪著大圈的民居,一條石板路劈開民居,直通小城的城門。而在土路與石板路交匯處,也還守著幾個兵丁,不過來往人色匆匆,他們也基本就是個擺設,李肆沒料錯的話,這些兵丁都是閑漢,被真正的綠營兵雇來站樁而已【1】。偶爾見著拉車扛貨,面目憨實的路人,就伸手討幾個銅子,對李肆這種兩袖清風的人根本就不搭理。

踏上石板路,瞅到路邊立著一塊石碑,上面寫著“本縣父母田大爺仁德恤民……”等字樣,是一篇頌文。李肆這才記起,英德縣曾經也有一個青天老爺,名叫田從典。算算他任英德知縣是十七八年前,雍正年間官至尚書,眼下應該也是高級京官了。他在英德減雜派,修路橋,興文教,作了不少實事,這條石板路該是他主持修的。田從典在英德名聲很高,英德人都以“田大爺”尊稱【2】。

只是眼下這石板路已經破舊不堪,再想想自家和村子裏的境遇,李肆心中感慨,人去政息,青天再清,也只留下空谷回聲。

“我可不是田克五……”

小城的縣衙後堂,一個面目白凈,看起來還頗有幾分貴氣的中年人坐在書案後,正摘了冬帽,一邊瞅著那上面的黃銅珠子發呆,一邊嘴裏嘀咕著。他穿著一身青藍官服,補子裏一只呆頭鵝(鸂鶒)在碧濤之上追著紅日,一看就是位七品文官。

“羅先生,他田克五田從典,三十四年知英德縣,一直呆了三任都沒挪窩!四十二年委屈了一下,四十三年就進了都察院,四十九年遷了左通政,現在才兩年不到,又遷了光祿寺卿,我能跟他比?”

英德縣知縣李朱綬剛退了堂,正受著自家羅師爺的勉勵,可效果似乎不怎麽明顯。

“別說往上走了,今年廣東府縣這一劫,還不知道能不能避得過去呢,只希望那楊沖鬥,別到處亂攀咬人。唉,今年這收成,看來是虧大發了。”

一個清瘦的老頭穩穩坐在書案邊的太師椅上,舉著一鍋煙,呼嚕嚕抽著。這就是羅師爺,掌管著李朱綬的錢糧刑名,每年拿李朱綬的六百兩銀子。聽到東主意有所指地在叫窮,嘴角邊的胡子微微掀了一下。

“東翁,去年借恩蠲備下的餘銀,正是派上用場的時候。”

李朱綬唉聲嘆氣,有心想扣點羅師爺的年脩,卻被軟綿綿一句話頂回來,也不敢再在“收成”這個話題上深下去。

“近日朝廷風緊,東翁還可壓壓白總兵。”

羅師爺職業道德不錯,依舊盡心提醒著東主。

“白蠻子那家夥……”

李朱綬正一臉憤慨,有門房進來了,舉著一張名刺。

“老爺,有鳳田村人李四投名求見。”

李朱綬雙眉高豎,啪地拍了桌子。

“沒功名?沒官身?草民一個,居然也敢舉名刺,是他吃撐了還是你喝暈了!?叉出……等等!這個……姑且一見。”

那張名刺背面寫著兩個大字:“消災”,這可觸到了李朱綬的神經,畢竟是官老爺,調門就像是在玩漂移,連點煙塵都不帶。

“鳳田村人李四,拜見父臺李大人……”

李肆進到縣衙後堂,面對李朱綬,咬緊了牙關,彎下膝蓋,就準備叩拜這位父母官。沒辦法,他沒功名,不跪這一下,那可就萬事皆休,就跟必須給門房塞上幾分銀子一樣。

“免禮免禮,李四?果然氣宇不凡。”

李朱綬一臉笑意地擡手虛扶,李肆的膝蓋只在地上點了一下,就順水推舟的直了起來,心想你不要這一拜,後面可就再沒了。

他這麽一順水,李朱綬的眉毛就像撞上了礁石的小船,徑直擰了起來,還真沒見過這麽順竿子往上爬的家夥,怎麽就把自己的客氣當真了呢?

