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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程未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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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定徵笙離開了,阿彩才上前焦急地問道:

“小姐現在怎麽樣了?”

采蘩的呼吸有些困難,示意阿彩拿桌上的水給她。阿彩心領神會,倒了滿滿一杯水過去,不想采蘩才喝了一口,又像是要吐出來了。阿彩抽出床下備著的盆,輕輕拍采蘩的背,可依舊同之前一樣,采蘩只是劇烈地幹嘔了一陣,什麽也沒有吐出來,便虛弱地重新躺下了。阿彩將盆放回原處,到外面打了水給采蘩擦拭不斷冒出來的冷汗,臉頰上面巾擦過的地方,原先那層昭示健康的紅色不見了,露出幾乎透明的蒼白。

“阿彩……”采蘩的聲音很小,呼吸聲幾乎掩蓋了話語,“我的情況,你一句也不可以跟徵笙說,明白嗎?”

阿彩的眼眶裏有淚在打轉:

“小姐最討厭姑爺有事情瞞著不說,現在怎麽您也……”

采蘩無力地搖搖頭道:

“所以才說我傻,不到自己經歷過,都不理解別人的苦衷。”

“可是小姐……”

阿彩正欲說下去,采蘩便用眼神制止了她,自己喘了口氣道:

“告訴他,也只是多讓他擔心而已。我肯定是因為最近事情多,太累了才會這樣,說不定明天就好了。”

阿彩還欲說什麽,看著采蘩疲累的神情也不忍心了,只好收拾收拾屋子,退了下去。

采蘩沒一會兒就睡著了,這一覺好像很沈,甚至徵笙什麽時候回來的,自己也不知道,只是模模糊糊看見一雙熟悉的深邃的眼睛,專註地盯著自己,眼睛的主人有很好聽的聲音,說著“我在,莫怕”,一絲一縷都讓她很安心。

第二天醒來,看到身上果然多了一條被子,想起昨天晚上自己渾渾噩噩中同徵笙的對話,心裏就有暖意升起。除了仍然有些乏力,采蘩覺得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樣子,好像昨天的事情就如同一個噩夢般,被一場已經過去的沈眠帶走了。

正吃著早飯,李嫂便進來探問情況,還道昨晚看少夫人睡得不安穩,小少爺幾乎一夜都在照顧。采蘩本是想滿著徵笙,現在看來,恐怕還是沒免得了給他添麻煩,再回想起自己昨天“夢到”的事情,開始覺得那也許是真實發生的。心中對徵笙又是感動,又是愧疚,忽然便很想見到他,忙問李嫂知不知道徵笙去了哪裏。李嫂支支吾吾半天,采蘩又是撒嬌,又是請求,李嫂才說小少爺已經陪著老爺去了正堂,仿佛是有貴客突然來訪。采蘩心中不免起了疑惑,怎麽也猜不出這個時候究竟還有哪方“貴客”會到府上來拜訪。思前想後還是決定親自去看一看,於是草草吃完了東西,簡單收拾一下便出門了。

走到正堂前,采蘩才忽然想起,徵笙沒有告訴自己去向,多半是不願意她來,如果這樣冒冒失失進去,倒反而讓他和阿公都難解釋。正想著對策,忽然見下人端著茶水點心要進去,便把他攔下,接過東西做幌子,踏入了正堂。

進門便看見徵笙有些驚訝,又有些無奈的眼神,顧老先生似乎沒太註意到自己,臉上的神情十分凝重。再往另一邊瞧,卻見陳仲林那張堆滿肉的臉上擠出一個笑容,正不明意味地盯著自己。采蘩故作淡定,將點心放在正中間的小幾上,茶分給了三個人,一面張羅一面道:

“聽說總督大人蒞臨寒舍,我特意備了些小點,還有上好的碧螺春,您嘗一嘗。”

陳仲林不言語,端起茶杯看了看,笑道:

“還能喝得上今年的明前茶,看來外面傳說的顧氏生意垮臺……不大真實啊!”

不知是不是心中本就有芥蒂,采蘩聽著陳仲林這話,總覺得有諷刺的意味,正想回擊幾句,卻被徵笙拉住,一面示意她坐到自己身邊,一面回答陳仲林道:

“實不相瞞,顧氏的生意確然遇到了麻煩。”

“既然是這樣,”陳仲林悠閑地喝著茶,略過顧徵笙,直接對顧老先生道,“在下送上的大禮,老先生還是不要嗎?”

