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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華消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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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陳仲林成親之後,秋澄就離開顧家,搬進了陳府。相伴多日,秋澄初時那些不安與害怕漸漸淡了下去,漸漸也接受了自己的新身份。之前擔心的事情都沒有發生,陳仲林依舊對秋澄十分關心,雖然府中有些房間不讓隨意走動,使秋澄心中多少有些膈應,但丈夫百忙之中仍能抽出閑暇來陪伴自己,下人們看老爺對夫人十分寵愛,自然也多加敬重,因此秋澄仍覺得,嫁做人婦的日子倒是過得比家中好了幾倍。所以她也不吵鬧,也不多提什麽要求,陳仲林不要她涉足太多事情,她便不主動去找他,一個人的時候,該讀書仍讀書,該做女紅仍做女紅,等丈夫找來了,她又才盡心相陪。這樣的默契漸漸在兩人之間形成,生活便愈發自在起來。

只有幾回,韓初玥匆匆登門拜訪,有些出乎秋澄意料。初玥每回來都是簡素的裝扮,說一席生分的恭維話,兜兜轉轉,最終都繞到借錢的事情上。秋澄是知道自己大哥家裏的情況的,雖說手頭不如笙哥哥那樣充裕,但怎麽說也不至於淪落到要借錢的地步。心中這樣想著,嘴裏卻不好多問,畢竟不知為什麽,秋澄總覺得自己現在面對的這個唯唯諾諾、處處討好自己的初玥,已經不是同自己一起長大的那個直爽可愛的小姑娘了。歲月在她的身上劃下奇怪的記號,讓秋澄愈發看不懂。

韓初玥每一次開口,借的都不算小數目。秋澄是被金屋藏嬌的太太,雖然吃穿住行都頗為殷實,自己卻沒有什麽經濟來源。手上花的錢都是陳仲林給的,在秋澄心裏,那些終歸不是自己的東西,所以也不好拿出來相助。便只好用嫁過來時隨身帶的一些積蓄略施援手。但這樣一來二去,錢慢慢沒有了,韓初玥卻還時時過來著,一次比一次都多加一些,從沒提過還的事情。秋澄看初玥也十分焦急,更不好意思拒絕,左思右想,只好去和陳仲林商量。

偏偏就在這一段時間,陳仲林不知在忙著什麽,時時見不到面。等到韓初玥再次登門了,秋澄才被逼無奈,破了先例跑到書房去找陳仲林。

沒料想到,還沒走到門口,便聽裏面便傳出了女人的聲音。秋澄的心中百味交雜,仿佛撞破了什麽天大的秘密,不知應該如何處置。神魂還楞在原處,腳步已經不可控制地靠近了那扇緊閉的門。那女人說的話,還有陳仲林的回答,都隱隱約約傳入秋澄耳中。

“……你不必這樣,已經二十年了,從前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

“讓它過去?你以為二十年可以讓我忘記以前的事情?還是可以改變你的選擇?”

巨響,似乎是拳頭砸在桌子上的聲音。

“仲林,我從沒有……”

“從沒有把我放在眼裏?我二十年前就知道了,你不用再強調一次。”

長時間的沈默。

“仲林,就算真的是我們對不起你,這也與小輩無關,你又何苦因此去為難他們呢?”

“這是我的事,如果真的傷害了誰,你也應該怪自己沒有選對。”

“算我求你,我欠你的債我來還,放過我女兒,這樣也不行麽?”女聲已幾近絕望。

“怎麽還?拋棄他,嫁給我?”

陳仲林的語氣中帶有濃濃的戲謔,外面的秋澄心中一慟。

“你……”

“不過你這麽一說,倒是啟發了我。”

“什麽意思?”

“唐慧,我要你記住,這一切都是你的錯。”

聲音漸漸靠近。秋澄書房的門被推開,裏面走出一個中年女子,雖說已經是四十出頭的面容,風韻卻不減分毫,只是眉心含愁,或許是方才那席話所致。唐慧看了一眼旁邊驚慌失措的秋澄,眼中哀愁的神色更重了,仿佛是要上去說什麽的樣子,最終卻只是輕輕嘆了一口氣,轉身離開。

陳仲林跟著也走出來,一眼便見到秋澄呆立在門口,皺了皺眉,也不辯解什麽,只淡淡問道:

“有事嗎?”

