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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1章 碎金盞(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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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喝多!”吳義打斷他,把脊背一聳,“老師,父親當初請你來教授我課業,是想叫我也躋身仕途。六年前恩科,我位列會試第三十八名、殿試三甲第十二名,賜同進士出身,這份功名原是東太後親口允諾我父親的,是我拿脖子上的這顆腦袋換來的!可還沒等放官,就又被以科場舞弊之罪革名。如今,文和武我是一無著落。就連我老婆也瞧我不起,說生了個兒子又有什麽用,將來還不是和我一樣窩囊廢一個?”吳義捏起了兩拳,咯吱咯吱響,“不該這樣的,我吳義這輩子不該這樣的!我原應尊貴風光,替我吳家,不——邱家!光、宗、耀、祖!”

喬運則的目光微微地僵住了,吳義的舌頭卻前所未有地靈活,不停地卷動著:

“老師,事到如今我也沒什麽可瞞你的,我不姓吳,我姓邱,我叫邱志誠,我生父的名諱上若下谷,你聽著可有幾分耳熟?你一定聽過他,他不是太監,他是條萬裏挑一的好漢子!當年他不惜三族盡滅,單槍匹馬刺殺攝政王。我,他兒子,在六年後繞過一整支衛隊,把攝政王的心肝寶貝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對,劫走那姓段的不是慈寧宮的趙勝,是我。我,讓攝政王和西太後交惡成仇,把整個紫禁城都鬧了個天翻地覆,我是窩囊廢?媽的,我他媽是大英雄!”

喬運則目不交睫地聽著,一臉莫測。

吳義自始至終耷拉著脖頸,兩腮、兩眼全被酒焚得火紅,“不該這樣的,我這輩子不該這樣的。不該這樣的……”他的口齒越來越黏,把一句話說了又說,頭和眼皮也沈了又沈,“老師,你這輩子也不該這樣的,是嗎?我們之所以變成這樣,全怪一個人,只怪那個人——”

喬運則正待回答,雙瞳卻像被線用力地一扯,牽向了窗邊。

“誰在外面?”

他接著把聲音提高了一分:“外面是張華嗎?快進來,你家少爺醉過去了,打盆冷水來給他擦擦臉。”

窗外立響起一聲:“來了!”張華嗟嘆著推門而入,“唉,喬先生,少爺就是這麽讓人不放心,又醉成這樣!大喜的日子,您說說……”絮絮叨叨地捧過了面盆,喬運則伸手來幫忙,誰知手一錯,撞得小半盆水都淋淋漓漓地澆去了張華身上。

喬運則驚一聲,又連說了幾聲“對不住”,兩手就替張華撲打起衣衫來。

張華忙後退了半步,“先生,不敢當不敢當,小的沒事兒,這會子先給少爺抹把臉,架去床上睡吧。”

喬運則收回了手,把沾濕的手指揩一揩,“你且去換一身衣裳,這兒交給我就好,我來照顧少爺。”

“那就拜托先生,我去一去就來。”張華抖了抖濕透的衣襟,合起門出去了。

吳義業已趴倒在桌上,嘴裏還在嘀嘀咕咕。喬運則朝他望了望,端起了剩下的半盆水。

後來發生了什麽誰也不曉得。只見過了半刻鐘,房間的門打開,喬運則獨自走出來,又回首一顧,就匆忙而堅決地離開。

喬運則離開吳府的時間是申初,酉正時,他出現在一個沒有人會意想得到的地方——大內慈寧宮。

東披檐的偏室內,垂著一樘老舊不堪的珍珠羅帳。帳後,西太後喜荷亦是人老珠黃,瘦得連臉上的骨骼脈絡也一清二楚。她斜靠在一張獨板圍子的雕鳳羅漢大床上,以兩根慘紅斑駁的指甲揪弄著身上松鶴富麗褙子上一根脫絲的金線,無精打采,“慈寧宮有年頭沒進過外人了,你既然靠著三寸不爛之舌說得動守兵放你進來,我且不妨聽聽你有什麽天大的要聞,竟需單獨秘稟。”

喬運則頭戴平巾、身著火者宮衣跪在殿下,“奴才在慈慶宮當差,因略識得兩個字,被慈慶宮的管事牌子吳染請去他府裏,閑時教他的少爺念書,已有經年。今天早些時候,這位少爺跟奴才說了一件事,他說他並非如外界所知是吳染的堂兄之子,他的生身父親叫做邱若谷。太後不記得這名字不要緊,奴才提醒您一句,這就是多年前因行刺攝政王而三族被夷的欽犯;吳染吳公公的養子,就是這欽犯的親子。”

隱於珠簾後的喜荷眼簾也不擡,只長長地拉拽著指間的線,“這就是你的要聞?”

