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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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議事的結果令顧家幾兄弟都滿心怨氣,又不敢在顧老先生面前發作,只能壓著不快各回各家。

四少夫人本以為,此番抓住這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家裏就能大大富貴一把,想不到乘興而去卻敗興而歸,一路上越想越不甘心,忍不住陰陽怪氣沖丈夫抱怨道:

“你爹到底什麽意思?難不成你們家只有顧青茹一個是親生的?什麽好事都讓這個顧徵笙占了。你就不能想想辦法嗎?”

顧鼎麟心中自然也有諸多不服,不耐煩道:“你當我願意嗎?你想在我們家狠狠撈一筆,以為我就不想拿到我該得那份麽?說來說去,當初你要是能爭氣一點生個男的,哪來現在這些事情!”

“呵!這種事情我還就能決定了?把丫頭教成現在這副不死不活的模樣不也是你的大作麽?她要能有那個陸采蘩一半的手段,不是男的又如何?你自己瞧瞧你們幾兄弟,還有大房家那個兒子,哪一個分到你們顧家半點好處了?”四少夫人反駁道。

“好好好,全天下就你韓向萍最有理!那你自己說說,我們現在怎麽辦?”顧鼎麟無奈地揮手道。

“哼,你的事情,最後哪件不是求我,”韓夫人一面得意地翻了翻眼睛,一面賣關子道,“辦法還是以前那個,只不過把人換一換。”

“什麽辦法?”顧鼎麟急切道。

“先前我們不是想把初玥嫁給顧徵笙麽?如今顧徵笙已經是個快死的人,你爹也土埋脖頸了,等他們一歸西,那個陸采蘩再有翻天的本事,也不及你們兄弟幾人,鹿死誰手還能清楚?眼下大房跟三房走得近,老三是個厲害人,將來大半的財產定要被他們攬去。我們就讓初玥嫁給你大哥那個孩子,今後攀個親家,雖說未必能金銀富貴,但我們兩個人下半輩子吃香喝辣的錢也能到手了。至於顧秋澄丫頭,隨便嫁戶人家,不賠錢就阿彌陀佛了。”

顧鼎麟聽夫人分析得頭頭是道,也激動了起來,連連將韓向萍捧了幾句,又催她抓緊勸一勸韓初玥,機會難得,都別讓到手的肉又飛了。

韓夫人被丈夫誇得飄飄然,對自己的計劃愈發滿意起來。甫一進家便找來韓初玥,頗為動情地長談了一番,雖未挑明地說,但話裏話外都是要她嫁給顧淮桉的意思。令韓向萍沒有想到的是,一貫對自己言聽計從的侄女今日卻露出了不情願的神色,不論自己說什麽,都是沈默相對。看到初玥這樣的反應,韓向萍的心中漸漸沒了底氣:難道一直以來,韓初玥的任人擺布都是出於別的原因?若真是如此,會是因為什麽呢?難道……

突然得出的猜測讓韓向萍心下一凜,有看了看垂著眼,面無表情地沈默著的韓初玥,雖不願承認,但韓向萍隱隱感到,自己已猜到這小外甥女的心思。定了定神,韓夫人話鋒一轉,直接地問道:

“阿玥,你照實告訴我,心裏面是不是掛了不該掛的人?嗯?”

韓初玥身形僵了僵,擡眼看了看向萍,臉上透露出慌亂的神色:

“怎、怎麽會呢!初玥在韓家本來就沒什麽地位,這些年來都是跟著姑母和姑父,才過上好日子。單是為了這一樣,我也不會有其他心思的。”

探明了初玥的底,韓向萍暗暗笑了笑,換出一副疼愛的神色,語重心長道:

“再怎麽講,你也是正當時的姑娘,對哪個男人動了心也很正常。只是,姑姑要你記住,人這一輩子,除了自己的身價,沒什麽東西是長久的。姑姑和姑父不要求你回報什麽,你只要明白,希望同現實是不可同論的,就知道自己該如何做了。”

韓初玥思索了片刻,咬牙應道:“我明白。姑母放心,初玥會好好做的。”

“這才是乖孩子。你可比秋澄那丫頭好多了,要是能選,我倒寧願你是我的姑娘呢。”韓向萍見大功告成,心中頗愉悅,故作親密地拉起初玥的手,親切道。

“我早已經把姑母當做娘親一樣了,有什麽不同呢。”韓初玥嘴甜地討好。

“嗯,都是一樣的,姑姑也將你看做囡囡來疼。”