“沒……沒事……”秋澄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低垂著頭,顫著聲音回答道。

陳仲林嘆了一口氣,才心平氣和道:

“有事就說吧。”

秋澄很快地擡頭掃了一眼陳仲林,覆又低下頭,支吾道:

“初、初玥來找我借錢……”

“你終於跟我說這件事情了?”陳仲林不明意味地笑了笑。

“你……知道?”

“這個家裏我還沒有什麽事情不知道,”陳仲林頓了頓,一面往前走一面道,“她人呢?我去跟她說。”

遠香堂的評彈已經唱到了第二折,語墨身著素裝,匆匆走進來,堂前的知客一眼便認出她,只道是來陪客人的,話語了幾句,就將語墨帶到二樓的包間去。掀簾入內,恰好對上鼎之看過來的眼神。

“抱歉,瑣事纏身。”語墨行了一個屈膝禮,嘴角卻不著痕跡掛著親昵的微笑。

鼎之肅然點點頭,越過語墨對夥計道:

“你們都下去罷,將門合上。”

待旁的人都走了,語墨才坐到鼎之旁邊,噙著笑看他。

鼎之也回望過去,兩相沈默了片刻,鼎之才開口道:

“我們見面總像做賊一般,辛苦你。”

“無妨,”語墨的笑意更深了,“這般同我見面,左右壞的都是你的名聲。”

鼎之笑出聲來,一面為語墨倒茶,一面沈聲道:

“壞了我的名聲,你倒是很開心啊?”

“那是自然。人道臭味相投,你若都不臭,如何同我在一起。”語墨將眼神從鼎之那裏移開,去看唱評彈的兩個人。

“哪有你這樣自貶的?”鼎之的語氣中帶有淡淡的憐惜。

“並非自貶,”語墨依然盯著樓下,“實話實說罷了。”

鼎之沈默了,仿佛在思索著什麽,許久後才又道:

“語墨,你這樣平常的打扮……很好看。我在想,你若能每日這樣就好了。”

“嗯?”語墨有些摸不著頭腦,轉頭看著鼎之,“同你見面,我不是向來都如此?”

“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時時刻刻如此。”

“那怎麽行,”語墨笑著自嘲,“若扮成這樣,客人們該不高興了。我始終是個歌女……你應當曉得。”

“那就不要接客了。”鼎之毫不猶豫道。

此話一出口,語墨就知道鼎之心中所想了。兩人從那日表露心意至今,鼎之直言也好,旁敲側擊也罷,對語墨提過許多次要她離開迎仙樓,遠離煙花柳巷的生活,真正屬於自己。語墨何嘗不想如此?擁有一個安定的歸宿,結束紅塵中的獨自掙紮。和鼎之在一起後,她就更加憧憬起普通人的生活,每每看到別家少婦與自己的夫君攜手同游,她都忍不住將自己代入這幅美景。但如何才能放下心中的堅持呢?

這麽多年,不管多難多苦,她都不願成為任何人的依附,她會的東西不多,也不像采蘩那樣擁有好的出身,但即使如此,她仍希望自己是完完整整的自己,無論面對怎樣的選擇,都可以自己做出決定,不被任何人左右。可是如果放棄了現在的生活呢?住在鼎之的府中,從今以後夫唱婦隨?這真的是自己心向往之的生活嗎?還有歌女的身份,顧家真的能夠接受嗎?成親之後,不會有人說三道四嗎?

這些問題,語墨找不到答案,對於鼎之的話,她更不知如何回應。所以每一次,包括這一次,她都選擇了沈默。

“罷了。這事情以後再說。”鼎之再次妥協。他看得出語墨的猶豫,雖然不明白個中因由,但他願意相信,她有自己的考量,也許是下一次,或是下下次,總有一天,面前這個女子會做他的妻。

語墨滿懷歉意地望了鼎之一眼,輕聲道:

“多謝。”

“不要這樣講,我明白的。”

甜糕上來了,桂花也許是去年秋天時就腌好的,才一刻就染了滿室芬芳。評彈還在繼續著,女聲咿咿呀呀地,隱約聽到些唱詞,大抵都是深宅女子的春怨閨愁之類。

鼎之和語墨再沒有說過話,沈默在他們之間卻好像也很適宜。

從談妥與陳仲林的合作之後,綢緞莊的生意就漸漸好了起來。其實不論是顧老先生,還是徵笙夫婦,都很清楚這一段時間以來的許多風波大抵就是陳仲林蓄意引來的,而顧鼎明在其中起到的作用恐怕也不言而喻。然而更加令人氣憤的是,在這一切昭然若揭的秘密之下,顧家找不到一點辦法抓住對手的把柄。從一開始,他們就是被動迎戰的,而陳仲林不同,走到這一步,他的每一個決定都已經過了周密的布置和安排。

