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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9章 剔銀燈(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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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晚向青田面上細覷幾眼,見其在此般窘境下仍然是落落大方,唏噓中不免有幾分隱隱的敬佩之色,“繼妃娘娘一聽說容妃和婉妃偷往北府這邊來,立即就跟著趕了來,讓段姑娘受委屈了,還好沒吃什麽更大的虧。”

始終以來,由於齊奢對他這位繼妃的尊重,青田也對詹氏保持著敬畏。而這是第一次,她和他的妻室離得這樣近,透過半開的門扇,她已看到一乘金黃色的帷轎落在了廊前。

“我去向繼妃娘娘請個安吧。”她對晚晚低語了一句,用雙手將亂發理去頸後,摁了摁兩腮,整一整裙衫,就走向了門外。

銀燦燦的桂花樹下,青田一步步下階來,頭頸低垂得似殘秋後的荷莖,“妾身段氏,初次拜見繼妃娘娘,請娘娘受妾身大禮。”說畢,即面向轎子行了一跪三叩之禮。

足有二三十個護衛、太監、侍女擁在轎後,轎簾緊緊地關閉著,自裏頭發出一個輕於蜻蜓落荷尖的微聲:“瑞芝,你叫她把臉擡起來。”

“是。”立在轎窗邊的一個丫鬟點點頭,轉向青田命令道:“段氏,娘娘叫你把臉擡起來。”

青田猶豫了一瞬,就緩緩地擡起臉來。她知道自己的樣子看起來醜極了,紅腫著眼圈,帶著血痕和青紫。她想,在過去的年頭裏,詹氏一定也曾為了她而怨恨難過,那麽她希望現在這樣的一張臉能夠使詹氏稍覺快慰。

她清楚地看到兩根碧玉護甲伸出了轎簾,將簾子揭開了一道縫,縫隙後,有一雙盯向她的眼。但青田看不到那對眼,她只好又伏低了上身,一綹散落的頭發滑過她的肩落進了地面的微塵間,“娘娘貴步臨賤地,請恕妾身倉促之中不曾遠迎。今日有幸相會,若娘娘不棄妾身寒微,請下轎於內堂一坐,妾身再向娘娘敬茶行禮,請娘娘的指示教訓。”

這次,轎子裏的人又說了兩句話,可青田聽不真,單見那瑞芝把耳朵往轎窗貼了一貼,就端著兩手高揚起臉兒,“娘娘說不必了,叫你回去。容、婉二位主子,這便也隨娘娘回府吧。”

就聽“哢哢”幾聲,套著曳衫背甲的轎夫們磨過轎杠,就擡起了轎子,烏泱泱的隨扈一道退了出去。容妃和婉妃兩個拖拖拉拉地走在最後頭,忽地又趁前面一個不註意折返來青田面前。

“算你運氣好!可你甭以為繼妃救你一命就是看得起你了,人家不過是松松腳,給一只螞蟻活路呢。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個是什麽身份,居然請繼妃進去坐?難道還真以為人家的腳肯沾你這裏的地嗎?沒的叫人笑掉大牙。”

“哦,差點兒忘了。我們聽說前一陣大理寺少卿左永的夫人被你唬著拜了幹娘,呸,那個糊塗蟲!可她糊塗,你不至於也糊塗吧,還癡心妄想著能在王爺那裏覆寵?我告訴你,王爺今天晚上就到京了,可你想都不用想,他再不會往你這兒來的——王爺已有了新歡了。”

“就是你被趕出來幾天後,靜寄莊一次晚宴上,有一小女子一曲菱歌,艷驚四座,就此被王爺納之為寵,日日都陪在身邊呢。”

“這小女子名叫桃兒,是宮中教坊司的歌章女樂,據說生得是窈窕多姿,賽過三月天的桃花,只有十、五、歲,比你的一半還不到!”

假如說或多或少,青田還對她和齊奢之間殘留著一絲絲希望的話,而今這希望也已如一個泡沫,炸開在她的腑臟深處。

這爆炸的巨力把她從內到外地撕碎,恍惚中,青田但覺五臟六腑流淌了一地,撿不起、拾不完,她的一整個兒都血肉模糊地化為了烏有。

她已看不清那是誰,只是一個晃動的影子,用超乎一切想象的狠毒語氣一個字一個字地對她說:“就是這副樣子,就是你眼下這副樣子。我們想看的,終於看到了。”

“二位娘娘,繼妃娘娘催你們呢!”

“來了,這便來了。”容妃和婉妃最後給了青田一瞥,腳步無比輕快地擰身遠去。

北府的侍婢們這才紛紛跑上前來,鶯枝沖在頭一個,哭著抱住了青田,“娘娘,娘娘你沒事吧?娘娘,娘娘!娘娘你怎麽了,你說話呀,娘娘,娘娘……”

青田聽而不聞,她的腦子裏仿似有炮火轟鳴,而那震耳欲聾的巨響只是一個嬌怯怯、甜酥酥的名兒:桃兒。

5.