“老朽說過,顧家從不與官家做生意。”顧老先生的聲音十分肅穆。

“那是以前。現在我已經準備迎娶您的寶貝孫女,就不分官家商家了,都是一家嘛。”

采蘩聽了這話,心下一驚,轉頭看向徵笙,卻見他不著痕跡地點點頭,證實了陳仲林的話。

“這門婚事,”顧老先生沈聲道,“我還沒有點頭,你真以為隨隨便便就能娶我顧家的人?”

“秋澄自己的爹娘都已經同意了,能來同您講一聲,已經是在下的誠意。”陳仲林仿佛並不在乎自己正和誰講話,仍是一副不冷不熱、成竹在胸的樣子。

“你!”顧老先生怒得站了起來,卻好像是因為眩暈,身子晃了晃,只能杵著桌子保持平衡。采蘩和徵笙見狀,起身想要上去扶,卻被顧老先生制止。

“顧老先生啊,”陳仲林依舊穩穩坐在椅子上,嘆道,“您年紀也大了,經不起折騰。現在我願意做顧家的孫女婿,還願意用我的資源跟您合作,就是一點頭的事情,困難一下就能解決兩個,何樂而不為呢?”

采蘩看不過陳仲林那囂張的樣子,幾次三番想要出頭,都被徵笙摁下了。

顧老先生被剛才這樣一激,仿佛抽幹了身上的力氣,無奈地搖了搖頭,哀道:“這是天要亡我顧家啊!你想要做甚麽,就做去罷!”

說完便拄著拐杖,吃力地離開了。顧徵笙知道,外公也不得不妥協了,雖然心中也有千萬個不願意,但為了顧氏,也只好先忍下來。

“顧公子,”陳仲林這才轉向徵笙,眼底已經帶了七分得意之色,“生意場上,有贏必有輸,這一點挫折,你也不必介懷。”

徵笙不買賬,毫無感情地說道:

“總督不是要談合作?那便談罷。”

“到了現在,就沒必要再擺出一副不情不願的樣子了,有利可圖的事情,何苦要爭這一口氣呢?開心一點吧!”徵笙越是想早些結束這場談判,陳仲林便越要拖著不進入正題。

“在下的心情還不勞總督掛懷,”徵笙移開眼神,不看陳仲林,“既然外公已經吩咐過,在下自不會給總督難處。”

“你說說,你說說,”陳仲林哈哈地笑起來,“早這樣多好呢?顧家也不至於走到這一步。不過你本來也算不上顧家人,大事臨頭,想到的恐怕也是自己的名聲吧!”

采蘩知道徵笙最不願聽別人議論他的生世,擔憂地看過去,見他已經緊咬牙關,隨時都可能發火。她前後一想,明白了激怒徵笙就是陳仲林的目的。只有讓徵笙失去理智,顧老先生才會出來和陳仲林談,而現在,陳仲林一定會認為,相比徵笙,顧老先生才是那個好捏的“軟柿子”。抱著絕不可以讓事情走到這一步的決心,采蘩先開口道:

“總督大人關心顧家,我們心領了。我看還是先談正事要緊吧。”

“陸小姐,”陳仲林微笑著點點頭,“上一回拜托你向令堂還有令尊問聲好……”

“總督交代的事情,我當然要辦好,”采蘩搶過話頭,“我娘說,當年您那樣落魄,他們卻沒能出手相助,害您漂泊他鄉,實在慚愧,要我一定轉告您,改日到府上,她和我爹一定請您好好吃頓飯。”采蘩臉上顯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心中體會到一種報了仇的快感。

“好,到時我一定去。”陳仲林的臉果然陰沈了下來,無心再說其他,對顧徵笙道:

“顧公子,我的要求很簡單。你們綢緞莊的貨,每月至少要賣我二百船,不能是過時的樣子,價錢也要比商號裏賣得低一些。”

“我答應你。但一批綢緞一塊大洋是最低的價格。”

“好。我不僅給你這個價格,還給你原先丟掉的市場,這些金主可是無價的,怎麽樣顧公子,我還算有誠意吧?”

“這麽說,”采蘩插話道,“之前斷我們路的人真是你?”

