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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0章 剔銀燈(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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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田閉起雙眼,把臉埋進了膝彎。一櫳湘簾外,飄入了一聲夜鶯般的輕喚:“娘娘、娘娘?”

青田只管蒙著頭,嗓音嘶沙而低沈:“讓我自己待著,不要管我。”

簾外猶豫了一瞬,“娘娘,是趙家太太……”

緩緩地,青田擡起了臉。

時已至深更,趙府的深宅卻燈火徹亮,一路點到了上房。

心焦如焚地奔下馬車,還未踏入房門,青田已聞到了濃重的血腥氣,令到她的雙瞳也血紅血紅,“為什麽不早點兒叫我來?!”

暮雲的貼身大丫鬟鈿兒抽抽嗒嗒,哭得好不傷心,“原還沒到臨月,可前兒個晚上太太突然害起了肚疼,產婆來看了說無妨,還慢條斯理地預備繃接、草紙,說生下來總還有一天半天的功夫。太太一邊在床上揉肚子,一邊還特特地叮囑我們等母子平安再去告訴娘娘,免得娘娘幹操心。誰知這足足生了快三天還只生不下,產婆也慌了,用手進去一掏,那血就止不住了。現如今孩子也沒出來,大人、大人也……”

四周皆是哭泣的丫鬟、忙忙碌碌走來走去的家人媳婦、跪在小佛龕前念念有詞的尼姑們……她們看到青田,自動分出了一條路。路盡頭是一張床,床邊半跪著一個滿頭大汗的老婆子,卷著衣袖,血一直染到她赤裸的大臂上。

青田身畔的鶯枝先失聲哭起來:“暮雲姐姐!”青田怔怔地將她撥開,自己一步步地朝前捱。暮雲仰躺在床裏,頭下的枕本是藍地雜花錦,已洇做了烏孖孖的一片,而陷在枕內的臉卻是一色煞白,連眼珠子都白煞煞的,嘴唇大張,卻沒有半絲聲音。青田的面孔遏然做變,“暮雲……”

暮雲的眼睛有所反應,渙散的目光一點點投過來,嘴巴張合數次,卻只有喉嚨底部所發出的嗬嗬的喘氣聲,已然說不出話來。

青田的上下牙關開始打架,是生死關口的劇烈碰撞,“暮雲……”她叫她,“暮雲,暮雲……”

暮雲似乎竭力想說什麽,但青田看到的只是其面部輕微的、毫無意義的抽搐。青田的牙齒越抖越厲害,抖動蔓延至她全身,她用不停地發著冷戰的手摸到了暮雲的手,攥住,分不清誰的手更冷一些。

暮雲在半刻鐘後咽了氣,連同腹中的嬰兒,為新生而備的產房響起了死亡的悲哭。小趙闖進來,嚎叫著撲向暮雲幾乎流光了血的冰冷屍身,“暮雲!暮雲!你不能就這麽走哇,你怎麽狠心丟下我,今兒是中秋十五,說好我們要帶同孩兒一家三口賞月的,你怎麽就一個人走了?暮雲,你回來,暮雲!……”

他哭喊著每一個失去至親的人都會哭喊的陳詞,重覆著千百年以來最為陳舊的哀痛,涕泗滿襟。驀地裏,又撲身抱住了青田的裙,狠狠朝自己的臉上扇打起來,“青姐兒,全怪我,都怪我!是我沒有好好待她,我總嫌棄她不能養,背著她偷丫頭,在外頭鬼混,她大肚子的時候我還為了納妾和她吵,她是叫我給氣的!青姐兒,你殺了我吧,你替她殺了我,我什麽都不要了!什麽寶氣軒,什麽京城首富,我全都不要了,我情願只做個小夥計,一輩子只是個小夥計,和暮雲一心一意!我只要暮雲,我在這世上只有她,我只有她!……”

在趙府震天的哭聲中,只有青田木然地直立,俯視著小趙以頭搶地、悲慟欲絕。她是這樣地羨慕他,她也想像他一樣肝腸寸斷地哭一場,可她一聲都哭不出,只有咽喉裏撕扯的利爪,焚燒著雙眼的火,但沒有一滴淚。這滴滴答答的,是血,這些仍溫熱的血不絕地由床沿滴落,一整片血海中,暮雲僵直地橫陳著,似一段被蛀空的朽木。青田猛烈地轉過身去,她不能再看,一眼也不能再多看。

她兩腳踩著空,身子飄飄蕩蕩地出了趙府,迷迷頓頓地向前走。有人在後頭死命地叫她,青田充耳不聞,她只聽得到自己的腳步一聲又一聲,是雲板的喪音,月光在頭頂不斷地拉長,長做了一帶無窮盡的素幔,鋪滿了整座城。

她不知走了多久、多遠,遽然間覺得被誰扯住,“娘娘,您要去哪兒?您都這樣直著眼走了半晚上了,到底是要去哪兒?”

