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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7章 望吾鄉(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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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聲飄入了行宮深處,深及地底的禦酒窖。許多貼著黃簽的酒壇被一一破開了封口,周敦立在它們間,把一大包白色的粉末挨個撒入每一只壇中。等他走出來,已是山風透骨,燈昏音稀。亭中一個十來歲的小戲在唱著套蒼涼的大曲,對面殿內的一桁珠簾後,齊奢與青田相偎而坐。齊奢身穿鹔鹴裘,頭戴紫貂冠,青田以一件高腰襦裙蓋掩著身形,胸前垂下縷縷的玫瑰晶纓絡。周敦走去他們身邊說了寥寥的幾個字,齊奢聽過,一手就放肆地把青田攬入了懷中,在她耳畔嘀咕著,樂得窮相極態,不知為什麽,或許只為了這山上離宮宮上樓,宋玉無愁亦自愁[10]。他帶笑罵了句臟話,拍著桌子下令,將禦釀的菊花酒分賞眾人,從侍衛到仆役、從廚子到馬夫,每個人。

交子時,北京皇城的大宴收場,與宴者們帶著倦容揖讓話別。行在山也已戲終席散,卻是一片肅靜無嘩,只有此一起、彼一落的鼾聲,連戲子也身著楊貴妃的行頭,醉酒百花亭。齊奢眼光澈亮,緩緩地起立,攜青田離開了這狼藉的酒場。

周敦與何無為開始檢視每一座殿堂、每一所房間:有人趴在案上,有人窩在床下,有人頭枕著杯箸斜倚桌旁,有人手握著長矛蜷縮墻角……人人都昏睡不醒。他們裏裏外外全看過,就打開了一間放置雜物的房間,裏頭橫七豎八地躺著同樣深眠的五個人,三男兩女。周敦與何無為將這幾人一一擡出,運送到正殿東廡門外的一所小殿內,殿名“蘭澤”,正建在行在山的溫泉眼上,是洗浴的湯池。

當最後一個人被擺放進浴池邊軟帷包羅的繡床裏,齊奢便走近來,將一支松油大炬向一截短燭上燎去。火焰“轟”一下騰起,撲亮了他深重的容顏。

青田在一旁和鶯枝緊緊地握著手,聲音有一絲微顫,“三哥,他們要替咱們活活被燒死在這裏?”

齊奢將火把交予何無為,表情就隱沒在昏暗中,“這些人本都是死囚,該當棄市,如今以咱們的身份死在皇家行宮中,是他們做夢都想不到的福氣。灌了許多酒,又有蒙汗藥,醒不過來的,不會有一點兒感覺就過去了。對他們來說,是仁慈。”

話音方畢,已聽見了嗶剝之響。只見何無為手舉火把,將精美的垂簾絲幕一一點燃,又順手撩翻了數盞宮燈,邊焚燒、邊咳嗽著往外退。煙氣卻已先一步沖出,一脹一脹地放著光。

齊奢護著青田遠遠地走開,撫一撫她身上的軟絮鬥篷,“車子備好了,你們先走。”

青田回首一望,就見周敦守在一輛馬車旁。她重新轉回頭,眼底竟有莫名的淚意迸出,“我等你一起。”

“我要親眼看著火燒完,不能出一點兒差錯,否則後患無窮。火場裏氣味難聞、殘骸可怖,你懷著身子,別見這些東西。去吧,我晚些就來,明兒一早出關。”

青田明知只是分離一會兒的時間,可躥起了滿天的火舌卻仿佛在嘶念著什麽邪惡的詛咒,照亮了一些什麽不可見卻巨大而可怕之物。她的心驚惶得不得了,淚水簌簌地往下掉,萬分不舍地兩手一塊扯住了齊奢,把他一手直捧來唇邊,哭著吻,拿額頭吻、拿眼皮吻。齊奢另一手把她攏過,輕輕地拍打著,“好好的,別這樣。”

青田卻哭得更兇,她突然圈上了手臂箍住他,直接把舌尖抵入他齒關,在裏面翻江倒海地翻騰著,像在尋找一個保證。良久良久,她才肯松開手。齊奢依舊俯著些身子,一壁抹去了唇上的胭脂痕,禁不住發笑,“怎麽?難道怕我誆走了你,自個打道回府?”他咬著她耳朵,把一個信封快而隱秘地塞進她懷內,“小姑奶奶,你聽仔細,這是爺的全部身家,押給你作保。你千萬收好,若丟了,咱夫妻倆可就真只能一輩子關外牧羊了。”