“哈哈,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事到如今,還重要嗎?”陳仲林笑道。

“你……”還沒等采蘩說完,陳仲林便起身道:

“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我就先告辭了,”一面說一面拿出一張請柬,擺在手邊的茶幾上,“下個月我和秋澄的婚禮,還望二位賞光啊。”

徵笙不卑不亢,也站起來道:

“若無他事,我夫妻二人必定前往。總督慢走不送了。”

陳仲林走出正堂,眼睛掃過采蘩時,生出一些覆雜的意味。

陽光好像有些炫目,采蘩在徵笙身邊站了一刻,眼前忽然一黑,腳便開始發軟。徵笙眼疾手快扶住她,倍加擔憂地責怪道:

“不告訴你就是不要你過來,為何非要逞強?”

采蘩靠在徵笙胸口閉了閉眼睛,慢慢恢覆過來,寬慰道:

“我沒關系的,剛剛是站起來急了。倒是你,李嫂說你昨晚幾乎沒睡。”

“你不舒服,我又怎樣睡得好?況且少睡一覺也死不了。”

“雖然死不了,但是會變難看。今天沒有事了吧?跟我回去再睡一覺。”采蘩一邊說,一邊就拉徵笙走了。

“我又不是女子,做什麽在意那麽多好看難看?”徵笙啞然失笑,任由采蘩拉著走。

“你不好看,我看著就會不開心,我不開心,孩子就會不好,你說要不要在意?”采蘩擺出任性的樣子,拖著徵笙走進回廊。

徵笙不答話,看著面前細瘦的妻子,看著滿目油綠的景致,心中升起莫名的感動。很久以前,看著這濃蔭還倍感孤獨淒冷,現在不禁想,是不是因為有了她,一切才會這樣富有生機呢?

“方才……謝謝你。”隔了很久,采蘩才聽徵笙說道。

“謝我什麽?”采蘩不明所以,站定腳步問徵笙。

“替我解圍。”徵笙摟過采蘩,一只手在她的頭頂摩挲。

“哈,這個事啊!我其實沒想要給你解圍,”采蘩舒服地在徵笙胸口蹭了蹭,“我就是討厭他戳你軟肋,所以也氣氣他!”

徵笙不說話,輕輕笑起來。

“而且,”采蘩仰起頭,下巴抵在徵笙的胸膛,眼睛直直望進他的眼眸,“夫妻不就是應該相互保護的嗎?”

徵笙不說話,盯著采蘩的臉看,從前紅潤的雙頰現在依然泛白。舍不得她站著,於是自己坐到回廊邊的石凳上,又拉采蘩坐到自己腿上。

采蘩舒服地摟著徵笙的脖子,輕輕搖晃他道:

“你說是不是嘛。”

“……嗯。”徵笙的眼底埋著深深的憐惜。

“嗯什麽呀?”采蘩不罷休。

“夫妻之間,”徵笙替采蘩理了理頰邊的碎發,將它們別到她耳後,“就是要相互保護。”

采蘩咯咯地笑起來,手在背後撒嬌似的抓住徵笙的衣服,細聲道:

“這樣挺好。商號的事情也終於有解決的辦法,雖然不是好辦法,但至少你不用那麽擔心了。”

“總有一天,我會結束同他的合作,顧氏還要變回從前的顧氏。”徵笙認真道。

“嗯,我相信你。走了,回去休息!”采蘩說著站了起來,轉手去拽徵笙。徵笙順勢也站起來,向前走了一步,將采蘩整個收入自己懷中,深深吻住她的頭頂。

含含糊糊地,采蘩聽到頭頂傳來聲音:

“我需要你。”

夏風打著轉,蝴蝶一般飛到年輕的心裏。

陳仲林很快就籌劃好了一場盛大的婚禮,一切準備妥當,秋澄本想自己繡嫁衣,卻收到了陳仲林為他訂做的西式婚紗,素凈潔白,不是不好看,但穿在身上,秋澄卻怎麽也找不到做新娘的感覺。

她覺得一切都在她所不能控制的地方飛速展開著,甚至她自己,她的身體、她的情緒,她的一舉一動,都被不知名的力量拉扯著、左右著。禮數不會成為陳仲林的桎梏,所以成親前,他更加頻繁地叫她去陳府,一呆就是一整天。還是像從前那樣,他會聽著她念詩、說一些才子佳人的傳奇故事,再用他獨特的、市井的語言進行一番調侃。不同的是,婚姻兩個字如同一座千斤重的大山壓在秋澄的身上,她試著開心起來,可每一次叫出“仲林”兩個字,都提醒著她面前這個男人,將要成為自己的丈夫,而這種提醒讓她開心不起來。秋澄覺得,自己正在放任自己跌入無盡的深淵,那裏除了黑暗,只有徹骨的寒意。

