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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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挨晚的時候,醫生又到病房裏看了一次。采蘩不再關心誰的活動,只是直楞楞地盯著徵笙,生怕一眨眼,他就會離她而去了。

醫生說,高燒還沒退。如果今晚還不退,就未必能挺過去了。

采蘩覺得,洋人講的故事大多到了這裏,燒都會退的。

但這不是故事,只是現實。

現實就是,第二天,同一條走廊,徵笙以同樣的方式再次被推進那扇門裏面,又是很久很久,醫生走出來,說又排了一次積水,再不好,就放棄吧。

第二個晚上,顧徵笙的燒還是沒有退。

第三天,已經沒有去那個門裏面的必要了,護士來換了點滴,看向采蘩的眼神裏透著同情和勸慰

——就像預料到躺在病床上的這個人不會再醒來一樣。

第三天,陸家二老來了。采蘩看見爹娘,心裏的鈍痛又重起來,卻沒有眼淚,只是勾勾嘴唇,笑了笑。

看到女兒憔悴的臉上寫滿了淒涼和絕望,陸夫人也難以抑制地流下淚來——這是這個不谙世事的姑娘臉上從沒有過的表情。

“囡囡,你回家吧,這裏請別人看著,你瞧瞧,這才幾天,臉色已經壞成這樣了。”陸夫人勸說著。

“娘,您又在亂說了,他出去這麽久我都沒有陪過他,現在他回來了,我怎麽能又不陪他。”采蘩故作輕松道。

“采蘩,娘求你了,別這樣折磨自己……”

“娘,您知不知道,他去的這些天,寄了很多東西給我呢!先是詩經裏的句子,後來又寫了信,我都看了好多遍。娘,您和爹這的替女兒找了一個很好的丈夫啊。”

“采蘩,你聽娘說……”

“他在信裏說,以後都會照顧我,會和我好好生活的,他說過的話從來都會做到的……”

“采蘩,徵笙他的確是個不錯的男人,但人的命運不是由你相信或不信就能夠改變的,他可能會,會——離開你,如果真是那樣,你不能因此而荒廢了自己的一生啊。”

“娘,你們為什麽都不相信他呢?他只是累了,所以才會睡那麽久的,他一定會醒來的,等他醒來、等他醒來,就會好好和我生活,他說過的……”

“陸采蘩!”陸夫人忍無可忍,伸手在采蘩臉上狠狠抽了一下,“你清醒一點好不好!你以為把自己毀了,他就能活回來心疼你嗎?別幻想了!”

陸老爺一驚,忙上去拉住自己夫人。

“娘……”采蘩看向陸夫人,眼神帶著懇求與悲哀。

“娘,您知道嗎?他一直覺得自己的出身不幹凈,所以這麽多年,他每一刻都走得小心翼翼……他說,我是第一個走進了他心裏的人。娘,徵笙他沒有過毫無顧慮愛一個人的生活,我、我只是、我只是很想給他那樣的生活……我只是不想,不想他就這樣帶著遺憾離開……”采蘩的眼睛裏積著水汽,被打的一邊臉已經紅腫,但她似乎並沒有意識到。

“囡囡,娘明白你的心思。娘不是要你離開他,但你也應該清醒一些。你要照顧好自己,不論他能不能醒來。你好好過日子才是他希望看到的,對嗎?”陸夫人心疼道。

“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娘,他回來還沒有見過我呢,他走的時候要我好好等著,我要聽他的,我要他一醒來就可以看見我……”

陸夫人與陸老爺無奈地對望了一眼,心知再怎麽勸也是無用了,只好道:

“那你至少換一換衣服,蓬頭垢面的,他怎麽會喜歡看到呢?”