可縣官老爺終究是有涵養的,瞬間遮掩了不快,換上一副春風盎然的面孔,開始跟李肆談論起鄉村的風土人情,絲毫不提李肆的來意,讓李肆充分領教了官老爺們做事交際的派頭。

扯了老半天,話題才進展到莊稼收成,一直唯唯諾諾順著李朱綬的李肆終於不耐煩了,找著了李朱綬喘氣的岔子,沈聲開口。

“李大人,草民今日所來,是為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何事呀,至於如此驚惶……”

李朱綬拖著長長尾音應著,心道果然是個鄉間草民,一點也不知禮,咱們的前戲還沒做完呢。不過他也松了口氣,這前戲沒人配合,還真是挺累人的。

李肆將一張紙掏了出來,雙手展開,清清楚楚地展示在李朱綬面前。

“這張紙上的事情,想必大人應該看得明白。”

李朱綬差點想一口唾沫吐李肆臉上,這不是納糧單子嗎?我還能不明白?神神秘秘的,搞什麽名堂!?

原本還以為這個李四是為著他眼前正頭痛的大事而來,現在見這單子,李朱綬預料落空,一肚子無名火猛燒起來,就想著好好訓斥李肆一番,然後命人將這個粗鄙草民叉走,目光忽然被那張“執照”上的日期給拉了過去。

“康熙……五十年……”

覺得有些不對勁,李朱綬在嘴裏低低念著,越念臉色越白,最後哎呀一聲,整個人幾乎癱在了椅子上。

【1:康熙中後期,綠營兵已經腐化,很多兵丁另有主業,只把當兵看作副業。軍官甚至還鼓勵兵丁另找他業,這樣他就可以砍下一半月餉,揣到自己兜裏。】

【2:“大爺”一稱,在康乾之間,可不是對老者的一般稱呼,德高望重且有官身者才可能得此尊稱。】

第一卷 粵北春風蕩,青草鐵骨揚 第15章 康熙五十年,可是很重要的一年

康熙五十年!

“李大人應該還記得吧,康熙五十年上諭,自五十年到五十二年,所有應征地畝、人丁銀,連帶歷年積欠,全國各省,分三年輪免……”

李肆的話音飄飄搖搖地響著,李朱綬的眼前金星亂冒,他下意識地在心裏默念:“直隸、奉天、浙江、福建、廣東、廣西、四川、雲南、貴州,所屬除漕項錢糧外,康熙五十年應征地畝銀、人丁銀並歷年舊欠俱著免征……”

這就是李肆提到的“大事”,康熙五十年,“聖祖仁皇帝”免了全國錢糧並帶積欠,原本康熙想的是在即位五十年這個吉利年頭一次搞定,可這顯然不現實,只好將全國諸省份作三份,三年輪著免除,而廣東就在第一輪裏。這事可是滿遺們翻來覆去念叨的仁政,李肆記得再清楚不過。

之前賴一品不僅收了康熙五十年的皇糧,還給出了正式的納戶執照,這可是明目張膽地隱瞞恩免,而接著賴一品來找關鳳生催要原本已經被免除的積欠,更是欺君昧上。

就靠著這張蓋有知縣大印的納糧單子,李肆確信自己能整死賴一品,那家夥不知道犯了什麽傻,在免了皇糧的那一年,還發出征收皇糧的正式憑據,根本就是將自己的菊花掰開,邀請別人來捅。

李肆還推斷不出賴一品開這單子的心理,但粗略想來,多半也是欺負他們這些草民沒有見識,有恃無恐。

可賴一品怎麽也想不到,獲得了新生的“李四”,是個前知三千年,後知三百年,論見識當世無人能及的怪物……

李肆在問李朱綬記不記得,李朱綬心中大喊,他怎麽能不記得!?

去年就是借著這場輪免,他跟鄉紳胥吏們瓜分了一萬多兩正稅銀子,雖然錢不多,可這是憑空掉下來的餡餅,還讓他跟鄉紳胥吏們的關系很是推進了一步,換在尋常,兩倍於這個數目的銀子都難辦到。

他也必須征這正稅,否則他的雜派和火耗從哪裏來?真要老老實實按皇上的話辦,他當年還能有什麽收成?靠他一年45兩銀子45斛祿米來養活親友家人幕席?

就算他不想征,裏排書辦還有鄉紳們也得讓他征,否則他們的油水從哪裏來?