桃兒身著大紅羅銷金裙襖、彩畫雲肩,烏鋥鋥的發梳做垂鬟分肖髻,發髻中只戴一支蝶花吊穗金發簪,燕尾俏皮地斜搭一肩。兩抹不粗不細的弓眉向上彎起,下頭一對畫眉眼,瓜子臉雪白,豐鼓的雙頰生有著一層細而又細的絨毛,如待熟未熟的水蜜桃。

她的兩腿盤在身下,露出描金牡丹花繡鞋,膝頭一把雕制著“樂”字的紅木琵琶,半低著臉兒微亢嬌聲:“殘紅水上飄,梅子枝頭小。這些時,眉兒淡了誰描?因春帶得愁來到,春去緣何愁未消?人別後,山遙水遙。我為你數歸期,畫損了掠兒稍。”

唱到關情處,一字一轉,紅暈滿腮。驀地裏哪裏一震,丟開了琵琶倒入人懷,一手捺去心口處,“哎呦,這車顛得人怕得來……”

馬車的車廂鋪著猩紅絨毯,一進兩間,半扇隔簾內若隱若現著一張長榻,外間則擺放著書案小幾。齊奢就踞坐案後,一身鷹背褐金線蟒衣,雙目深黑;與身旁嬌艷的及笄少女一起,是猛虎與薔薇。桃兒輕搖耳邊的累絲玉兔金耳墜,低漾著流眸,“王爺,馬上就進京了,等到了城裏您怎麽安置我?”

齊奢提動了嘴角對她一笑,“不是說過了嗎?賜你王嬪之位。”

“這個桃兒曉得。桃兒是問,在哪兒安置我?”

“王府那麽大,你一個小不點兒,哪兒安置不下?”

桃兒恍然有思,用指尖把垂放在肩前的發梢繞來繞去道:“桃兒三生有幸能夠服侍王爺,雖蒙王爺的厚愛賜以王嬪之位,可桃兒總歸只是一名小小的教坊司歌女,恐怕王府裏那麽些身家貴盛的妃子娘娘們瞧我不起,凡事刁難。”

齊奢垂目下註,笑意愈濃,“那麽你想如何?”

桃兒向上仰起臉,眼半瞇,簇擁著兩叢長睫毛,“頂好王爺在外頭賜桃兒一處別宅,這樣,桃兒既有名分能安安心心地陪伴王爺,王爺也不必拘泥於府裏的許多規矩,樂得自在,才是兩全其美呢。”

“你倒思慮周全。”

“王爺這是答應啦?”

“再說。”

桃兒立即抱攏他一條手臂,來回晃了一晃,“為什麽再說?那個段青田出身極其低賤,不過憑王爺喜歡,昔年就賜住她天下第一園‘如園’,我為什麽不行?桃兒就再不濟,比她還強出不少呢。王爺不說喜歡桃兒嗎,王爺金口玉言,難道是騙人的?”

仿佛是瞧著一個孩子發出各種逗人的憨態,齊奢瞧著桃兒,把拳頭抵在了口邊笑道:“如此說來,你是想住進如園裏去?”

桃兒咬住了下唇一笑,“如園荒廢多年,一時怎得閑功夫去修整它?反正王爺也絮煩了那姓段的,不如打發了她去,把什剎海的北府騰出來給我不好嗎?”齊奢這一次只是呵呵兩聲,沒作答。車子又顛動了一下,桃兒滿面的甜笑一頓,又去撼動他的手臂,“王爺,您倒給句話呀?”

“你進了王府就先住進我的寢殿,以示殊榮,我再關照繼妃一句,沒人敢輕賤你。”齊奢的眼中仍帶著些若有似無的笑,拾起了被桃兒撂開的琵琶,重新遞給她,“今日中秋,唱上一支《折桂令》吧。”

朝歌夜弦,唱罷了遠山的薄霧,夜色便已是蒼然欲合,露出了一爿滿月來。

月光斜落進軒窗,在地面照出一小圈銀亮的光。而在沒有光的地帶則蜷縮著一道暗影,眼淚在黑暗中由青田的面頰洶湧地淌下,她抖瑟如秋葉,心緒飄零。

他攻擊她、冷落她,用最涼薄的方式對待她,他合法的妻妾們或對她百般淩辱,或不屑和她面對面地說一句話,並且——青田的心緊縮著揪成了一團——他又有了新的女人。但,難道他不曾說最動聽的情話給她聽?為她做最瘋狂最勇敢的事?他和死亡背靠背地親吻她,在滿世界的蹂躪中保護她,他令她的每一天都繁花似錦、明媚燦爛……他的壞、他的好,她在他的惡貫滿盈中一一歷數著他的寸寸丹心,像螞蟻搬運著腐食的殘骸,像一條狗從一根早已啃禿的骨頭上狂熱地想唆下來一點兒肉渣。

他拯救了她,又殺害她,他為她塑起了七寶佛塔,再一把推翻。浮屠倒下來,把她壓在層層瓦礫下,頭頂身下、手邊腳邊,四面都是信仰的碎片,和自己的血汙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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