聞言,采蘩才想起,阿彩前天是拿來了衣服首飾的,自己竟一直沒想起來。

“好啊,我馬上換。”

抓起放在病床旁邊櫃子上的包裹,采蘩進了用屏風遮擋的一個角落。

不刻出來,已經收拾妥當,穿的是新扯的綢緞裁的新旗袍,乳白色底面,裙擺和領口處各繡了一枝梅花,鑲了細細一條大紅色的邊,明快而典雅。

頭發依舊簡單地挽著,用那只烏木梅花簪固定。

“娘,您看這樣他會喜歡嗎?”采蘩的眼光裏流動著嬌羞,真就仿佛是在等待遠歸丈夫的新婦。

“嗯,會的,我們囡囡真好看。”陸夫人勉強地讚賞道。

“那就這樣好了,他醒來就會看見了。”說著,采蘩又坐回病床邊,盯著徵笙的臉。

“呃……采蘩啊,你就好好照顧賢婿還有你自己,知道了嗎?我和你娘就……就先走了!”害怕再說下去難以收場,陸老爺拉陸夫人起身,準備走了。

“爹娘路上當心,等他好了,我們再去看你們!”采蘩叮嚀著,仍然像沒什麽事一樣。

陸夫人的眼淚再也忍不住,背過身的一瞬,在眼眶裏決堤。

陸家二老離開沒多久,阿辰就進了病房,見采蘩坐在病床旁,忙輕聲道:

“小少夫人,府上出了點事情,老爺讓您立刻回去。小少爺這裏……小的替您守著,您快走吧。”

采蘩擡眼看向阿辰,並沒有走的意思,毫無感情地問道:

“什麽事比徵笙的死活還要急?”

“這……小的三言兩語也解釋不清啊,不過老爺囑咐說,您要是問起來,就說這是您答應過老爺和小少爺的”

“答應過?”采蘩有些不解,仔細思索起來自己答應過什麽事。

腦海裏漸漸閃過那晚在回廊裏,自己在心中暗暗承諾的要做一個稱職的小少夫人,還有幾天前,答應阿公的要替徵笙做好一切,一瞬間,那個熟悉而陌生的責任又在心中強大起來。

“哎,小的也不知道老爺什麽意思,不管怎樣,小少夫人還是快些回去吧,不然,不然小的也……”

“我知道了。你照顧好徵笙,不能讓他有事,明白嗎?”

“是,小少夫人放心吧!汽車就在醫院門口,阿彩在等您。”

采蘩不再說什麽,揚了揚頭,一改方才傷感的模樣,眼中閃爍出堅定的光彩。

“徵笙,我不讓你失望,你也千萬不要讓我失望。”最後看了一眼病床上的顧徵笙,采蘩在心中囑咐著,推開房門往外走去。

顧家四個兄弟聽說徵笙病重的事,早早便攜家帶眷聚在了府中正堂,不見顧老先生,便肆無忌憚地言論起來。

……

“哼,講到底,這個顧家還是成了顧青茹家的。把我們兄弟幾個打壓得不像樣子,就為了保那個”顧鼎明因著自己的小算盤剛被拆穿,心裏盡是怨氣,話語中帶了不少酸味。

“可不,三哥啊,你們顧家這個小妹,還真是陰魂不散呢。”四少夫人譏諷道,嘴角斜翹,顯出不屑的神色。

“弟妹,說話恐怕要註意些分寸吧!”鼎之眉頭緊蹙,臉上寫滿了無奈。

“二哥這是何苦呢?您再怎麽護著顧徵笙,到最後怕也免不了做那個陸小姐手裏的一顆棋子吧。”如今沒有了顧忌,四少夫人不依不饒地回擊道。

“我看顧徵笙未必能活回來了,今日我們幾個定要再勸勸父親,斷不可再讓那個陸小姐奪了綢緞莊的大權。”顧鼎環道。

“爹,到時我的那份家產是不是也該分我了?”顧淮桉在一旁提醒道,語氣中充滿貪婪的迫切。

“不急,自然少不了你的。”

“要回家產當然是必須的,”聽到大房家父子倆的話,老四暗諷道,“只是……我們的死活,恐怕也指望不上著大哥吧?”