他當然不會明目張膽地吞這銀子,面上該做的都做了,比如讓羅師爺繕寫的恩蠲通告貼在了縣衙外,盡到了將仁厚皇恩廣澤草民的義務。讓胥吏推著鄉紳們征收錢糧時,也小心地叮囑他們用臨時單子,而且還要記得變換名目。他還囑咐過鄉紳胥吏們稍微手松,別逼得草民太緊,壞了大家的好事。總而言之,就是讓下頭的草民不知道這一年皇上免了大家當年和歷年積欠的錢糧!就算知道了,也絕不給那些草民留下什麽把柄。

全國都在這麽幹,非獨他一縣,只是手法各異,程度不同,有故意裝作沒收到蠲免行文的,有壓下行文,直到收完錢糧再布告的,也就是所謂的“壓蠲黃”。當然也有特立獨行的“清官”,李朱綬就記得曲江縣那個剛剛被巡撫參劾的知縣楊沖鬥,他倒是清廉,還派人舉著通告牌下鄉巡游,惹得全縣鄉紳胥吏恨他入骨,他被抓起來,不能不說跟這有關。而底下的草民該收多少,還是被收了,只是沒揣到他楊沖鬥腰包裏,全進了鄉紳胥吏的口袋。

歷來朝廷蠲免,也都是官紳享受,草民?管他們去死!像是佃田這類的蠲免,表面上地主佃戶是六四分,實際上朝廷上下都有默契,地主不免佃戶的無所謂,佃戶要鬧,那就是大罪。

但這蠲免之事,也歷來是朝廷的臉面,繼續收草民的無所謂,卻絕不能擺到臺面上,更不能留下這麽直接的把柄。

眼下這個李四,忽然丟出來一張寫著康熙五十年,蓋著他知縣大印的納糧單子,看這紙這章這墨印,絕對不是假造,頓時驚得李朱綬脊背發涼。這張單子別說是到了京裏,就只是在廣東巡撫滿丕那頭滿狗眼皮子下過那麽一眼,自己這輩子就完了。

大家都能捂得好,就你這麽蠢,拉屎還照著自己名字拉了一圈?滿丕參了楊沖鬥,卻被楊沖鬥兒子楊津叩閽給攔住了,心中正窩火呢,他李朱綬這欺昧皇恩,隱瞞恩蠲的罪名可是實打實的,就算今上寬仁,他怎麽著也得被扔到寧古塔去充軍吧。

寧古塔……充軍……這怎麽行!

渙散的眼神裏,一股狠厲漸漸凝聚起來,李朱綬盯住了那張單子,就像是看著一張生死判書一般,只要他毀了這張單子,就什麽事都沒了……至於這個李四,有一百種辦法坑了!連功名都沒有的草民,誰會在意!

見李朱綬的眼神有些不對了,李肆暗自冷笑,這些當官的,反應還真沒一點偏離他的預料。

“李大人,就這麽一張,可不是什麽大事,我們鳳田村整村,一百多張單子,都是這樣的……”

李肆悠悠說著,正想撲上來的李朱綬像是被一柄大鐵錘敲中了胸口,差點一口熱血噴了出來,他艱辛地開口問:“一……一百多張!?”

“沒錯,這位裏排負責的丁口,應該就是一百多戶。”

李肆特意點了點單子上那個名字,李朱綬這才看明白了那個姓名,目光在那剎那間變得無比惡毒,李肆知道,估計李大人這會正在覆習著這輩子學來的所有罵人的詞匯。

嗯咳!

眼見李朱綬有些失了方寸,李肆正要繼續推下去,屋子後面響起一聲咳嗽。

“我……我內急……”

李朱綬像是落水之人揪住了救命稻草,慌慌張張出了後堂。

李肆知道李朱綬這是要跟師爺商量,可他一點也不擔心,師爺基本不會慫恿東主把事情幹絕,他們更喜歡調和。

“皇上寬仁,此事只要處置妥當,不會有什麽麻煩……”

另一間屋子裏,羅師爺安慰著東主,雖然他兼管錢糧刑名,卻並不掌印,所以還是一臉置身事外的悠然。

“妥當?怎麽妥當!這單子是怎麽開出去的?那個裏排賴一品不知事情輕重倒也罷了,可書辦楊夏卻是知道此事厲害的,怎的他也這麽糊塗!?”

