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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7章 望吾鄉(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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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謬!三綱之內君為首,你是天子,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天經地義,何需誰來‘原諒’?”喜荷警惕地掃了掃立在花叢外的宮人們,壓低了嗓音,“倒是你皇叔,絕對令人無法原諒。你若當真能親政,一旦時機——”

“好了母後,你又來了,當年就是因為——”齊宏略顯厭煩地頭一擺,金纓展翅冠上兩根金尾羽顫動不已,亦做難以茍同之態,“算了,兒臣不和母後拌嘴,但兒臣真的不願意再聽到母後對皇叔有丁點兒的詆毀。有些事兒臣本不該說,可不說,母後就難以了解皇叔待兒臣的一片苦心。母後可知道祝一慶與孟仲先為何突然被連貶數級外放?皇叔說,此二人乃肱骨之臣,兒臣日後必有所仰賴,如今由他出面貶斥,待兒臣親政後再加恩起覆,好使二人念兒臣的恩典。皇叔已向朕許諾,最遲不過明年,只待兒臣對政務略為熟悉後,他便徹徹底底地下野隱退,徹、徹、底、底。”

喜荷重重地冷笑,“哼,我看你白吃了這麽多年的苦頭,連點兒記性也沒長,居然相信那大逆之人的鬼話。”

齊宏兩眉一提,軒然變色,“朕就是白吃了這麽多年的苦頭,全因為當初朕不相信皇叔!這個教訓,朕永世不敢忘。”

一下子母子倆都虎著臉,鬧僵在那裏。

這時節,只見桌前一位身套飛魚補服的太監走上兩步,臉一擡,蒼白如月華魅人。喬運則眉畔生情,低聲地勸解:“太後,小心惹動肝氣舊疾。”

這話正是個臺階,齊宏就勢也放緩了語氣,“母後別動氣。”

“我怎麽能不動氣?眼看唯一的兒子和我離心離德,這樣糊塗得離譜。”口中雖罵著,喜荷的面色也松動了許多,換做了一種哀哀的神氣,“你一個孩子家懂得些什麽?我告訴你,你皇叔他簡直不是人,他——”

“母後!”齊宏站起身,一個字、一個字毫不容情地說,“朕早就不是個孩子家了,用不著母後時時刻刻地垂簾訓誨,孰是孰非,朕有自己的眼睛去看,只怕朕在簾外倒比母後在簾內看得清楚些呢。自此時此地起,倘若母後再在朕面前汙蔑皇叔半個字,朕就再也不踏入慈寧宮半步。君無戲言!”

口氣生硬非常,已形同頂撞,叫喜荷啞口無言,反倒連生氣也忘了。依然是喬運則,不緊不慢地喚一句:“全福,還不快把香爐移近些?太後您切莫激動,深吸幾口這寧遠香,平平氣。太醫說了,一急一痛最容易血氣翻騰、引發肝疾。”

齊宏身上的緹色龍袍上有套針所繡的密密金線,正迎著陽光一晃,如滿池碎金。他嘆口氣,跪倒在喜荷的面前,“母後,惹您生氣是兒臣不孝,請您不要再逼兒臣做出更不孝的事情,好嗎?”

就在這一刻,喜荷覺出自己老了,她自覺像一粒被歲月風幹的谷殼,不再有任何的分量。輕飄飄地點點頭,向一旁別開了視線。

齊宏這才和顏一笑,笑出了兩頰的酒窩,雲動影來,“母後,皇叔說今年九月的重陽大典要由朕一個人主持,這是朕病愈後第一次出現在百官面前,務必要精精神神的。趁這最後兩個月,朕想把自己再養得胖一點兒,母後叫小廚房給朕多弄些好吃的吧。”

母子哪有隔夜仇呢?喜荷“噗嗤”笑出來,將手帕一揮,趕開了落上玉石酒壺的一只小蜂兒,“還說自己不是小孩子?運則,皇上的話都聽見了?馬上吩咐下去,叫把皇上愛吃的靈芝野鴨煲、菊花燉乳鴿、孔雀開屏蒸鱸魚、海參燴豬筋快快備上,哦,還有石斑魚肝、淡菜蝦子湯,再做個燕窩雞絲湯。”

一直守在一隅的喬運則聽一句、應一聲,帶笑向喜荷暗脧了一眼,轉腳即去。

留在原地侍宴的是怔怔出神的全福,不知琢磨些什麽。喜荷連叫了兩聲,他才急奔來欺身添酒,誰知縮手縮腳的,倒把酒弄灑了一大片。喜荷擡手就照他臉給了一下,帶著滿溢的嫌棄,“我瞧你越來越不中用了,燎了毛的貓兒似的。”

全福捂著臉滿口“該死”,喜荷扔開了手裏的帕,帕角的摻金珠線穗子垂在桌角,任由秋風撥弄。

“行了,起來吧。”