所以坐在書房裏,風從窗外進來,她會不自覺地顫抖;走在夏日的艷陽之下,她會感到手腳冰涼。她不知道自己先麻木掉的,會是情緒,還是理智。她很想去問問初玥,或者問問笙嫂子,成親究竟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但舉目四望,她只能看到專註清點聘禮的爹娘,還有每天不知在忙什麽的陳仲林,而他們的眼睛,都透過她看向了其他的地方,好像她已經變得透明,這樣的發現,令她更加害怕起來。

也許成了親就好了吧。秋澄只能這樣勸說自己。

就在這浮浮沈沈的煎熬中,婚禮如期而至。

婚禮全仿照洋人的一套,在吳縣唯一一個教堂中舉行了儀式,出席的只有顧鼎麟、韓向萍以及徵笙夫婦。秋澄覺得一切都太不真實,書中講過,做夫妻以前都要拜天地,新婦要披紅蓋頭,要有很多很多的親人朋友共聚一堂,可現在,在這裏,四周燃著暖黃色的蠟燭,面前站了一個穿這葬禮般黑色衣服的人,說著她聽不懂的話,身後只有稀稀疏疏幾個來客,就連身邊自己未來的丈夫都好像變得很遙遠,秋澄不知道應該依憑於何處。

忽然,黑色衣服的人沈默了,用火炬一般穿透人心的眼神盯著秋澄,仿佛在等她說話,可她卻不知道自己應該說些什麽。旁邊陳仲林低聲講了一句“說‘我願意’,說吧”,她就恍恍惚惚地聽到自己說了一句“我願意”。黑色衣服的人這才滿意地移開眼神,又宣布似的說了一句話,然後就有人端著一個絲絨的小枕頭上來,上面擺了兩個戒指,一個是純金的,什麽紋飾也沒有,另一個是銀色上面鑲著一顆透亮的石頭,秋澄從沒有見過。陳仲林先拿起那個鑲著石頭的,拉起秋澄的左手,將那戒指套在了她的無名指上,又伸出自己的左手,示意她拿起另一枚。

秋澄依然不明所以,只能學著陳仲林的樣子,把那個沒有紋飾的金戒指套到他左手的無名指上。冰涼指尖觸碰到他有溫度的皮膚,秋澄不自在地縮了縮,卻被陳仲林一把拉住手腕。黑衣人又說了一句話,陳仲林依舊抓著秋澄的手,將她拉到懷裏,下一秒,一個極具侵略意味的吻就落到了秋澄的唇畔,陌生的氣場瞬間籠罩了她,讓她無處遁逃。

到這裏,婚禮儀式已經全部結束。徵笙和采蘩知道這流程,禮貌地鼓起掌,韓向萍和顧鼎麟卻被這突如其來的“逾矩之行”驚得說不出話,楞在了原地。陳仲林聽到掌聲,就草草結束了這個吻,拉著尤未回神的新婚妻子轉過來面對眾人,點了點頭表示謝意,並開口道:

“多謝岳父岳母,還有……哥哥嫂子,能夠過來做這個見證人,”說到這裏,陳仲林有意頓了頓,瞟了一眼徵笙和采蘩,眼神中有不明意味的情緒,“陳某已經備下了薄酒,請各位移步酒樓,一起慶祝吧!”

被這樣一個腦滿腸肥的中年男人喚作“嫂子”,讓采蘩心中有說不出的別扭,但礙於秋澄的面子,也不好表現出來。徵笙知道妻子必然會因為陳仲林而不開心,不等采蘩開口,就拱手作揖道:

“多謝總督大人款待。二位新婚大喜。”

“同喜,同喜!”陳仲林仿佛很是滿意,回了禮又轉頭對顧鼎麟夫婦到:

“我已經安排好了汽車,岳父岳母要不要和我們同行呢?”