“哎,這樣說來,還是我們家最可憐了。大哥搶來家財,自然要盡數給淮安的,二哥呢,在朝廷裏做著大官,也不屑家裏這區區幾個臭錢,三哥這麽能幹,也能借著綢緞莊飛黃騰達……可咱們呢?秋澄又不爭氣,老大不小了也不願意嫁個好人家,鼎麟也沒有幾位哥哥精明……哎,這個家從此可要敗落了呢!”四少夫人說得極盡可憐,還特意在眼睛裏擠出兩滴淚來。

“弟妹這是什麽話。有我顧鼎環一口吃的,還能餓著你們麽?”老大被說得十分尷尬,局促道。

“何況弟妹的娘家也算吳縣的大戶,就算在顧家撈不到什麽好處,韓家能讓你們挨餓受凍麽?”老三冷笑著,替顧鼎環幫腔道。

“三哥這是什麽話!我顧鼎麟還只能去做入贅女婿了?他們韓家再好,和我沒有有半分關系!”老四逞能道。

“顧鼎麟,這種話你也說得出來!也不想一想當年你混得淒淒慘慘,我爹幫了你多少,我這些年跟著你……”

“咳咳!”沒等四少夫人說完,顧鼎明就在一旁暗暗打斷,眾人察覺不對頭,往外面一看,才瞧見顧老先生和采蘩已在正堂門口。

堂中立刻靜下來,先前趾高氣昂發表著言論的幾房男女,現在都乖乖垂著頭,一語不發了。

顧老先生沈默著走到正中左側的位子坐下,采蘩挑了下首的位子,正準備落座,卻看見顧老先生示意她去正中右側的位子。采蘩也不推就,徑直過去了。見到顧老先生這樣的安排,兩側的眾人都顯出異樣的表情,有的厭惡,有的擔憂。

又沈默了良久,顧老先生才嚴厲道:

“繼續吵啊,怎麽不吵了。方才不是個個都很有理麽!”

聽到這樣的責難,小輩們心裏再有千萬個不願意,也不敢張狂了,苦著臉坐立不安。

“說說罷,有什麽意見是當著我不能講的?”顧老先生冷冷道。

“父親,”顧鼎環猶猶豫豫地站起來,躬著身,恭敬道,“孩兒們知錯了,求父親責罰。”

見老大認錯,其餘的眾人也趕忙站起身,跟著道:

“求父親責罰!”

“不必在我面前唱戲了!這些年你們一個二個心裏的算盤我非常清楚。四年前我將徵笙推到顧氏二把手的位子,已經給了你們警示,想不到這些年,你們非但不改過,還將這你爭我搶的風氣愈演愈烈,如今在這裏說什麽知錯,簡直可笑!”

顧老先生頓了頓,環視堂內眾人,愈看恨鐵不成鋼的怒氣便愈是冒上來,忍不住又道:

“你們不是想知道我為何如此器重徵笙麽?這就是原因——他比你們中的任何一個更看重顧氏的家業,但你們何曾看他如此不顧風度地與你們爭搶過?從碼頭工到今日,你們以為他是一路受著我的庇護爬上來的麽?幼稚!你們還不如一個二十歲的孩子,又有何顏面同我說接管家業之事?”

眾人被罵得啞口無言,臉上百味的神態都被羞愧取代了。

“罷了,”顧老先生深深嘆了口氣,沈聲道,“今日我將你們叫來,是要告知你們,從今日起,顧氏綢緞莊的一切生意全權交與徵笙掌管,因現下徵笙病重,就暫由其妻顧氏采蘩代理。日後不得她允諾,任何人不得染指家業,聽明白了麽?”

眾人聞言皆是一驚。雖說對於采蘩代替徵笙接管生意的事,大家心裏早已有些準備,但將綢緞莊中的一切權力都一並給出,卻是任何人都沒有想到的,連采蘩都詫異地看向了顧老先生。

“父親!這個決定是在欠妥,請您三思啊!”顧鼎環蹭地站了起來,躬身請求道。

有了大哥壯膽,顧鼎明也立刻接話道:“父親!這再怎麽說也是顧家的產業,您就這麽交出去,萬一顧徵笙死了……”此話一出,顧鼎明便感受到了采蘩那裏投來的銳利的眼神,不由一怵,頓了頓才繼續道,“萬一他死了,那我們顧家祖祖輩輩打下來的江山,不都成了她們陸家的?”說完,顧鼎明便轉頭威脅一般地看向坐在自己下首的顧鼎麟,示意他幫腔。

顧鼎麟察言觀色了一番,看顧老先生一臉淡然之色,並沒有松口的意思,三哥又死死緊逼,值得和稀泥道:

“是啊是啊,雖,雖說徵笙和采蘩打理總號的事務的確很出色,徵笙的能力和風度也都在我們哥幾個之上,可、可因此把整個顧家一次給了他們,會不會……不、不太好?”話雖如此說完,眼光卻已經瞟向正中的顧老先生和陸采蘩,露出諂媚的神色。

顧老先生聽幾人說完,依舊沈著臉不出聲,一時之間,也沒人再敢發言,冷肅的氛圍再一次籠罩下來。

過了許久,顧老先生才開口道:“他們都講了,你怎麽看呢,鼎之?”

