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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6章 望吾鄉(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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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舍不得掏錢,那就只有賭債肉償。”青田一頭說著,一頭就將一對波光飛舞的眼睛順著對方貼身的漏地皺紗直裰、駝黃京絹的襯衣一路往下,定定地停在了某處,努著嘴兒笑。齊奢再一次爆發出爽朗的大笑,向著她擺擺手。她長長地在桌面上滑出雙臂,像一只貓那樣拱著背,眼睛又深又濕地睨著他,“已經三個月了。”

齊奢仍只是不住地搖手,“不行不行。”

“醫書上頭說行。”

“哪本醫書會說這種鬼事?”

“真的行的,來嘛。”

“你懷著身子呢,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沒關系的,你輕點兒就好。”

“就在這兒?”

“嗯,裏間不就有床嗎?”

“那也——,下人都在外頭,半山上,窗子還大敞著……”

“這陣子你學會怕羞了?年年靜寄莊逼著我躺在荼蘼架下、芍藥圃間、淇水之畔的可不知是誰?”

“你那陣不也不願意嗎?”

“那我最後不都從了你嗎?你也從我一次,奢三爺,行行好。”

“不行,說不行就不行,少跟這兒歪纏。”

青田把整個身子向後一撤,抱臂靠住了椅背,下巴直抵住胸口,垂目不快。

齊奢瞅著她這樣子暗笑不已,終於傾過了身去,貼著她耳鬢說了幾個字,然後問:“好嗎?”

青田沒答話,只是滿眼裏笑意蔓延,咬著下嘴唇一個勁兒點頭。齊奢將手背一撩,“裏頭床上去吧——你慢著點兒!”

淩雲畫閣外煙雨仍蒙蒙不斷,閣內珍簟新鋪,錦幃不卷;帷幕之後,蝙蝠已在它的洞穴中,青鳥已在它的藍天上。

5.

日難留,時易損。六月一到,就似一個大火球從天上直砸進北京城,燒焦了赤地。今年簡直熱得反常,就連水波環繞、重陰密樹的南臺島亦是燠熱難捱,偶有一星兒風,帶來的不過是灼人的滾燙。道邊的樹葉被曬得蔫蔫巴巴,蟬嘶枯燥而幹澀,一切都令人昏昏欲睡。

喚醒這一場瞌睡的,是黃綾帳外悄而又悄的一聲:

“啟稟皇上,叔父攝政王求見。”

齊宏一下由龍床上彈起,他打個了寒噤,揭開床幃。垂立在外的太監甚至能看到一粒粒霜花結起在皇帝的發角眉邊,看到皇帝的嘴唇變得青紫僵硬,數次嘗試後,才極其艱難地吐出一個字:“請。”

齊奢是一個人進來的,他一進殿,殿內的太監就都退出了。他面對倚床而坐的齊宏先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這才擡起頭望過來。面前的年輕人又重新是一個年輕人的樣子了:面若敷粉,唇若塗脂,整齊的黑發束在金冠裏,九龍紗袍下的身體清瘦但結實,全身上下僅剩的病態與虛弱就是其眼神,活像被逼到死角的動物,滿屋子亂竄地尋找著藏身之地。

“皇、皇叔不必如此,起來,快起來。”齊宏始終缺乏正視齊奢的勇氣,他勾著頭,空伸著兩手,三番兩次想把叔父從地上拉起來,卻連其衣角也不敢碰一碰。

地下的齊奢只顧向侄兒凝神而望,露出了一絲欣慰的神色,“太醫報說聖恙大有起色,雖時序入夏陽氣上升,略有些妨礙,不過只要皇上納食不減、憂煩不增,一到秋涼必能夠康覆如初,真乃天下臣民之喜。”

口吻真摯而且溫和,但齊宏眼中的驚惶卻有增無減,幾粒汗珠沿著他額角滴答直下,人猛然間記起了什麽似的,“皇叔等朕一下,朕有東西給你。”

片刻,就見齊宏手捧著一卷黃紙疾步而回,小心翼翼地將它遞到雙膝跪地的齊奢手中,“皇叔……”

齊奢遲疑了一下,接過來展開。他只略掃了一眼,眼神就改變,同一刻,少帝齊宏已面向他屈膝跪倒。

“皇叔,這禪位詔書是朕親筆撰寫,還請皇叔代為轉交給內閣立即明發,自此而後,皇叔無須跪拜侄兒,該是侄兒向您三跪九叩,該是侄兒稱您一聲皇——”

“皇上!”齊奢搶在齊宏之前將這一聲“皇上”喚出了口,千百種表情一齊湧現,但只短短一霎,這些表情就像是一把鳥食似的飛了個精光,他的臉只恍如一只空空如也的掌心,什麽也不剩地攤開著。