韓向萍一聽是汽車這樣的新奇玩意兒,躍躍欲試起來,聽顧鼎麟答應下來,心中高興起來。陳仲林於是召來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垂首候在遠處的管家,要他帶著兩人還有秋澄先過去。等三人走出了教堂,自己又走到徵笙和采蘩面前道:

“我也為二位備了汽車,就……”

“不勞陳總費心了,”秋澄一離開,采蘩立刻直來直去道,“我和夫君自會過去,您就照顧家裏人吧。”

“嫂子不必叫得這麽生分吧,以後不都是家人。”

“背著秋澄,總督就不必裝了。”采蘩冷笑道。

陳仲林不再去碰釘子,轉頭問徵笙道:

“顧公子是留過洋的,不知當時迎娶尊夫人時,是否也在這裏辦的?”

“顧家向來是老做派,即使在小輩中,也不興這一套。”徵笙不帶感情地回答道。

陳仲林怎會沒有聽出徵笙的弦外之音,回擊道:

“那麽,顧公子不也沒有顧及尊夫人的喜好。我可聽說,陸家不是老式做派。”

采蘩聽完,心中更是氣結,不耐道:

“人對了,怎樣成親都是成,人不對,再盛大的儀式也沒有半點用處。”

陳仲林不置可否道:

“采蘩小姐好氣度!那麽我就先過去了,二位務必要來,為了合作的事情,陳某還沒有好好感謝過二位。”

“你!”采蘩的聲音提高了八度,心中含著的不滿看上去就要爆發出來。

徵笙適時壓住了采蘩,淡淡道:“再會。”

等著陳仲林行禮走了,徵笙也拉著采蘩的手準備離開,卻被采蘩叫住道:

“我們再坐一下吧。”

徵笙聽出采蘩努力掩飾的語氣中氣息仍有些不穩,知道她是不舒服了,忙扶她坐下,一面用手輕輕拍撫她的背,一面問道:

“還好麽?要不要回去?”

“沒關系的,”采蘩深深吸了兩口氣,繼續道,“你就是見得太少,懷孕的時候誰能沒有個不舒服的時候,休息休息就好了。”

“昨日大夫就講過要你莫再動氣,你卻聽不進去。”徵笙責備的語氣中含有深深的心疼。

“都是那個姓陳的太討厭,能怪我嗎?”采蘩漸漸順過氣來,又朝徵笙撒嬌道。

“不是還有我麽?日後你就當他不存在就好。”徵笙說著,替采蘩順了順滑落耳邊的發絲,順便在她臉頰落下一個吻。

雖然已經成親整整一年,更有了只屬於他們的新生命,可采蘩在每一次面對徵笙那深邃而溫柔的眼神時,滿心春水依舊會被攪出層層波瀾,眨眨眼睛,耳根便紅了起來。徵笙瞧見他的小丫頭這般細微的變化,心瞬間融化下來,捏住她的耳垂把玩這,輕聲道:

“何時開始,你也怕羞了?”

采蘩打掉徵笙的手,眉頭一蹙,佯怒道:

“做什麽又來逗我!”

“沒有,”徵笙順勢摟過采蘩的肩,讓她的頭可以靠在自己肩上,“等孩子出世後,我在這裏重新為你辦一次婚禮可好?”

采蘩轉頭望向他,靈動的眸子仿佛要看進徵笙的心裏:

“你說話算話?”

“我何時同你說過謊話?”

“多了!”采蘩嘴一撅,偏頭望向別處。

徵笙淺淡一笑,寵溺道:

“這一回,我說話算話,放心。”

采蘩依舊一副將信將疑的樣子,但嘴角已經藏不住地溢出了笑容。

宴席就設在陳仲林首次與顧鼎麟一家會面時去的群芳苑,陳仲林這邊已經沒有什麽親人,但官場、商場上的人,再加上秋澄的親友,總的也辦出了十幾桌。

韓初玥和顧淮安一起過來,嫁為人婦已經月餘,她也逐漸收起了做小姐時直來直去的脾氣,甚至變得有些低眉順眼。今天雖是參加好友的婚禮宴,卻並沒有穿什麽鮮艷的衣服。下面藕色褶裙,配一個深藍的坎肩,外面還穿了一件短披肩,將脖頸到手臂的地方都遮了起來,如此保守的穿著,在已近炎夏的時候顯得有些格格不入。臉上的妝化得很濃,脂粉的顏色蓋掉了本來的膚色,紅唇黛眉,乍看之下確實比從前艷麗了幾分,但那分未經雕琢的清麗卻已經蕩然無存。秋澄與她是坐在同一桌的,但除了開席前幾句生疏的道賀之詞,她便沒再和秋澄講過一句話,仿佛兩個人從來也沒有做過熟識過一般。

