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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4章 剔銀燈(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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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奢把幾根手指摁過來,封住了青田未完的話,那叢荊棘依舊包圍著他的心,他默坐一晌,從中尋覓著出路,從這刺入肺腑的痛楚中找一句肺腑之言:“青田,我同你說過,那小丫頭對我根本就一錢不值。不錯,年輕的時候,我的確像個守財奴,從王府的姬妾到簾子胡同的小龍陽,從最美麗高貴的處子到最卑賤穢褻的孌童,凡是能擱在床上的,我樣樣都要。可但凡一下床——其實在床上也一樣,不管他們拿什麽姿勢同我糾纏,我們間照舊涇渭分明,他們的身體是他們的,我的是我的。說到底這就是身體的事兒,我這身體裏只有我,跟蹲圈院兒似的,別個進不來,我也出不去,占有的人越多,我越覺出自個的孤家寡人、孑然一身。然而,當你脫掉我的衣服,就像是,你把我的皮膚也一起脫掉,我這個人,我全副的心力魂魄都和你融在了一起,那是、是——”

齊奢有些游移,仿佛在搜索一個精準的詞語。詞語如同另一個世界的使者,經由誰的口,翩然而來:

“合而為一。”

他和她同時說出了這句話,青田的聲音是哽咽的,慵擡淚眼。齊奢凝住她,“你瞧,你完全懂我在說什麽。”他壓低了兩眉,聲音沈抑而空曠,“青春和肉體,我要多少有多少,但無論多鮮嫩的青春如何取悅我,我也只是一個人。唯有和你彼此取悅的時刻,我才在這只能自己赤條條來、孤零零走的世上,真正地,和另一個人在一起。拿十五歲的皮膚同我交換你,是拿一張羊皮,同我交換神跡。”

長長的沈寂間,他們對望,沈寂如歲月增長。幾曾忘,那些被他們連通的身體所搖撼的床,以及每一張床最後是如何崩裂,露出那扇門。門的另一邊,人們死掉又覆生、消解又重聚,無謂你我、無有分別,那裏充滿了道與輪回,他們用彼此的身體,用最為露骨的下流,打開通往最高處的門。

齊奢托起青田的雙手,把它們深深合入了掌心,“青田,在我心裏,你勝過這世上的所有。一直以來,我對自己有多好,對你只有更好,如果我傷害你、報覆你,那麽我對自己也一個樣兒。你要不明白我對待我自己殘忍到什麽地步,就想一想半個月前我躺在病床上的樣子,我病了,病得差點兒死掉!那時候的我是個病人、是個瘋子,但現在我已經好起來了,我希望你也能好起來。過口的藥就在外間藥鍋上燉著,你還需要什麽心藥,告訴我。寬慰、懺悔、誓言?還有什麽?我可以就在你床邊說上個三天三夜,說盡所有我能想到的三生重誓來使你安心,然而說得再漂亮,也無非只是一場華詞。罷了,有一個法子可略表我的誠心——”他靠近她,靠得極近極近,在她耳底說了兩句話。

青田的兩頰又一次泛出紅色來,沾染著點點淡淚,仿若淩波而起的一株粉荷,“要死了,什麽沒廉恥的都說出來。”

齊奢將兩手往她臉上一溫,恰是采擷的姿態,“說真的,爺豁出去了,過這個村兒可沒這個店了。”再不容對方多辯一句,他已俯過了上身。

青田還空自在男人的嘴裏搶白著什麽,但她的身體不會說謊,她的身體向他、也向她自己,訴說著這世界上僅有的真實:暈眩、昏聵、狂熱、饑渴、水,許多許多的水;她的淚湧出來,從眼睛裏,從腿根深處。他深情而激烈地游走在她荒蕪已久的每一處,肌膚、睫毛、耳蝸、腳趾……周遭的萬物轟然消解,什麽也不剩,只剩她身上的這一樽身軀,她亡命之徒一樣緊攀著他,懸空在一片紅塵碧海、癡雲膩雨裏。他把她升起在三十六重的大羅天,而後讓她在一方動蕩的胸膛上,合身墜落。

青田暈倒在齊奢的懷抱,就像一個在海上漂流了幾天幾夜的幸存者被海水沖上島嶼,一頭栽倒在溫熱的沙石中。

14.