初玥乖巧地笑著,看不出心中所想。

又閑聊了一刻,初玥便準備走了。韓向萍心願已了,也懶於多留,與侄女道了別,又仿佛想起什麽一般,提醒道:

“阿玥,對於想要的東西,要懂得不擇手段,不管身處何處、是何身份。”

聽到此言,韓初玥先是露出了不解的表情,片刻後便了悟地笑開來,點點頭跑遠了。

采蘩回到病房時已近黃昏。夏末秋初的夕陽勉力迸發著橙黃色的光焰,仿佛正試圖用僅剩的溫度對抗暗夜,卻改變不了失敗的命運。被殘陽投射而下的光芒所打亮的徵笙的臉,依舊保持著那一晚西湖邊燈光下完美的輪廓,卻泛起病態的蒼白,見之痛心。

支走病床邊已經睡得不省人事的阿辰,采蘩重新回到那個熟悉的位置,不知疲倦地將目光投向徵笙緊閉的雙眼,回想起他用這雙深邃的眸子看著自己時的樣子,心中漾起摻雜著苦澀的甜蜜。

長時間的沈默。

不知端詳了多久,采蘩小心拉起徵笙的手,貼在自己頰上,輕聲敘說著:

“徵笙,我今天在阿公還有四個舅舅面前發誓說,這一生絕不改嫁,只認你一個做夫婿。你會不會覺得我做的很決絕?其實,我真的不懂什麽是深情,所謂的山無棱天地合,對我來講是沒有概念的。我也不是愛你愛到非要生死相依,才做出這樣的選擇,只是……只是他們每一個人都在覬覦你一手打下的家業,如果我不這麽做,你可能就要被迫放棄一切,那樣的話,我會舍不得啊,所以作為你的妻子,我確實應該這樣的,是吧?”

“我不清楚如果你醒著,會讓我怎麽選擇呢?可能你會寧願放棄事業吧?作出這樣的猜測,我有沒有高估自己在你心裏的地位呢?嘿嘿……但無論你怎麽選,我都會盡己之力留下你曾為之付出一切的東西。因為那個才是你的世界。我喜歡看到你在那裏胸有成竹、鎮定沈穩的樣子,即使……即使你最後沒有回到我身邊,替你守著這個世界的我,也會因為想起你的樣子而感到充實吧!”

“但是徵笙啊,我雖然不笨,也還算能做些尋常女子做不了的事。但我終歸是學不會你會的一切,現在我所面對的東西讓我感到無能為力,沒有你,我根本不知道從何下手……所以,可不可以、可不可以請你快點回來?我還是……還是喜歡做跟在你後面,有你支持的那個顧小夫人,我想要有一個依靠,你知道的,我其實很怕獨立……”

情緒再難控制,采蘩小聲啜泣起來,眼淚一滴滴地落在徵笙冰涼的指尖,躺著的人卻感知不到醒著的人深深的痛苦。

太陽漸漸沈下去,病房外的走廊歸於寂靜。只有偶爾傳來的簡單而壓抑的交談聲,以及醫用推車的輪子劃過地面的摩擦聲,宣示著生命的跡象。

徵笙的胸口因為呼吸而起伏著,時快時慢,時輕時重,不平穩地延續著生命。

門被輕輕推開,新的藥水被掛起,一滴滴落到徵笙的身體中。

門被輕輕關上,留下外面一聲似有若無的嘆息。

門又被輕輕推開,阿彩提著漂亮的紅木食盒走進來。空蕩的病房回響著阿彩的勸說聲,夾雜一兩句簡單而淡漠的推拒,來自采蘩。

最後,食盒被放在病床邊的櫃子上,發出悶悶的響聲。阿彩搬來椅子,坐到采蘩旁邊,不說話,也不敢看向自己的小姐,只是低著頭,靜靜坐著。

時間在這裏,像是快要走不動了一般。

“阿彩,”過了很久,采蘩開口道,“我以前……是不是活得很自在?”

“小、小姐?”