雖然面對著一張張熟悉的臉,秋澄卻感到每時每刻都在一個陌生的境地自己掙紮,她想要抓住些什麽,將自己拉回熟悉的世界,但是沒有一雙手伸向她,被摟在陳仲林——她的新婚夫君——的懷中,她知道自己應該高興起來,去迎合眾人的心情,卻好像已經忘記了怎樣在嘴角牽出適當的弧度。直到采蘩走進席中,坐在她身邊,投來關切的眼神。這個時候,宴會已經過半,一桌的客人都已停了筷子,正在東扯西拉地聊著天,偶爾舉杯飲酒,大家仿佛都很適應,只有自己是這樣的格格不入,手足無措。

秋澄聽到采蘩要帶自己走,陳仲林答應了,似乎還說了些別的,已經沒有心思再分辨真切,她的內心叫囂著要離開這裏,去哪都好,只要離開這裏。

采蘩拉著秋澄穿過熙熙攘攘的廳堂,在門廊處站定。四周安靜了許多,吵鬧的聲音化在空氣裏,變得不太真切。秋澄一直將頭垂得很低,好像做錯事情的孩子一樣。采蘩盯著她看了良久,才無奈地喚她名字,她這才將無助的眼神投向面前的人。

“秋澄,你實話和我說,嫁給這個人到底是不是舅舅逼你的?”采蘩的眼睛裏閃爍著果敢的光彩,那光彩是秋澄一輩子都沒有辦法企及的。

“沒、沒有……”聲音依然溫軟,卻比從前更沒有底了,飄在空中仿佛隨時會散開。

“那是為什麽?你難道不知道他是在利用你嗎?”

秋澄死死咬住下唇,一語不發。

“你和他根本不是一路人。如果不是為了接近顧家,他根本不會選擇和你成親。他也不是個什麽好人,和他一起的鶯鶯燕燕不會少,以後你又要怎麽去面對……”

“我明白!”秋澄忽然打斷采蘩的話,聲嘶力竭地喊出來,講采蘩都震了震。

“我明白……”秋澄的聲音漸漸小下去,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他也許只將我看做一顆棋子,嫁給他,日後也未必能過得好,可是……可是他關心我,在意我,我不曉得離開了他,這世上還有誰能將我放在眼裏。笙嫂子,我求求你了,就算這只是一個夢,也讓我晚一些醒來好不好……”

采蘩看著秋澄梨花帶淚的樣子,心下不忍,只能咽下後面的話,將這個柔弱的小姑娘摟在懷裏。秋澄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雙手死死環住了采蘩的藥,哭得十分傷心,肩膀因為抽泣而顫抖。擡手一下一下撫順秋澄的發絲,采蘩輕聲道:

“我和你笙哥哥也可以關心你啊,家裏不好,可以到我們這裏來,陳仲林他配不上你,你又何苦因為這份關心,非要以身相許?”

聽到采蘩的話,秋澄心中像是被什麽東西狠狠撞擊了一下,又想起幾天前陳仲林對自己說的話:

“不妨按你的意思去試一試,告訴他們你為了他們不願意和我成親,看看他們會不會像我這樣對你好……

……每一個男人只能保護一個女人。你的笙哥哥需要保護的已經不是你了……”

這些話來來回回在腦海中動蕩著,秋澄忽然體會到一種麻木,好像自己已經遠離了世上一切人情與關懷,遠得只剩下自己,而自己,是一個冷漠的,絕望的生命。

秋澄推開了采蘩,手上力氣很小,但很堅決。采蘩低頭望向秋澄,看到她的眼中,那抹熟悉的慌亂已經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底發涼的平靜。秋澄在嘴角勾起一抹笑,淡淡道:

“笙嫂子,人人的生活都該自己過的。秋澄已經大了,不能像從前那般纏著笙哥哥還有你。日後我會好好做別人的妻子,像你一樣。”

話語間,秋澄已經完全離開了采蘩的懷抱,轉身走向那個喧嘩著的深淵。震驚中,采蘩看到她的背影像秋天最後一片樹葉,分明躲不過腐化為塵埃的悲慘命運,卻偏生要用瘦小的身軀,昭示寒冬來臨。

也許正如秋澄所說,人各有命,今後的路也只有她自己去走吧。

采蘩只能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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