“《尚書》有雲:‘皇天後土,改闕元子。’天子受命於天,除卻皇天後土,無人能夠改易國主。”齊奢平舉著那封詔書,長久地等待著,直到對方顫抖著將其收回,方才徐徐將雙臂垂放於身側,姿態無比地馴順,卻更叫人心中驚動,“臣明白,皇上對臣依舊心存懼意,臣今日就是特來向皇上陳明,皇上沒有任何理由畏懼臣,相反,臣畏您懼您,就像任何一名凜於天威、誠惶誠恐的子民匍匐在其君主的腳下。臣的話要說很久,請皇上上座,您坐著聽,臣跪著說。”

只這一會兒工夫,被齊宏攥在手內的詔書已吃飽了汗,變得又塌又軟,齊宏覺得自個的舌頭也一樣,他一點兒聲音也發不出,只能扶著膝蓋抖索著起立。命令他站起來的是一個跪著的人,但他絕無膽量違拗這個人半個字。

齊奢的話的確說了很久,久到天地失色、變幻人間,久到他跪在磚地上的雙腿已完全失去了知覺。而在他能夠強撐著重新站起身之前,座上的齊宏已撲下地,一頭撞進他懷裏。他把頭埋在他肩頭,嚎啕大哭著:“皇叔!皇叔……”

齊奢的淚水業已泫然在眶,他死咬著牙關,在齊宏精瘦的脊梁上重重地拍一下,又拍了一下。

他四十一歲,他二十五歲,終於,他們不再是成人與少年,他們是男人和男人。像男人那樣為權力而搏殺,像男人那樣贏,像男人那樣輸,像男人那樣懲罰,像男人那樣接受懲罰,現在他們像男人那樣地抱擁,仇敵抱擁著仇敵,血親抱擁著血親,如同折斷的長矛抱擁破敗的鎧甲,坍塌的高墻抱擁幹涸的孤島。假若你對此仍有疑問,不妨去看看,鏡子,如何抱擁鏡子裏你自己的臉。

十二個時辰後,一道上諭昭告天下,申明皇帝經過數年的靜心調攝已聖躬大安,不日將遷回乾清宮,而被一拖再拖的大婚與親政也將被重新提上日程。二十四個時辰後,欽天監的官員報說西北出彗星,自古星變皆出於政失,燮理陰陽咎不容辭,遇有災異,照例該罷免宰輔,緊接著就有科道官以數款大罪參論閣臣祝一慶與孟仲先,二人連向攝政王見面申辯的機會都沒有,就被貶去了外省。

憑空裏連生巨變,朝野上下無不暈頭轉向、臆測雜生,只有一家人歡欣鼓舞不已,這家人就是通州閔家。女兒閔氏於十年前被選立為齊宏的皇後,雖仍住在娘家,卻已廢絕家人之禮,連祖父母見到孫女亦要跪拜,每日三餐由母親、嫂子們照命婦服侍皇後的禮儀侍立奉菜。同時,家中又布派了宮中的禁衛專責嚴查門禁,親屬也不許上門,幾乎已是六親皆斷。閔老爺閔夫人每每回顧當選時的爭榮誇耀之心,再看看這上不上下不下的日子,怕是女兒頂著個皇後的名銜,宮門也未入過,就要做一輩子的活死人,常日老淚縱橫。今見否極泰來,抱著頭與皇後娘娘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場,就再一次架起膀子,熱火朝天地備嫁妝。

自來天波易謝、寸暑難留,跌跌撲撲的功夫便至七月中。紫禁城慈寧宮,積攢數載的陰霾之氣一蕩而盡,牡丹亭畔,白鶴雙棲,木香棚下,仙禽對舞。長松高柳的夾道內,西太後喜荷守一臺小席,深坐花陰。她身上只著簡居常衣,一襲鴉青色撒金紋藏青滾邊襖,配藏青中衣、黑長裙,頭梳高聳的雙刀髻,髻上伏金蟾頂簪一對,髻邊螺鈿華勝,腦後銀簾滿冠,疏疏落落。一張臉枯槁而清消,一切曾有過的多情俏媚都被歲月的積垢層層掩埋,即使她笑起來——尤其她笑起來,兩頰那甜美的梨渦已變成了幹癟的凹陷,令人望之生畏。但她的雙眼卻是滿而又滿的,滿是喜悅、感動、淚,滿是一個人——

齊宏。她的兒、她的命。

齊宏朝母親投去一瞥,放低了手內的酒杯,“母後,兒臣已遷回宮中,每天都來向你問安,已連著一個多月了,如何還動不動就這般?”

喜荷狠吸了一口氣,由玉茗的手中接過條鮫紗帕,往鼻翅下揉兩揉,“母後總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母後總怕——”

“不用怕,”齊宏拍了拍母親的手,“兒臣今天能跟母後坐在這裏雅酌觀花,就說明皇叔業已徹底原諒兒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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