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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聞蕭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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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鼎明呷了一口茶,擺出威嚴的樣子,仿佛並不把二哥放在眼裏,看向右側下首坐著的徵笙,緩緩道:

“阿笙啊,你可想好了?”

“商號的事情向來由小侄照管,此番若非要換人,恐有不妥。”徵笙的語氣不卑不亢,眼光中卻透著堅定,恍已不似前些天那個魂不守舍的樣子。

“老三,家中的生意由誰打理,父親在世時便已定下,無須再議。我看今日就到此為止吧。”鼎之不由分說道。

“哦?這樣的說法倒是有趣了——”鼎明饒有興致地掃視了一眼堂中的人,意味不明地拖長音調,“父親大人講過的?可曾立有字據?”

“你!”鼎之一時語塞。

“若是沒有,家中的事務自該由我們子輩來料理,況且,”鼎明冷笑了一聲,“顧徵笙早已不是本家人,再怎麽輪,也輪不上他。”

“若真要論資排輩,這家產也該是大舅的,三舅覺得呢?”徵笙也不退讓分毫。

“阿笙,你講這樣的話可就不懂事了,”不等鼎明開口,鼎麟就搶白道,“大哥剛剛經歷喪子之痛,難道你還要他為了商號的事費神?我看交給三哥暫管是再好不過了。”

語畢,鼎麟便迫不及待地望向老三,討好地笑起來,卻被鼎明冷冷瞪了一眼。鼎麟還沒有反應過來,就聽一邊的鼎之開口道:

“確實不該讓大哥操心。不過徵笙說得也不錯。既然要照禮教來,我願替大哥擔此重任。”

聽了這話,鼎麟才意識到自己跳進了陷阱,趕忙收聲看向顧鼎明。

短暫的沈默。徵笙與鼎之對視一眼,以為事情就如此結束,都松了口氣。不料沒過一刻,鼎明忽然道:

“對了阿笙,今日我來之前,總督大人托我向采蘩問聲好。聽說她最近,似乎身體不大好?”

徵笙心中一冷,眉頭飛快地皺了一下,故作鎮定道:

“采蘩很好,不勞三舅和陳總掛心。”

“那是自然。我相信你作為她的夫君,萬事自當先替她著想。”顧鼎明隱晦地笑了笑。

徵笙不是不明白顧鼎明的意圖,但讓他更加害怕的是,對方已經掌握了他的軟肋。很早以前徵笙就在心中承諾過,不論為了什麽樣的目的,絕對不能以犧牲采蘩作為代價。到了如今,顧老先生離世,對於徵笙來講,已經沒有什麽東西會比采蘩更加重要。因為這份在意——徵笙清楚——是到了他做出取舍的時候。

“三舅說得是。”徵笙簡單道。

“既然如此——”顧鼎明拉長了尾音,意味深長地看著徵笙,“對於商號的事情,你可還有別的意見?”

徵笙咬緊牙關:

“我,沒有異議。”

徵笙聽到自己說。

午後的陽光恣意撒在廳堂中,卻在每一個人的神色各異的臉上投下陰影。徵笙看到鼎明和鼎麟掩藏不住的得意的笑容,看到鼎之惋惜而擔憂的眼神,還有隱隱約約的,一道熟悉而溫暖的目光:采蘩——他知道——不論在哪裏,她心中那雙眼睛早就已經與他緊緊相隨。

“二哥,您看呢?”顧鼎明笑著轉向鼎之。

“家業……就勞煩三弟上心罷。”鼎之無奈道。

“很好,”顧鼎明滿意地點了點頭,“我也不願將事情做絕。從今日起,你作為顧家小少爺的一切待遇照舊,只是商號中的事務就不必插手了。反正父親那邊的頭七也過了,你大可帶著采蘩四處去看一看,若鈔票不夠就同我講,三舅一分一毫也少不了你。”

徵笙起身行禮,仍舊不卑不亢:

“小侄謝過三舅。”

“免了免了。聽聞采蘩還在二哥府上?好不好我也去探望探望?”