青田回過頭,看到了鶯枝被淚水浸透的臉,她又把頭轉回來:前方遠遠的,有異彩奪目的花燈、語笑喧闐的人群,還有成群結隊的香艷女子,似鶯花若綺夢,一切是這樣地似曾相識。青田微微地一笑,“我就要去這裏,就是這裏。”

這裏,是東長安街,勾欄胡同。

胡同裏的夫人廟正是娼道祖庭,八月十五夜,京中妓女皆來參拜。廟內,花蕊夫人的銅像依舊蓮臺高坐,下頭擠擠挨挨焚香叩拜的依舊是戀戀風塵中的神女們。但見這一個潤臉呈花,那一個圓姿替月,仿若是夜裏的霓虹七彩,掩映生輝。拜過了,一站起,就有人嘰嘰咯咯地笑不停,拉過另一個的手,一同嚼起了檳榔,“啐”一口吐掉,唇邊空留下一抹紅……

青田癡癡地望向她們,這些新鮮的、美麗的面孔,是相隔山水迢迢的年歲去望影影綽綽的彼岸花,那是蝶仙,是對霞,是照花、鳳琴、惜珠、二姐,是暮雲和她自己……不過是剛在花蕊夫人的寶像前許過了心願,正風情萬種地把臂前來,向她這陌路人投過一瞥,就彼此說笑著經過她,消失了蹤跡。

她誰都不剩了,每一個陪她哭、陪她笑,和她紅著臉爭吵又紅著臉和好的女子,那些了解她的一切榮耀與瘡疤,她也了解她們那華美的長袍與長袍下虱蚤的女子,那些可以與之心肺相牽肝膽相照的女子,她們的張張笑靨都已隨夜風飛舞了漫天,墮入深不見底的忘川。她半生的見證者,至此戛然;她與這世界的最後一道防線,全線崩潰。

青田往下跪倒,淚終於淌下來,淌滿了她的臉。就在這豐態妖嬈的神像前,她全身伏地、失聲慟哭,引得其餘拜神的年輕妓女們紛紛向她好奇地打量。她們望著這陌生的半老佳人哭得整個人都在劇烈地痙攣,就似昏燭上一朵行將燃盡的花火。

6.

燭熄,長夜即告終,以心碎,以眼淚。

天色見明,青田一臉的枯槁,還帶著道道傷痕,但卻已是衫裙整齊,坐在趙府的大廳中。

“當頭有幾件大事,一件是棺槨吉壤,一件是入殮,還有一件就是喪事料理。你是暮雲的夫君,她的棺材墳地由你去挑選。其餘的——,才我已叫欽天監陰陽司看時批書,小殮以巳正三刻為宜,大殮以明日辰正為宜,入殮時忌龍、虎、雞、犬四生人,親人不忌。移靈府中的妙覺閣,停靈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後開喪發訃。禪僧與道士我已遣人去請,到時候一百零八位高僧拜懺,九十九位道士打醮,妙覺閣靈前再有僧道各半百,按七對壇作法。這一個月,暮雲的喪事就由我全權料理,我每日卯正過來,煩你騰出一間半間屋子容我做理事之用。暮雲服侍了我小半輩子,也該我服侍她一回了。”

小趙陪坐下首,一夜之間已是眼眶塌陷,滿頜的烏須竟做半白,雙目失神地向前瞪著,擠出了一絲悲淒淒的笑,“暮雲在天有靈,知道娘娘親自來給她辦理後事,必要給娘娘叩頭謝恩的。棺木墳地之事不勞娘娘操心,一概交給我。我這就叫人收拾出一層院落來,再叫管家把家口花名冊拿來給娘娘,府中上下聽憑娘娘的調遣。”眉眼忽一震,灑下了成串的涕淚來,“我只求娘娘一件,娘娘若知道宮裏頭哪位畫師丹青好的,煩尋一個來與暮雲揭白傳神,我後半世也就守著她的影像兒過活了。”

青田的唇角也向上一卷,把臉轉開一邊,“你既有一顆心,我又何曾少了兩只手?暮雲生前的模樣我記得清清楚楚,不消旁人來畫她的遺容。”

當下便使人捧來屏插、顏料,閉目回想半刻,多半日就描染出一幅暮雲的大影來:頭戴金翠冠,雙鳳挑牌,身著大紅妝花袍,胸垂繡帶,恍然若生。青田凝視著自己筆下的顏色與留白,隔著淺淺的畫紙與深不可問的生生死死,驟然間擲筆,掩面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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