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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碎金盞(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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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田聽從了周敦的勸告,她選擇了忍耐,而忍耐則是她前半世最為紮實的修行。只不過前半世,她忍耐的是許多男人的輕浮與狂熱,現在,她所需要忍耐的是一個男人的輕慢和冷漠。由仲春至仲夏,情形每況愈下。齊奢晚歸與不歸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人變得越來越陰郁。他開始公然地挑剔她、指責她,她對月傷心,他冷冷一句:“做什麽哭喪著一張臉?”如果她強作歡顏,他又會暴躁地濃眉一揪,“有什麽可瞎高興的!”她講話稍微多一些,他就會流露出一臉的焦躁,要麽就幹脆起身走開。在她的軟磨硬泡下,他才肯陪她一起進餐,結果卻摔了筷子,砸碎了兩只碗。她化起年輕時篩酒待客的宴妝,琵琶與小曲,百般柔情蜜意,他卻只把她輕輕放來他大腿內側打圈的手重重地捏住,拽出來壓在膝蓋上。他已很久不同她交歡,屈指可數的幾次,是生硬地粗暴地將她一把摁倒在桌面或地毯上,過程中一個字也不說,只是純粹拿她來洩火——生理的和心理的;他現在像隨時都對她怒火沖沖。身體秋毫無犯的夜晚,他睡在她枕邊,她做夢,夢到了在禦,哭著醒來,也吵醒了他。就在不久前,他還會哄小貓一般揉揉拍拍,哄著她再次入睡,或把自己先哄得打起鼾,但這一夜,“還嫌我不夠累怎麽著?專等我睡著了嚎喪。”他翻過身,背對她。齊奢完完全全換了一個人,只除了那一具因經年的弓馬操練而始終保持年輕緊實的軀殼。青田的軀殼則經歷著一場巨變,她迅速地憔悴下去:色斑與細紋,失去閃光與水分的肌膚……每一個中年女子都逃不過的,她也一樣沒有逃過。

就花居的夏花盛放時,段娘娘失寵的新聞就傳遍了北京城。

11.

往年門庭若市的北府現今門可羅雀,那些曾與青田打成一片的親貴女眷不再登門,偶有如昔前來的,青田也閉門謝客。獨獨有一個人,不管風光還是落魄,青田都願與之赤誠相見,她就是富商趙氏的妻子,在許久以前,她是懷雅堂的暮雲。

這日,青田親至趙府與暮雲敘話。暮雲早不是一個婢子的模樣,她上著五彩納紗繡對襟衫,下著白碾光挑線裙,兩鬢堆鴉,高鬟滴翠,少女時的豐潤已褪去,更顯出兩腮的一點輪廓,顴下多添了兩片俏麻。

青田指著這麻點子莞爾一笑,“恭喜恭喜,說臉上長斑懷的是兒子呢。可有快六個月了吧?倒不大看得出。”

“可不?馬上六個月了,小趙也說我肚子小,大夫倒說不打緊,再往後就起來得快了。”暮雲用兩手一起摸了摸腹部,手指上幾根金嵌撤孛尼石的鏤雕護甲華光攝人,往外一指,亦是豪富之家主婦的氣派,“晶兒、鈿兒,快去端一壺冰梨湯,再送一個冰盤上來,這天兒可說熱就熱起來了。”

她身畔兩個十五六歲的大丫鬟答應著下去,青田扇動著一柄工筆美人的白絹團扇,向四面一掃,“咦,墜兒呢,她怎麽不在?她不一向是貼身伺候你的?”

暮雲黑而密的眉很不自然地一擰,“哦,病了,養病呢。”隨即她就面溢喜色,把手挽住了青田一同上炕,“我不著人去請,姑娘總不來瞧我。”

“你如今當家管事,還要幫著你掌櫃的打理生意,多少忙不過來,且加上身子又不方便,我總來擾你做什麽?”青田把團扇向後招一招,“去年我得了一塊羊脂玉料,難得通體潔白、瑩潤無暇,一時沒想好怎麽雕做,也就一直放著。知道你有身子後,我想起這料子來,特叫人雕了座送子觀音,又請大隆福寺的主持開了光,佑你母子平安。”

但見鶯枝從後頭奉上一只紫楠雕花手箱,箱內一只金漆小佛龕,龕裏正是一尊精雕細作的白玉送子觀音像。

暮雲令人收下,一面光是笑,“姑娘同我還來這一套虛文。”

青田笑著搖動起手裏的扇子,“不是虛文,現如今京裏頭至大的幾間珠寶鋪子全是你趙家‘寶氣軒’的,你還有什麽稀罕的?不過是我的一片心,取個好意頭罷了。”

說話時那晶、鈿二鬟已送了冰飲和冰盤上來,暮雲由盤中連著揀幾顆蓮子放去嘴裏。青田把扇子在手裏搓弄著,偏頭望著她笑,“你是有身子的人,可別太過貪涼,你瞧你月份都這麽大了還這樣瘦,萬一激出病來可不是玩笑的。”

暮雲調目朝青田長覷一回,“姑娘還說我,我上次見姑娘是半個月前,區區十幾天,瞧著臉又瘦了一圈。”她把手裏的一把蓮子丟開,拍了拍手心,嘆口氣,“王爺還那樣?”