徵笙厭惡地攥了攥拳頭,抑制著自己的情感,謝絕道:

“采蘩精力不濟,三舅還是過幾日再去罷。”

“也好,”徵笙的回答正中鼎明下懷,“你去照顧她罷,我就不留了。三日後父親下葬,你們記得過來。”

鼎之與徵笙告了辭,離開顧府。

路上熙熙攘攘,來往經過的人都是一副忙碌的樣子,徵笙看著他們,發現自己似乎是這世上唯一一個無所事事的人,不禁自嘲地笑了起來。鼎之走在旁邊,一言不發,點了一支煙。

“二舅,”徵笙道,“抱歉,讓你失望了。”

鼎之不以為意地笑了笑,並不回應這道歉,敘述起來:

“許久以前,顧家也是兄弟和睦,父慈子孝,你娘親還是個單純善良的女子。那時候,家業還沒有那麽大,許多事情需要父親親自去解決。有一年,母親得了重病,大夫來了許多,她卻不見好。後來,父親從上海請了一個西醫,那人說,只要將生病的地方切掉人就好了,所以他便將母親送到上海,我同你娘陪著去的。沒想到做了手術,母親的情況卻更快地惡化,我們寄信回來,求父親去看母親最後一面,他卻忙於商號的事務,最終讓母親含恨離去。當時老三老四都認為,是父親害死了母親,也是在那之後,顧家漸漸離心,你三舅遠走他鄉,你娘更是不到十六歲便生下了你。我想,每個人心中,多少都有些怨恨父親吧。”

鼎之頓了頓,看向徵笙,見他臉上浮現出震驚的神情,鄭重道:

“徵笙,這件事情顧家上下都緘口不言。今日我告訴你,個中原因你應明白。”

徵笙沈默了一刻,點頭道:

“我明白了,多謝二舅。”

“趁還不晚,好好珍惜身邊的人罷。”鼎之重重拍了拍徵笙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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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邊的雲快被夕陽染成紅色時,采蘩透過窗,看到徵笙走到了屋外。沒有敲門聲,沒有任何的聲音,采蘩知道,外面的人還在猶豫。

采蘩也還在猶豫。語墨說得不錯,現在是徵笙最需要自己的時候,現在的她應該是他溫柔而堅強的後盾,應該給他支撐。但這些風浪,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該怎樣去面對,又談何其他呢?

面前的這一扇門就像是他們留給自己最後的屏障,明明沒有任何用處,莫名的畏懼卻使他們誰也不敢推開它。采蘩很想知道現在的徵笙心裏在想什麽,她希望他能先開口,也許這樣,她就會知道應該怎麽做。

可是徵笙沒有。好像過了很久,好像只是片刻,外面重新響起腳步聲,越來越遠,最後消失在遠處一個不知道的地方。采蘩輕輕嘆了一口氣,失落的情緒在她的心中蔓延。

門被打開的聲音卻在下一刻不期然傳來。

采蘩驚異地轉頭去尋找那個熟悉的身影,卻看到進來的人是鼎之。

“二舅……”采蘩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沒有異樣。

鼎之笑了笑,溫和道:

“有些話想同你講,語墨讓我自己來找你。”

“二舅坐吧。”采蘩點頭道。

鼎之躊躇了一陣,開場道:

“徵笙現下已不能再插手商號的事情,今後顧氏,就是鼎明做主了。”

這是采蘩預感到的結果,所以聽到這話,她並不驚訝,只是隱約有些遺憾,有些不是滋味,一時也不知道要怎樣作答。

好在鼎之似乎並不需要她回答什麽,只繼續道:

“徵笙很自責,覺得自己沒有好好珍惜你替他維護下來的東西。但是采蘩,他這麽做也是有原因的,我希望你……能夠理解他。”

采蘩皺了皺眉,直截了當地問道:

“是因為這個,他才不願意見我?”

鼎之點了點頭,默認下來,想了想又說道:

“我雖不清楚他最終為何會願意同他們爭,但應該也與你有莫大的關系。采蘩,現在你是他最重要的人,莫再拋下他。”

“我知道,二舅放心。”采蘩認真道。

“我要講的就是這些,你……好好休息罷。”鼎之說完便離開了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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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漸漸淡下去,夜的清淡籠罩下來,帶走空氣中的一些溫度。采蘩在下人那裏問到了徵笙的去處,走到門口,壓制著心中的退意,擡手在木質的欞上扣出響聲。房中傳出走動的聲響,仿佛是朝著門這邊來的。果然不一刻,門就吱呀一聲被推開,屋裏只點了一支燭火,顯得有些昏暗,木頭的香味彌散出來。借著月華,采蘩看到眼前是那張久違的清俊臉龐,雖然憔悴了許多,好像還有些消瘦,但始終是徵笙沒錯。采蘩松了一口氣。