“奴才還沒說完。這位少爺還親口告訴奴才,六年前,攝政王的外家段氏回京時,淩辱她的賊人也不是別個,正是他本人——吳義,或者該叫‘邱志誠’。”

喜荷報以一聲冷笑,“你以為慈寧宮今非昔比、門庭冷落,我就有功夫聽你這些廢話了嗎?”

喬運則把上身微微地挺起,“魘鎮之變後,慈慶、慈寧二宮日日受到監視,行動不得自專,皇上亦被迫遷離乾清宮,長居西苑,對外稱作‘調養’,實則遭人軟禁,與太後您母子終年不得相見,魚沈雁滯、音信莫通。而外頭也已經傳得很盛,說叔父攝政王終會有廢帝之舉,奪侄自立。”

喜荷一把扽斷那線頭,“這與你所說的有什麽關系?”

“奴才在慈慶宮中有時也聽得只言片語,其實太後您跟攝政王之間之所以會齟齬遍生,都是東邊的主子與其兄長步步設局。假如奴才沒猜錯,最終導致太後和攝政王刀兵相見的,應該就是段氏遭劫之事,而攝政王到現在也並不知曉,這件事,其實是他冤枉了太後您。”

“事情到了這個田地,再說這些又有何用?”

“攝政王為人當狠則狠,胸襟卻磊落,恩怨分明。假如他得知當初並非太後先行出手,心中對逼宮一事必生愧疚,有愧疚,事情就大有轉機。”

喜荷一笑,下垂的嘴角生出密密細紋,似布滿了鉤刺,“想不到小小一個內廷火者,竟是攝政王的知己?”

喬運則也一笑,笑聲中同樣帶刺,“不敢,奴才不過曾經是攝政王身邊那位紅粉知己的知己。”

喜荷狐疑地直起身,腳在腳踏上找到了金銀絲玄羅鞋,下座步出。她撥開了珠簾,反覆打量著地平下那一副風度絕倫的俊雅儀容,大感趣味地笑起來,“略認得兩個字?你可真謙虛。想不到姐姐宮中的雜役竟也藏龍臥虎?幸會幸會,狀元公——公,喬運則!”

喬運則昂起頭,那黏糊糊、有些泛著油光的皮質下,骨骼的走線卻如高崖飛瀑,流暢舒闊而兼具棱角,“賤名與聞天聽,不勝榮幸。”

“聽說早年你和那姓段的關系匪淺,可一朝高中就棄她於不顧,另聘了張侍郎的小姐。頭先你從禦花園的猴山調出,該也是吳染替你說的情吧?他那少爺能向你吐露真實身份,可見對你信任已極,你就這樣把他們給賣了?嘖嘖,看來忘恩負義,還真是你的專長。”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偽覆誰知。”喬運則將薄唇輕輕一卷,便幾乎如當年般瀟朗入骨,“試玉燒三日,辨才待七年。太後不可拘泥於一事一時,許多內情,日久方顯。覲見太後之前,奴才已向鎮撫司揭發吳義,養子身份一經暴露,吳染與慈慶宮合宮內侍必遭大難。為免受牽連,奴才向鎮撫司要求,由鎮撫司咨請司禮監將奴才調離慈慶宮,調入慈寧宮。鎮撫司對上變之人例有優待,已當場批準。奴才能通過層層的守兵進到慈寧宮,不是靠口中的三寸不爛之舌,而是腰間的三寸烏木牙牌。奴才現在,已經是太後您的人了。”

喜荷的笑容依舊充滿了嘲諷,“我為什麽要你這麽一個人?”

喬運則仰首直視上方的女人,“此時此際,太後不過屈於形勢,深藏若虛。來日匡正朝綱,掃蕩頹局,扳倒攝政王,一定有用得著奴才的時候。”

一楞後,喜荷哈哈大笑,一根手指直點對方,“扳倒攝政王,就憑你?”

等嘲笑結束後,喬運則傲岸而叛逆地一字一句道:“就,憑,我。”繼而他單手扶膝,站起,逼向前。

喜荷忙向後兩步,腳下踉蹌,“你、你幹什麽?”但已經晚了,她被一尊即時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身體困住,手腕被捉進另一雙手,臉邊挨上了另一張臉。不知是為這不要命的下等賤奴動氣,或是為自己酥流滾滾的肉體害臊,喜荷滿臉血紅地低聲擰動著,“狗奴才,你活夠了!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叫人了……”

“那我只好,堵住你的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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