翌日,青田就由抱素閣搬回了臥室養病,二人與昔年一般同床共枕,夜夜溫熱旖旎。到得十一月中,青田大病痊愈,白日裏也談笑有加,唯獨心悸之癥遲遲不見好。一劑劑的安神藥吃下去,盡管不再失眠,且借著藥力睡得極沈,但卻總有噩夢縈廻不去,三五不時地齊奢就迷迷怔怔聽見枕畔的驚哭,叫也叫不醒,只好攬在懷中慢慢地拍哄:“小囡不怕,做夢呢,沒事兒,我在。”有好幾回,他起床時發現熟睡中的青田緊揪著他寢衣的衣角不放,那麽緊,以至於他得把她的十指一根根掰開才能脫身。他情知青田是前一段傷感太過而落下了心病,由不得滿懷的疼惜歉疚,連公務都疏怠了許多,只加意相伴,以期替她早紓心結。

朔風日緊,一交臘月就是青田的生日,雖然她一再以“未免物議”為由請求蠲免了慶典,齊奢卻很堅決,一定要“大大地熱鬧熱鬧”。北府的管家有了這一聲吩咐,分外賣力,更不惜物料,甚至將府中的杏、柳等春花夏樹都以通草、綢綾等做了花葉粘於枝頭,一片喜氣洋洋。初二那日,更是笙簧並奏、鑼鼓齊鳴,戲臺上輪番搬演戲文。大廳的軒廊外又設下了一座繩戲場,兩端有高高的三叉木架,中間連一條長繩,一班自粵西進貢的苗女在繩上走挪騰躍,一邊還巧笑放歌,那種精彩絕倫比之名角疊出的堂會又更加新鮮,直看得人讚嘆連連。此般繁華榮寵,哪個不捧場?為段娘娘獻禮叩祝的命婦比舊年只見多、不見少。青田含笑應對,不在話下。

酒至半酣,忽見數十中官身著補服,每人手中或盤或盒、或捧或抱,自廳外魚貫而入。為首的一人正是周敦,眼含喜笑,端身揚聲道:

“叔父攝政王特有頒賜,以賀娘娘芳辰之喜。年年今日,歲歲今朝!”

但見賀禮自衣裙首飾到文玩翰墨無所不包:一襲玄狐,一襲白狐,一襲染貂,一襲倭刀,一襲水獺,各色時新宮緞、蘇繡新樣衣料,兩支迦南香鑲寶珠鳳,兩支金鑲珠石松竹靈壽簪,一對金福壽面簪,一對金蝠佛手面簪,一對金蝠磬雙喜面簪,另有龍鳳花釵、白珠花樹、小簪、戒指、玉鐲等,又有三柄金玉如意、三柄鎏金嵌珊瑚雙桃如意、三幅名家手卷、三卷高麗紙……逶迤華麗,不可勝數。最後由四人擡入一株紅木底座的珊瑚樹,通體赤色,枝椏流光,而且足足有十尺多高,可謂稀世罕見。

列席的官眷們一片嘩然,各擺出笑臉來稱羨道賀,“娘娘大喜”、“娘娘好福氣”、“娘娘福慧無疆”等美言不絕於耳,待背過了臉去,卻是另一番竊竊的交頭接耳:

“這可鬧得愈發好看了。”

“不管散生日、整生日,年年都這麽大操大辦,咱們倒也見怪不怪。只以往攝政王爺向來不出面的,如今竟連這最後一點兒體面也不顧了。”

“段氏侍奉王爺多年,路人皆知,只到底沒名沒分的,哪裏好就這麽明目昭彰地賞壽?”

“哼,為了她,王爺出格出典的事兒也不知做下了多少。就說這些年,回回為自個慶壽都不放在京中,而放在懷柔靜寄莊,不就是為了能叫段氏一道出席?”

“那叫什麽出席,不過是她獨個縮在戲臺邊的閣樓裏,面也不敢露,還不就是只見不得光的老鼠?”

“就算是老鼠,也是只碩鼠!你們瞧瞧這些賞賜,真叫人眼珠子都掉出來。光那株珊瑚,現拿著金銀都沒地兒買去。”

“我暗地裏數了數,一共有三十三樣賜物,正合段氏三十三歲的壽數,端的是心思別致。”

“把一房外室捧成這樣,可把王府裏的正經娘娘們往哪裏擱?”

“快快休提王府裏的,我瞧也就是繼妃詹娘娘還能隔三差五地和王爺說上幾句話,其他人吶,王爺早都當她們死絕了似的。”

“嘖嘖,也不知段氏究竟有何等秘術,兩次失寵、兩次覆寵,天下間多少妙齡美女,王爺竟被這麽一個半老徐娘收服得死心塌地。”

“嗐,千年耗子精,自然魑魅通天。”

“嘻嘻,偏你拿這些怪誕不經的唬人,也不過就是窯子裏的媚功,咱們良家婦女哪裏能略窺端倪?”

“你們也收斂著些,雖有這鑼鼓喧天,究竟隔墻有耳,仔細被段娘娘的人聽見。”

“什麽娘娘?不過白叫她一聲,她還真成了娘娘了?誰封的?冊寶在哪兒?我只不相信,若王爺登基稱帝,還真能擡舉這位當貴妃?”

“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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