青田在撲來的煙霧中大嗽不止,哽咽不能言。

齊奢攏著她避開兩步,向不遠處的鶯枝手一招,又笑著往青田的淚顏上抹一把,“小傻瓜,馬上就永遠在一起了。”便將她往前一送,送入了鶯枝的手中。

青田被鶯枝攙扶著,一步三回頭。上車前,周敦替她掀開了車簾,她回眸凝望而來:齊奢背向著起火的宮殿,輪廓被火光打得一深一淺、一明一暗地閃耀著,似一尊懸在忉利天上的金星。她看不清他什麽表情,只看見他把右手舉得高高的,向她簡短地揮一下,是一個短暫的、輕易的離別。

車子滾動了。青田靠在鶯枝懷內,呆呆地盯著車簾子一撲一撲。她忽記起多年前,她和他在草原上一次猝不及防的分別,青田有些明白了:他們重聚的時刻,會比她預想得晚一些、多一些波折,但總會來臨的。她不停地想著齊奢最後那句“馬上就永遠在一起了”,逐漸覺出了心安。空曠無邊的古道上,車子走得平穩有節。車轅上,周敦翹腳而坐,把兩手淺捅在袖內,低低吹起了口哨。

淒楚悱惻的荒夜盡頭,火光在一分分地微弱、一分分地黯淡。

13.

齊奢與何無為望著火一路燒上浴池的白玉臺基,燒進滿池的溫泉裏,滾沸著熄滅。

他們撲滅了餘火,檢視了那些已永遠熟睡的焦屍,以及即將蘇醒的見證者們,就在滿地的灰燼中跨上了馬背。一切都順利得出乎意料。他們催馬下山,快到了山腳下,何無為率先發現了異常,隨之齊奢也註意到了,他們一起勒緊了馬嚼子,抽出腰刀。一陣如同驚蟄般的騷動後,百種毒物從土地裏鉆出,一個、兩個、三個、四個、五個、六個、七個……越來越多的人與馬匹從四面包抄而來,眾小幺手持火把,照亮了領頭者——

吳義掛著絲獰笑,咬著牙說道:“兄弟們,那個騎白馬的,要活的。”

齊奢從來沒見過吳義,所以他認不出這個獨臂人的臉,但他認出了他臉上的仇恨。冷汗瞬間濕透他全身,他和何無為對望了一眼,他們並肩打過許多仗,但卻從未打過,兩個人對兩百人的戰爭。

沒有奇跡。他們一敗塗地。在料理了對方近五六十人後,齊奢墮了馬。何無為下馬來護主,兩個人背靠背地又應付了十來個,何無為就倒下了,被刺成了刺猬,臨死前掙紮著用全身覆住了齊奢。齊奢在他托付生死的侍衛的血屍下,束手就擒。

戰爭的失敗者叫做戰俘,而戰俘的處境,也就是齊奢眼下這般。渾身的血、傷、臟,手腳全上了鐵鐐,腳上的鐵鐐扣進地上的一根拴馬樁,樁子就直接打實在帳內的地面。帳子不算大,但再容納兩個人卻綽綽有餘。

他們一前一後地來到,前面的是喜荷,後面的是喬運則。

齊奢的反應激怒了他們,他舉起帶有劃傷的眼皮朝他們一瞥的樣子,絕不是個俘虜該有的樣子,反而像位帝王,很驚異地在自個的皇宮中見到兩個招搖過市的小醜。這一瞥,令喜荷和喬運則更加同仇敵愾。就是這個自大的男人和他下賤的女人,讓他們倆雙雙成為被拋棄者,讓嫉妒的毒牙在他們心肺間日夜刺咬,把仇恨的毒液註入了血管,把人變得不瘋魔、不成活。

但如同所有最瘋狂的瘋子,表面上看起來,無論喜荷或喬運則均是這樣地聰慧而理智。她在他所搬過的一只矮凳上曼身落座,向地下的齊奢居高一睞,“三爺,沒想到吧?”

“沒有。”齊奢半靠著馬樁,傷痕累累,說話時有血絲自他的齒根滲出;但他的聲音卻很穩定,帶有著近乎於冷漠的平靜,“如果我現在在想什麽,就是曾有一個人,在他死前告誡我要小心太後您。”

“哦?”喜荷開心地笑起來,巍峨聳立的高椎髻上珍翠曼搖,她輕巧地,將手指於耳下的鏨花飛魚墜繞一繞,“不過在我看來,三爺該小心的卻是自己。如果不是你自己先殺死了自己,我縱有天大的本領,也無法動你分毫。”

“誠如太後所言,我已自己殺死了自己,再把一個死人殺死一遍,有必要嗎?”

喜荷幹笑一聲,抱住了兩膝,“三爺,你是犯有謀逆大罪之人,萬死難辭其咎。死兩次,並不過分。”

齊奢沈重地擡動了一下擦痕密布的手腕,鐵鏈子發出“嘩啦”一響,似有一件什麽巨大的器皿當空破裂。“假如我當真是謀逆之人,皇上今日就不會有單獨秉政的機會,甚至在很久前,他就沒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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