全福磕了個頭爬起,滿額灰頹。前方,喬運則闊步而回,修長的身姿超逸如仙。全福自慚地耷拉下眼簾,恨不得連耳朵也閉住。喬運則說了句什麽笑話,把太後和皇上都給逗樂了。喜荷笑指著他的鼻子,把臉偏向齊宏,“這兩年,也就是這奴才還能逗我笑一笑。哎,可惜了,你說這麽樣一個人,只為一點兒小事得罪了你皇叔,就被弄成今天這副不人不鬼的樣子——”

“母後!”齊宏即刻改換了嘴臉,冷冷打斷她。

老了,喜荷終於肯接受,在兒子面前,她的確老了。於是她就像個健忘的老人般慈愛地一笑,“哎呀,說說就順嘴了,以後不說了。來,宏兒,再不提那些敗興的話,咱娘倆幹了這一杯。”

喜荷笑著端起了自己的金杯,一飲而盡。仰首間,被艷陽晃花了眼,似一鋒匕首出鞘的厲光。她的恨意竟有這樣大,大到失而覆得的骨肉、失而覆得的自由都不能撫平;就似這一臉的老去紅顏,無論用什麽再不可撫平。但總會有什麽,猶若一把被宮廷舊婦攥在手中的珠寶,能夠給她的仇恨——這面目淒怖的仇恨——帶來些冰冷的、華麗的安慰。

喜荷吞落了喉頭的酒,右眼的匝肌抽搐一下,陰而涼地笑了。

6.

冥然無息,夜色荼蘼。冥然無息,曉霞初凝。

朝陽穿過簾櫳直曬上眼睛,仿佛是給睫毛綴上了一層華麗的流蘇。青田將手背掩住了眉目,睡意迷蒙地“唔”一聲。

鶯枝在床外微微地俯著,甜聲細喚:“娘娘,娘娘?醒醒。周公公來了,說有急事。”

周敦慣來出入內帷,青田並不消避忌,因此只穿著煙水藕絲中衣、玉青紗裙,一面梳妝,一面就在妝房裏傳見。問過幾句話,不禁深感詫異,“這麽急?”

周敦笑呵呵的,源源本本道:“王爺說,娘娘的身孕已有五個月了,掩飾起來一天比一天困難,何況北府來往的人口太雜,萬一被誰窺出了端倪倒不美,不如趁著這陣子行動還方便悄悄搬出去。爺在東單的井兒胡同給娘娘找了所宅院,鬧中取靜,娘娘委屈這幾個月,避開眼目安安心心地等待生產。今兒就是吉日,娘娘略收拾一下,奴才這就接您過去,一概穿用那邊都有現成的,少什麽再叫人回來替娘娘取便是。回頭只放出話來,說這些年娘娘總隨著王爺去靜寄莊避暑,今年卻因為繼妃詹娘娘‘有喜’,王爺滯留京中且常常夜宿於王府,所以娘娘一賭氣就自個跑去鄉下消暑了。娘娘敢同王爺鬧別扭也不是頭一遭,外頭的人不至於起疑。”

青田拈了一支紫金步搖在發髻上比著,皓腕如玉,“呦,他還替我編排得蠻好,他怎麽不說他又新納了一位二八佳人,所以我吃醋跑了呢?”

周敦掩口葫蘆,“王爺早說了,這事兒娘娘準能叨叨他一輩子。”

青田自己也發笑,扔開了步搖,從花盤中揀一朵木槿簪入鬢邊,“王爺都安排好了,我聽他的就是。鶯枝,你瞧著替我收拾吧,我既是去幽居養胎的,也不見人,不必多帶什麽,日常慣用的就行。哦,書房的筆帖顏色叫她們給我裝上。”

待一切準備齊全,青田也吃過飯、服了安胎藥,就坐上一停軟轎,緩緩地從什剎海往東單去。那宅邸在井兒胡同的最裏頭,門口禁絕行人,格局雖比不上北府,卻也樓殿巍峨,像是高官的官邸。轎子進了門,並不在轎廳落轎,反一徑穿過幾重院落來到了後院的花園。原來這花園內有一處很寬闊的水塘,柳影畫橋,魚躍小蓮東,池邊泊了一只十分精致的畫船。青田此際已納悶地笑起來,“到這裏做什麽?”

周敦伸出手,接她登船,“娘娘隨奴才來就是。”

這時間正逢斜陽低垂,水天間落霞絢旎,小舟披霞光、破澄波,潯潯地走了一程水,繞過一片葦子地,停在了水邊的一座小殿前。十數級石臺深入碧波中,其上毛竹參天,蘿薜倒垂,只小小三間房舍,正門一掛金絲藤紅漆竹簾,一方紅地繡金匾上寫著“見心塢”。

周敦將青田攙上石階,掀起了門簾,推開門,“娘娘請進。”他眼蘊笑意,替她在身後把門扉溫柔地合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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