“孩兒讚同父親的決定……”鼎之起身答道。

“哼!”四少夫人嘲諷地冷哼了一聲,打斷鼎之,正欲說什麽,擡眼見到顧老先生的臉色,嚇得忙住了聲。

“不過,大哥和三弟所說的也不無道理。孩兒看來,若采蘩是顧家人,大家也許就不會有那麽多怨言了,所以……一切恐怕還要看采蘩如何抉擇。”

鼎之一番話說得頗為中庸。一邊暗暗提示采蘩表態,一邊警告了幾個兄弟勿把事情鬧僵,顧老先生聽了,也微微點點頭表示讚同,看向采蘩。

其餘人等再沒什麽話可講,也將目光投到采蘩那裏。

采蘩對鼎之的提示已經十分明了,心下卻不免有些猶豫。環視堂內,看著阿公和二舅的期待,大舅和三舅的鄙夷,堂兄的漠然,四舅的討好,四舅母的怨懟與刻毒,形形□□的神情一齊射向自己,采蘩感到一陣眩暈,不曉得該如何決策,當下慌了陣腳,忍不住閉上眼睛,勉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一片黑暗之中,采蘩看到了徵笙的臉,與那一整屋的人不同,沒有寄望也沒有鄙夷,只有深沈卻溫暖的信任,是在杭縣那日一起面對風浪的信任,也是在閶門北分離那日的信任,仿佛在告訴采蘩,無論她作出什麽樣決定,他都會毫不猶疑地予以支持。

耳邊又響起那天自己對徵笙的承諾:要對得起顧小夫人的名號,要好好照顧家裏,等他回來。漸漸地,采蘩對自己的選擇清晰起來:若是為了他——不論今後是否還能讓他看見,不論何時能再聽到他的讚揚——只要是為了他,犧牲一些也必然是值得的。

有了這樣的決心,采蘩睜開眼睛,不再看屋裏的任何一個人,盯著堂外灼熱的光亮,緩緩起身,堅定道:

“我既然已經嫁進顧家,就只會是顧家人。 即使將來徵笙他、他……不在了,我也誓不改嫁,我願意為他守寡一生。”

采蘩以為,如果講出這樣的話,自己一定會難以自持,但不知為什麽,這一刻她的心裏只有一片安然,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早該發生的一般。

“這樣的話,我就永遠是你的妻子了,對吧?”耳際只剩一片轟鳴,采蘩在心裏靜靜對徵笙說。

“都聽見了?現在還有什麽問題?”顧老先生暗自松了一口氣,厲聲道。

眾人聽到采蘩起誓,都有些震驚,一時也找不到反對的借口,只好齊齊地沈默著。

“不說話便是沒有了?那麽,從今日起,我同鼎之也會輔佐小少夫人,日後誰若不聽小少夫人的號令,莫怪我們不饒他。明白了就散罷。”

說完,顧老先生便起身揚長而去。

此時幾房的人也都清楚,再說什麽已是多餘,起身目送顧老先生離開後,也各自唉聲嘆氣地離開了。

采蘩一直死死繃著腦子裏的一根弦,現在眾人散去,仿佛用盡了所有力氣一般,采蘩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憊,呆呆坐在椅子上,眼神依舊停在堂外的陽光中。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晃過一個人影,很快,就聽見了阿彩的聲音:

“小姐?小姐?您還好嗎?”

采蘩回了回神,簡單道:“我沒事。”

“小姐發了那樣的誓……是、是不打算回陸家了?”阿彩躊躇了半晌,最後還是忍不住探問道。

“我答應過他的,要好好打理家事。”

“哎,小姐這是真的動情了呢。”阿彩嘆道。

“走吧,回醫院。”采蘩不置可否,兀自起身往外走去。

此後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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