徵笙的眼神中有幾分驚訝,幾分心疼,還有一些說不清的情愫,采蘩也沒有全然明白,卻已經移不開眼神。

“不好好休息,到這裏做什麽?”徵笙的聲音仍然有些冷淡。

“那丟著夫人不管,你又在這裏做什麽?”采蘩不由分說地要進屋,徵笙像是有些不情願,但也不舍強行攔阻,只好讓開道路,任她走到自己身後。

“你回去罷,我在這裏還有些事。”徵笙不欲解釋,也不轉身看采蘩。

采蘩不說話,伸出雙手輕輕環住徵笙的腰際,將頭靠在他的背上。徵笙的身形滯了一滯。這個熟悉的溫度擊潰了他最後一道心防,下一秒,徵笙已經毫不猶豫地拉開采蘩的手,轉身重新將她擁在了懷中。

懷裏傳來輕不可聞的笑聲,然後是悶悶的,令人安心的嗓音:

“我以為你又要把我扔出去了。”

“抱歉。”徵笙找不到其他的話語來解釋此刻的心境,又或者說,此時填滿他內心的,就只有因愛而生的深深歉意。

“如果是因為商號的事情,不要向我道歉,沒事的;如果是因為前幾天的事情,就要讓我懲罰你一下。”采蘩一面說,一面握了拳用力在徵笙背上打了一下。

徵笙推開采蘩,看著她的眼睛問道:

“商號的事情……你不生氣?”

“比起你把我當成陌生人的事情,這個我一點也不在意。”

見徵笙沒有回答的意思,采蘩一面拉他坐下,一面道:

“雖然商號承載了我們很多回憶,你、我,還有……外公,也曾經為它付出了很多心血。但世上的東西,來去都不能強求,現在失去的,只要我們願意,今後也可以拿回來,我相信你的能力。可是,”采蘩頓了頓,伸手覆上徵笙的臉龐,“如果你走了,我真的會失去希望。徵笙,對我來說最重要的,是你不離開。”

徵笙握住采蘩的手,更加鄭重地說了一句抱歉。

“我不是一個稱職的夫人,也不知道你難過的時候要怎麽勸慰。但至少,我不會介意你脆弱的樣子,只要你願意和我說,你的憂慮、害怕、傷心,我也全都可以分擔。徵笙,我會長大的,你可以相信我嗎?”

徵笙長長舒了一口氣,將采蘩摟到懷中,嘴角終於顯出淺淡的笑意:

“我相信你。”

“真好,”采蘩在徵笙的懷中找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閉上眼睛,“接下來,你有什麽打算?”

“陪你到杭縣去,等你平安將孩子生下來了再做他想。”

“那商號呢?你要放棄了?”

“不會。你講過的,我不能放棄。”

采蘩有些驚詫地仰頭看向徵笙,想到自己渾渾噩噩中說過的話,這麽說……

“我生病那天,你在?”

“嗯。”徵笙微微點頭。

“那我說的……你都聽到了?”

“嗯。”

“那……你那天說……”采蘩的臉紅了起來。

“是真的。”

采蘩偷偷笑起來,過了一會兒才正色道:

“徵笙,那你自己呢?你還在意商號的事情嗎?”

“當然。於我而言,它也是人生的一部分。”

“如果你也在意,”采蘩離開徵笙的懷抱,盯著他的眼睛,“那就趁現在放手去做吧。我可以照顧自己。”

“此事不若你想的那樣簡單。三舅同陳仲林之間究竟達成了什麽樣的共識我們尚未明了。這個時候用你去冒險,我決不允許。”

采蘩知道,一旦牽涉到這個問題,徵笙連半步也不會退讓。只好妥協道:

“那也不要去杭縣。我們現在就開始查他們之間的關系,然後把他們一舉擊破,你說好不好?”

徵笙不著痕跡地自嘲地笑了笑——果然,在采蘩的面前,他再多的辦法也使不出半分。

“好罷。但前提是,你務必照顧好自己。”

采蘩抿嘴微笑著,一言不發地端詳徵笙,氣氛漸漸安靜下來,是那種怡人的安靜。兩人的手緊緊牽在一起,這樣的體驗,仿佛已經隔過許多許多年之久,又仿佛還是上一刻發生過的事情那樣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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