李朱綬在屋子裏滴溜溜轉悠,紅著眼睛,捧著腦袋,使勁地在回憶,去年是什麽時候把知縣大印給了楊夏,讓那書辦能開出這些單子。

見東主心緒不寧,羅師爺嘆氣:“蓋上百多張單子,也不過一刻來鐘的功夫,楊夏多半是趁著辦理其他事務的時候順手開的,想的估計也是鄉人無知。現在緊要的不是去查找原因,而是如何善後。”

李朱綬喘著粗氣,眼珠子滴溜溜轉著:“賴一品,是鐘上位家的惡狗,鐘上位背後還連著白蠻子。楊夏,是典史楊春的弟弟,世代都是縣裏的胥吏,勢力盤根錯節,我都得讓著三分,這兩個都不好整治,而另一邊是一百多戶草民……”

話沒說完,意思卻出來了,整治一百多戶草民,總比整治鄉紳胥吏來得輕松。

羅師爺微微搖頭,剛才嗯咳一聲把李朱綬拉出來,就是要提點他別動歪腦筋。

“東翁,去年山西陳四、福建陳五顯的事,你還記得吧。

話題驟然一轉,李朱綬有些不適應,呆了片刻,才連連點頭。

怎麽能不記得?陳四一案,說的是山西人陳四帶著族人一百多口逃荒,流竄多省。在山東被控搶劫,刑部受案,部議陳四無罪。結果皇上卻發話了,將這群賣藝為生的流民認定為鳩黨,還拿朱三太子的事來比,一大堆尚書督撫被降四級、降五級留用,刑部尚書郭世隆還丟了官,陳四一路所經的州縣,主官全都被降被貶,是去年轟動朝野的一樁大事。

事後大家都清楚了此事的根子,原來是陳四供認說之前晉陜旱災,多省都活不下去,不得不一路流亡,而刑部居然還具案報備,認了他的供詞,這不是壞了康熙爺登基五十年河海宴清萬民同樂的名聲嗎?

福建陳五顯案就更扯淡了,福建草民搶米,危害鄉紳,提督藍理受令進剿,殺了八十多人,然後被康熙斥責為屠害良民。原因是什麽?不就是藍理煞逼,居然寫成題本,當作戰事來報捷嗎【1】?題本一上,跟陳四案刑部具文一樣,那就成了朝廷正式文書,也就是所謂的“官方說法”。

康熙正想著這一年能成為他治下最安寧的一年,這下可好,居然有造反的,朝廷正式文報都承認了,這不是兩耳光扇得他眼冒金星嗎?藍理頓時成了眾矢之的,同省督撫連帶地方官趕緊將臟水全潑藍理身上,甚至連他在臺灣的惡事都翻了出來。這個昔日的平臺驍將,灰溜溜地被拿到京裏入旗看管起來。

可羅師爺,說這兩件事是什麽意思?

羅師爺把話說透了:“如今這關頭,事涉草民,就得慎重。一個草民好說,可一百多戶草民,東翁,如何都能整治得服帖?這可比整治兩個人難多了,萬一漏下一兩個草民捅到縣外,事情就難收尾。再說此事歸根究底,責不在東翁身上,又何苦為他人火中取栗?”

李朱綬平靜下來,羅師爺要他別想著整治草民,那肯定也不是要他去整治另一方。

他恭謹地問:“以先生所言,該當何處?”

羅師爺哂然一笑,胸有成竹:“去歲蠲免,知道的人也不少,這個小子不過一介草民,估計是從他人那得知了此事,想來卸些皇糧之差而已。只要答應免了該免的錢糧,將單子收回來,此事不就結了?”

李朱綬一跺腳,差點抽自己一耳光,果然是越急越亂,這麽簡單的處置,他居然就沒想起來!?

可接著一想到錢糧,心中就是一痛,話語依舊帶著遲疑:“這一裏的錢糧,也得有個一兩千吧,今年這可是虧大了!”

羅師爺繼續搖頭,這東主有時候算得精明過頭,有時候卻不會算數了,“東翁,上諭免的是正稅,何曾提到過加派?”

李朱綬眼睛亮了,算起來也不過是一二百兩銀子的事,心中頓時安定下來。

【1:題本是各省督撫、提鎮,各部大臣向朝廷提交的正式文報,在康熙後期,因為奏折制度的興起,題本已經成為官樣文章。也正因為如此,題本就是朝廷臉面所在,奏折裏可以說的事,題本裏卻不一定能說,或者必須換個說法。堂而皇之地寫上災禍、戰事,是很丟聖上臉面的,而聖上的臉面,就是朝廷的臉面,朝廷的臉面,就是最大的政治。康熙再寬仁,但誰掃他的面子,他就會讓誰過不了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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