“我以前活得很自在啊。瀟灑又快樂,覺得世界上沒什麽事情是難分難舍的,覺得結束總是意味著新的開始,覺得離別只不過是笑著揮揮手那麽簡單。”

“我以前……”采蘩頓了頓,自嘲般地輕笑出聲,繼續道,“認為自己能有這樣的心態,很值得驕傲,很了不起,活得很透徹,把這幾十年的人生還有整個世事都看得很清楚。”

“其實阿彩,我只是還沒有真正看過這塵世,我只是……還不明白什麽叫珍惜罷了。我的前十多年走得太過於順遂,爹娘很恩愛,很健康,不缺錦衣玉食,家人和睦,沒有值得煩惱的事情。就連嫁人也……也沒體會到什麽感傷。不是沒想念過爹娘,可身邊還有你,還有……他,還有許多人,讓我生活得自在,來不及去想,萬一這一切都不見了會怎樣,所以還以為壞的事情都不會發生。”

“阿彩,我以為自己是成熟的,其實,我只是太過於幼稚了,以至於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吧。”

采蘩的嘴角還掛著不知何味的笑,眼裏已經湧出淚來。

看到小姐哭,阿彩也忍不住濕了眼眶。采蘩的心痛她無從體會,所以不知所措,甚至無法在空白的腦海裏搜索出勸慰的話語,只有一心地跟著哭。

“阿彩,我想有一個機會,好好珍惜他,好好體會他的不容易。我想……想站在他的位置去愛他一次,正如他愛我那樣。阿彩,你說,我還有機會嗎?”采蘩追問著,眼睛卻一刻也沒離開過徵笙。

“小姐……您這樣在意,姑爺一定舍不得走的,他、他一定會留下來的。”阿彩哭著安慰,卻也對自己的話毫無把握。

長夜與鹹澀的淚水相伴而過。

徵笙在一片昏沈中,隱約地聽見有人在身旁說著什麽,是采蘩的聲音吧?可為什麽有一種不屬於她的,令人感到陌生的悲傷?她遇到了什麽?需要自己的保護嗎?該怎樣安慰他呢?

徵笙心中的渴盼迫切起來,卻仿佛難以支配自己的身體一般,不知如何醒來,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只有一股沖動在無力地掙紮。

咫尺天涯,不知哪裏是結束。

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

探病的人一批批來,一批批走,親戚友人,說著差不多的話,帶著差不多的神色,每一個都用同情的眼神看著采蘩。

梅花的旗袍幾日沒有換過,一襲清雅,映著憔悴的面容,顯得格格不入。

但采蘩已經無心修飾。

一天天下來,看著日漸消瘦的徵笙,看著醫生蹙緊的眉頭,那個過去一直很陌生的問題漸漸強壯起來:

如果徵笙死了,自己該怎麽辦呢?

會怎樣呢?會哭嗎,還是會欲哭無淚?

徵笙死了,這意味著什麽呢?

意味著以後不會有一個人,睡在很靠近自己的地方——沒事,要是孤單的話,可以讓阿彩陪自己啊。

意味著早晨天蒙蒙亮時,沒有人輕輕拍自己的背,哄自己入睡——不怕,多大的人了,哪裏還需要這個。

意味著沒有那個人一起去桃花庵吃飯,聽評彈,還給自己講解內容——有什麽呢,沒有他的十幾年,也從來沒有聽過。

意味著一個人穿過九曲回腸的走廊。

意味著一個人在冬天去看斷橋殘雪。

意味著一個人去清河坊吃東西,沒有他事無巨細地推介、照看。

意味著一個人坐在綢緞莊總號的議事廳翻看賬本。

…………

所有這些都可以有人替代。

但采蘩意識到,沒有人能夠替代的是——再也不會有這張臉,這個挺拔的身姿,在自己的生命裏出現。

再也不會有一個人,在她叫“顧徵笙”的時候淺淡地笑著,回應她。

沒有再也不能做的事情,但不可能再和他一起做。

在這樣的一刻,采蘩忽然對“死亡”有了具象的認識,而這種認識,讓她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害怕。

害怕之後,采蘩開始明白,也許,徵笙是真的不會再醒來了。可是,留給兩個人的記憶是多麽的微薄啊!算來算去,最親密的也就只有在西湖的幾天:頭一次牽了手,頭一次相擁,頭一次做真的夫妻……他答應自己,要接納她到他心裏的,可現在要怎麽辦才好呢——如果他離開,她所有的期待,又去和誰實現呢?

她不想要別人,她就想回到那天清晨,在西湖上,兩人朦朦朧朧表明心意的那一刻。哪怕一生都只能停留在那一刻,采蘩想,只要是顧徵笙,她也都願意。

一遍遍想著這些的時候,采蘩的心境漸漸變了。從絕望、悲傷,到一種死心的堅強,好像徵笙的心,已經跨越了某些阻隔,長久地和自己的心連在一起。

采蘩覺得,自己已經準備好一生素裝,履行那個誓言。

采蘩甚至準備好接管徵笙留下的一切。

然而上天偏偏熱衷於和人們開這樣的玩笑。

當一切傷心的戲碼都就位,他會告訴你,時間還未走到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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