徵笙和采蘩在擺平了商號中的事務後,又到陳府周圍的幾條弄堂去看過幾次,少了的那幾丈地方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出處。之前看到的那家小飯館也派人暗中進去探查過,得到的回報卻是一切正常,連後園的竈間酒窖都進去看過,卻沒查到絲毫線索。

這邊事情還沒有頭緒,陳仲林便又登門了。這次是帶著秋澄一起來的,面上的說法是陪著她回娘家看看,但才一進門,陳仲林便支她去探望顧老先生。

正堂中依舊是徵笙、采蘩、陳仲林三個人。從落座到下人端上茶來,是例行公事的寒暄。直到廳中旁的人都退下了,陳仲林才神秘兮兮地說道:

“這一次,我可是帶來了巨大的商機。”

徵笙與采蘩對視了一眼,不知他心中又打著什麽算盤,便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現在外面戰事頻繁,糧食的價格是越來越高,咱們要是不在這裏做做文章,那可就太虧了。”

“總督大人有所不知,”徵笙道,“吳縣的米價已然漲過。況且這糧食由各家自己經營,其中情形,也不是我顧氏能夠掌控的。”

“顧公子這話就太謙虛了。吳縣有半數以上的米店賣的都是你們顧家進來的米。現在我手上的貨源,價格可比你們從江浙一帶進來的低得多,賣到商販手上,再把售價往上拉一拉,中間的利潤可是不容小覷啊!”

徵笙沈吟了一刻,問道:

“不知總督說的貨源,品質如何?”

“這個嘛……其實好一點壞一點,大家也不會註意。”陳仲林有些尷尬地笑道。

徵笙皺了皺眉,委婉道:

“若品質下降,如何叫商家再買我們的米?”

“這個顧公子就不用擔心了。我自然有辦法讓他們不得不買,不僅常客,連其他小商販也一起攏過來。到時候,糧食市場就是你我說了算。顧公子意下如何呀?”

“總督大人的意思,”徵笙沈聲,“是要壟斷市場,從中牟利?”

“咳,話也不是這麽說的,”陳仲林臉上浮現出不自然的笑容,“做生意嘛,不就是成王敗寇。誰掌握了市場就聽誰的,所謂壟斷不壟斷,那都是外行的說法。”

“總督大人,”徵笙鄭重道,“顧氏做生意,品質是底線,牟取暴利、控制市場的事情,是決計做不出來的。所以……恕在下難以從命。”

陳仲林聽罷,臉色立刻陰沈了下來,端起茶兀自喝著,空氣也在這沈默中凝結起來。

“顧公子當真不願意合作?”

“還請總督大人另謀高就。”徵笙的聲音不卑不亢。

陳仲林隨手擺下茶盅,冷笑道:

“那麽,我們就各憑本事了。以後不管發生什麽,都希望顧公子不要後悔今天的決定。”

采蘩皺了皺眉,不無擔憂地看向徵笙,對上一個安慰的眼神。

陳仲林不再逗留,兀自起身往外走,到了門口才站定道:

“看來顧家的日子很是好過,采蘩小姐都發福了。”

廳裏很安靜,陳仲林走後,不知道為什麽,徵笙和采蘩都沈默了。一種無形的壓力正籠罩在他們四周。陳仲林的暗示已經十分明確,徵笙知道,不合作的後果,不論是什麽,他們也許都承擔不起。現在采蘩的身形已經因為懷孕開始漸漸改變,之前不讓任何人知道,是為了讓人沒有機會抓住這個軟肋。但紙始終包不住火,不消幾個月,也許一切對於別人都是不言而喻的了。還有秋澄——像人質一般的,陳仲林的妻子。

徵笙明白,被逼迫著答應下來的合作,表面是將他們從一個危局中解救,實際上不過是引著他們走向更深的深淵。徵笙覺得,自己必須做點什麽了,不可以讓他最珍視的人因為自己而受到威脅。

采蘩還坐在旁邊,一直看徵笙。徵笙希望自己方才將情緒掩藏的很好。

“采蘩,這些日子辛苦你了。”徵笙的嘴角掛著安定人心的微笑。

“說什麽呢,我是你的夫人,有福同享有難同當都是應該的。”采蘩預感到一些事情就要發生,但她不想面對,她要逃避,盡己所能地逃開,她希望徵笙能明白自己的心思。

“我會叫人盡快收拾好杭縣的宅子,”依然是那樣的笑容,目光中的篤定和毋庸置疑卻讓采蘩感到陌生,“你帶著阿彩、品秋還有李嫂過去……”

“徵笙,你要我走?”采蘩聽到自己的聲音有些顫抖。

徵笙握起采蘩的手,撫慰一般地摩挲著:

“你先過去。待我將這裏的事情處理好了,便過去找你。”

“這種話哄三歲小孩還差不多,你難道覺得我會相信?!”

