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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6章 望吾鄉(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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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義的身體又恢覆了少年時的精壯,臉上的皮膚與神情一樣粗獷,看起來比他實際的年齡大了十歲還不止。他那晚穿著件油栗色的絲絨長衫襟褂,褂子左邊的袖口紮了兩道細帶。他抽開細帶,把裏外兩層袖口一捥到底,露出了一段光禿禿的截肢來,“看起來可怕嗎?跟我後來的經歷相比,斷掉一只手簡直像撓癢癢。也沒什麽好多說的,總之,我越過了層層關卡,最終在湘西紮下了根,我現在可以說是‘落草為寇’。這話說起來就長了,十來年前,為剪除外戚王家勢力,攝政王曾大幅裁撤湘魯二軍,有些世襲軍戶,雖遣散時分得有幾畝薄田,卻習慣吃到口軍糧,不願做那稼墻的營生,又個個持械好鬥,就一拍即合,占山為王。他們原就對攝政王刻骨仇視,聽我坦白了身世後,就收留了我。不久後,我想法子幹掉了他們的頭目,成了新大王。”

吳義笑了笑,但在那笑容中找不出一絲喜悅,如同在苦瓜裏榨不出一點甜,“恰好前一段京中局勢巨變,突然間傳出皇帝親政在即的消息,我一聽說,索性就直接進京打探虛實,如今看起來,十停有九停傳言竟能成真。可又有誰不曉得,攝政王不過是為了堵住天下悠悠眾口,讓少年天子做一個傀儡罷了,皇帝與兩宮太後孤兒寡婦、根基薄弱,哪裏鬥得過他的手眼通天?但不管怎麽樣,既然攝政王自己放出了親政的話,又解除了宮中軟禁,就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一旦他出現任何不測,皇帝就能夠順水推舟地當家作主。老師你眼前是西宮太後最寵信的人,就請你轉告太後娘娘:‘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喬運則的手撫了撫腰間的馬上封侯白玉帶扣,玉越細膩,他就越覺出自己手指的粗糙,“義少爺,你當真願意搏命一試?”

吳義依舊是一笑,“不是我,是我們。攝政王素有微行之好,但自從當年與我父親狹路相逢後,再不敢大意,即便不用儀仗清道時,周身也都跟滿了便裝番役。我一個人想穿過重重的警戒接近他,簡直是自取滅亡,但幾十個、上百個人對付一隊護軍,也未必就沒有勝算。這一回,我把弟兄們都帶出來了,他們早就對綠林生涯心生倦意,不是被逼上絕路,誰甘心在那等鳥不拉屎的地方當縮頭烏龜,一輩子靠打家劫舍來度日?”

“他們雖視攝政王為敵,卻未必視死如歸。萬一有人怯而洩密,後果堪虞。”

“我只告訴他們,京裏有一位貴人想除掉他的對頭,替他幹成了,下半輩子金盆洗手。我會專挑攝政王便服時行動,真正動手前,我的兄弟們都不會知曉目標是誰,而一旦動手,就來不及後悔。成功後,我會自己解決剩下的活口。畢竟,他們並不是我的兄弟,而暗殺總歸是暗殺,法不傳六耳。”

“那麽這位貴人該當如何酬謝?”

“倘若事成,望太後下令撤掉對我的通緝,賞我個前程。倘若事敗,我只當為先父的遺志赴難,絕不怨天尤人。”

喬運則終於緩之又緩地點點頭,“我會轉告太後。得到答覆以後,如何聯系到你?”

吳義嘁嘁喳喳地說了幾個字,後道:“捎信去那裏就成,不用署名,我認得老師的字。”

九月初的某一天,一封沒有署名的信被默默放在了某個地址。幾天後,喬運則與吳義就一同站立在荒原上一頂頂火光明滅的營帳間。

吳義將喬運則延入了帳中,二人的影子倒映在帳幕上,聲音則被帳外的野風淹沒。直到很久很久後,一陣突然爆發的笑聲打破了風的寂靜。

帳內,一只小泥爐,一壺烈酒。

吳義用僅有的右手端著粗瓷大酒碗,深深地瞇著眼,“西太後怕風聲外洩,定然不能動用官軍,但她為什麽肯相信我們這一支烏合之眾?”

喬運則舌尖一卷,似一位愛郎舔舐情人的柔唇般,細舔去自己唇上的一層浮酒,“因為她相信我,而我相信你。”

吳義哈哈大笑,放下了碗,把頸子往前一探,“老師,我只剩最後一個問題,攝政王這次帶了多少人?”

喬運則也一笑,豎起了一只手掌,“五個,其中三個男人——不,兩個半。”

“當真?”