青田慢慢將扇面蓋在了額前,“還那樣,跟他這些年,也從沒見他這般過。夜夜不知去向,偶然回來一趟也沒個好臉,橫眉冷目、粗聲惡氣。”

暮雲隨之臉色一黯,“也沒聽說在外頭另有什麽人,王爺這是中哪門子邪了?”

青田的眼圈微一紅,若一層易散的彩雲浮起沈低。到頭來,卻又淺笑了一聲:“我到你這裏原是找人排遣的,你倒引著我去想傷心事。”

暮雲也眨了眨眼,勉強一笑,“可不是我不好?嗳,我想起來了,近來有個新起的角兒,唱須生兼武生的,叫厲傳春,人倒是很年輕,卻紅得不得了,到處都捧著,戲價開得天高,還是一座難求。他這陣子正在萬元胡同的華樂樓連續三天駐場登臺,今兒是最後一天。恰好華樂樓的老板和小趙有交情,一直說請我去看戲,不管什麽時候,總有頭等座給留著。我叫人去說一聲,咱們一會子去看戲好不好?”

青田仍有些心事落寞的,搖首不語。

暮雲推了她一推,“北府雖有戲班子,姑娘想起聽誰的戲也但管叫京裏的名角進府伺候,可到底少了外頭的那份市井熱鬧。回去也左不過一個人悶坐愁城,不如出門瞧瞧?”

“還是不去了。”

“怎麽,怕拋頭露面惹王爺不高興?”

“我都十多天沒見著他人了,我去哪裏,想來他也不會在乎。”

“那就得了,姑娘還顧慮什麽?”

“我顧慮你。大著肚子的人,怎好往戲樓裏頭跑?叫你家掌櫃的知道,該怪罪我了。”

“嗐,小趙知道我閑不住,從不來管我,還老叫我多出去轉轉,省得坐懶了身子。趁我這肚子眼下還不大看得出,姑娘只當陪我散散悶,成不成?你也就帶上鶯枝一個,咱們利利索索的也不惹眼,看完戲就回來。晶兒,你叫個小廝馬上去華樂樓,讓給備一個二樓的雅間,說我一個時辰就到。”

暮雲對青田懇切一笑,仿佛一直只是個丹心赤忱的小丫鬟,青田也向她一笑。對視間悠游歡喜,依稀當年。

將次黃昏時,兩輛香車就來到了萬元胡同。

華樂樓經過數次翻修,比早年更顯華麗考究,整個大廳施金錯彩,戲臺朝北,三面樓座環抱,二樓中央是一套五開間的大廳,以槅扇分成五間雅室。青田、暮雲及各自的貼身丫鬟跟隨一名引座來到東首的頭一間雅室內,兩名雜役送上了新茶與各色小吃,就退到簾外侍候。

戲樓四處都坐得滿滿當當,樓下的空地上都站滿了人,全抻著脖子、豎著耳朵,時不時喊一聲好。臺上的戲正演到一半,唱主角的頭戴範陽卷檐白緣氈笠子,身穿攢珠凈色銀戰袍,一張臉紅白分明,儀表甚偉,扮演的正是《白水灘》中的十一郎。暮雲拈著一面牙柄紈扇向下一點,悄聲道:“想必這就是厲傳春了。”

青田在一旁感慨一聲:“倒叫我想起來以前唱這《白水灘》最拿手的是査定奎查六郎,那時常被蝶仙拉了來聽他的戲,竟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暮雲將兩掌的掌心輕輕一對,“眼前這個,我瞧比那時的査六郎還要好,做功出色,扮相更是出彩,又威又俊,難怪紅遍九城。嘖嘖,可不知迷倒了多少太太小姐。”正說著,卻看青田的眉毛微微一皺,似乎還帶有著幾分靦腆。暮雲忙尋跡朝臺上望去,竟見那戲中的十一郎目不轉睛地盯住了包廂這邊,目光就似他口中的唱腔,明亮而有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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