采蘩抽回手,蹭地站了起來,不料眼前一黑,險些摔倒。徵笙忙起身扶住她。

“采蘩,大夫講過……”

“不能動氣?我知道,”采蘩緩了一口氣,打斷徵笙道,“既然是這樣,那你還惹我?”

扶著采蘩重新坐下,徵笙繼續心平氣和道:

“你也看到了,現下吳縣的境況十分微妙,你留在這裏,每一天都會多一分危險。”

“難道我去了杭縣,就沒有危險了?徵笙,陳仲林有那個能力,他如果真的要找我,無論我逃到哪裏都是沒有用的!”采蘩眼眶中有淚水在打轉。

徵笙知道,采蘩說的話是對的,他何嘗不擔心其實采蘩已經無處遁身,但如果不試一試,他始終是不甘心的。

見徵笙不說話,采蘩繼續道:

“況且陳仲林也未必想對我怎麽樣,他說的話你不能每一句都放在心上。”

“哪怕萬中之一的可能,”徵笙看向采蘩,目光中含著嚴正的命令,“我也不能讓你冒險。采蘩,這次同以往不一樣,這次你務必要聽話。”

采蘩感到胸口悶悶地疼著,疼得她喘不上氣。

“你非要趕我走?你還是不需要我的幫助,是嗎?”

“我需要你的幫助,”徵笙閉了閉眼,“我一直都需要。”

采蘩正想說什麽,徵笙便擡手讓她噤聲,自己接著道:

“我在這世上獨自走了二十年,不知有多大的福分,才得你同我結伴。采蘩,我每時每刻都在擔心這樣的陪伴會太短,擔心若我不能護你周全,你便會離開。所以送你走,只是希望你在以後的日子陪我更久,你能夠理解我的私心麽?”

語罷,見采蘩已經淚流滿面,徵笙探手擦拭她頰上的水漬,眼中滿是心疼。采蘩一把抓住徵笙的手,眼淚流得更兇了。

“但我也想在你身邊呀。我、我想得沒有你那麽遠……可是……就在我能夠看到的今天、現在,還有我能想到的明天、後天,我都不想、不想待在沒有你的地方……徵笙,我求求你,不要讓我走,我可以保護自己還有孩子,我可以料理家裏的事情,我、我還可以幫你……如果我走了,誰來替你分擔呢?……”

采蘩的心很慌,她覺得自己就像一只泊在岸邊的船,外面是驚濤駭浪,而一直堅定地拉住自己的那條纜繩,現在已經快要與她離散。她的腦中一片空白,她掙紮著、在心底哀求著,只是希望自己有能力,在令她安心的港灣再多呆一會兒,哪怕片刻也好。

“我什麽也沒有替你做過,為何你……如此依賴於我?”徵笙不知道自己是在問采蘩,還是在問自己。

“徵笙,你看看我,你看一看——今天我所擁有的一切,都是你替我找來的。這樣的你……我、我怎麽能不依賴你?”

徵笙的心狠狠晃動著,他不知道自己應該震驚,感動,還是心痛。而在他反應過來的時候,采蘩已經在他懷中,她的眼淚濡濕了他的衣服。

徵笙妥協地閉上眼睛,手輕輕揉著采蘩的頭發。

“你留下罷。我會盡己所能顧你周全,但你必須答應我,”徵笙將采蘩推出自己的懷抱,雙手緊緊抓著她的肩,眼睛透過她的眼睛,看到她的魂靈之中,“當我沒有能力再將你護在我身後時,你一定要離開,不要猶豫,也不要回頭,好不好?”

采蘩流著淚點頭,她知道唯有答應,自己才能不離開;但她在心中無數遍的祈禱,永遠不要有那樣一天。

祈禱陸采蘩和顧徵笙,可以一直不分開,直到變老,直到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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