“當真。”

“老師,你知道我有多少人?”

“你有多少?”

吳義伸出了兩根指頭,“整整兩百個,全是響當當的兵勇出身,現在殺人不眨眼的土匪。”

二人銜杯而望,望著望著,手中的酒就全潑出來。他們笑啊笑啊,笑到一直淌下了眼淚。他們的父母、他們的女人、他們的孩子,包括他們自身,都受到過同一個仇敵不公正的戕害,現在,是公正降臨的時刻。

棲息在帳頂的風為逃避這淒厲的笑聲,一個筋鬥,就回到了無止境的流浪中。

一裏地一裏地的黑暗與荒涼後,有一扇大開的窗,風便直接吻上了迎窗而立的女人的臉。許多又冰又刺的風的吻,令喜荷冷靜了下來,她就著風,讓所說出的每個字再度被吹回到自己的耳畔。

“十多年前,我自隆福寺孤身離京犯險,為的是救他。十多年後我故技重施,為的,卻是除掉他。當真是世事難料。”

肩後有一聲嘆息,玉茗探過了身來,關上窗,“主子別站在風口裏,仔細著涼。”

被拒之窗外的風只好又徘徊著、淒鳴著,在殘垣斷壁的古長城下,尋覓另一扇搖燭燁燁的窗。

窗底燭邊,青田緊擁著齊奢,把自己埋在他胸膛裏揉擦,“不知怎麽了,心慌得厲害。”

“別擔心,過了明天,一切都會好的。”齊奢擦凈了青田被發絲打亂的顏容,呢抱輕軀。

他張弛有度地展開著她的身體,再把自己的身體放進去。青田橫在他身前,遞過了舌尖與他交吻,齊奢把兜住她小腹的右手接著下移,指尖摁住了一朵花的芯子,一個女人外露的心。青田漸變得放松而投入,繼而是主動且饑渴,狂野地、急迫地索要著。齊奢一次又一次、一環扣一環地,把她,也把自己,一層層向終局的高潮推進著。高潮來臨時,是極致的酷烈,是痙攣之美[9]。

露明星黯,隱隱潛潛。一動不動交疊僵硬的兩具軀體卻又一絲一絲地覆活。新續了明燈,像之前那死去不曾發生過一般,抱摟著取暖,晏晏笑談。回旋在窗外的流風終不耐凡俗男女的床頭絮語,起舞歸去。

風,吹落了空枝上的末一只秋蝶。這一夜的月,在所有人的上空升起了,恩怨無端,嬋娟與共。

12.

夜盡雲開,紅日東升,向著九州四海,濃艷地傾下萬斛秋。

這一日是重陽節,天氣卻出奇地好,無風無雨。北京城中的紫禁城,慶典拉開序幕。王爵大臣、翰詹科道摩肩擦踵入東華門,各按品級序列,在禮部和鴻臚寺的鳴讚之下三跪九叩。與往年不同的是,叔父攝政王並未出現在賀節的隊列前,而久未露面的皇帝齊宏則端坐在金臺上。青年天子瞧起來格外地意氣風發,不知是因病體痊愈,或只因少了那魁梧如神的叔父在一旁的比照。接下來的賜茶、賜午膳、賜酒、賜文綺珍玩、賜入座聽戲等一系列儀註,齊宏開始還稍顯生疏緊張,但不多久即捭闔自如,舉手投足皆不失一位君王的尊嚴。他在進上來的戲單子上親筆圈點了戲碼,於是,喜慶大戲、軸子雜戲、熱鬧武戲、唱功清戲、生旦情戲、小醜謔戲……載歌載舞直演到申初。隨即,又是晚宴。齊宏獨據金龍大桌,健啖而健談,不斷地大笑,不斷地給戲子們放賞。

座下的王侯臣工們,心卻全不在戲臺,而是各品著臺下的一本大戲:監國近二十載的攝政王未出席、曾一度垂簾聽政的兩宮太後未出席,齊宏的這臺獨角戲,是否說明他已擺脫了桎梏,而將真正地登上政治舞臺?那麽,就意味著權力場的又一輪福禍榮寵、生死浮沈。越琢磨,諸人越覺得天廚珍味味同嚼蠟,只坐立難安地,看一輪龐然的血色斜陽在紅墻頂收起它最後的光芒。

時屆黃昏後、入夜前,天空呈現出一種暗調的青藍色,籠罩著城中城,也環抱著百裏之外的山外山。望之不盡的山巒間,行在山一峰獨秀,畫闌風清。攝政王也於一早就開始在行轅張宴作樂,松濤疊翠的亭中,戲子們唱了又唱,水袖亂拋,拋不斷的一折折紅塵萬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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