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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6章 碎金盞(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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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應習又把兩只白白的胖手互搓了一陣,陡地心一橫,“王爺,您還記不記得那個叫金砂的宮女?”

齊奢“嗯”一聲,靜待下文。

“當時聖母皇太後杖斃了金砂,後來又請王爺勸解皇上,王爺假說這金砂仍在人世,還叫皇上給她寫了一封信。這信,是由老奴轉交給王爺的,王爺沒有收,而是讓老奴直接燒掉。”

齊奢已知其意,淡薄頷首,“不過公公不曾燒掉。”

應習應聲滑下座位,伏地拜倒,“老奴總覺得這信是皇上的禦筆真情,就這麽燒了,老奴實在不敢,也不忍,所以就在回稟聖母皇太後的時候把這信呈了上去,特意說,王爺吩咐了燒掉。唉,都怪老奴糊塗,想著要是太後動手燒了去,那是沒關系的,如果由老奴來做,就是欺君大罪。誰知道太後她老人家也不收,還是叫老奴拿去燒掉。老奴拿著這信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想來想去,就、就,唉……老奴糊塗!老奴該死!”

齊奢伸長了胳臂,手向旁擺一擺,“周敦,扶公公起來。”他撩起薄綃長袍的袍襟,把一腿搭去另一腿的腿面,“公公但說無妨,這信怎麽丟的?”

在周敦的攙扶下,應習站起,撲了撲身上的襕衫便衣,並不再坐下,耷拉著腦袋左右一搖,“沒丟。”

齊奢和周敦都鎖起了眉,一塊凝住應習。老貂珰只幹望地面,兩片核桃皮似的嘴唇翕動著,“前天晚上,聖母皇太後突然召見老奴,問這信還在不在。老奴一時沒轉過彎來,說了實話。太後把這信要走了,又千叮萬囑地說——”戴著頂纓子帽的頭終於擡起,被下垂的上眼皮遮住了一半的兩只瞳仁朝前直視,“千萬不能告訴王爺。”

很奇怪的感覺流遍了齊奢的全身,類似於隨風而至的氣味令一頭野獸鬃毛倒豎,是感受危險來臨的本能。他放下了架起的腿,全神貫註地回視著應習。

應習卻再一次把帽頂對準了他,眼珠子瞟向自己的便便大腹,赫然嚴聲:“老奴並非敢欺瞞聖母,只是王爺待老奴恩重如山,待皇上更是一片拳拳丹心,老奴不願意看見皇上與王爺之間生出任何的嫌隙來。老奴是個笨人,不曉得皇太後要這信做什麽,更不曉得為什麽不能告訴王爺。但老奴在宮裏幾十年,卻曉得,越是不讓一個人知道的事,這個人就越該知道。”他真情流溢地噴出一口氣,悵然而疲憊,“老奴這麽早打擾王爺,就是為了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老奴真心希望這只是件小事,是老奴人老了不中用,一腦袋油鹽醬醋,小題大做。老奴這就告退了,哦,王爺賞的櫻桃恕老奴不敢領,因為老奴並不曾來過。”

應習拜了兩拜,爬起來倒退了幾步,就轉身走出去。

齊奢把目光筆直地投在那一副永遠彎曲的後背上,直至其消失。隨後,他睨向了身邊的周敦。

周敦也正看著他,連兩腮的疤痕也像是兩只眼,一起鼓鼓地圓瞪著,“王爺,是不是請唐大人來一趟?”

4.

在鎮撫司都指揮使唐寧來到前,到得更早的是一則從剛開啟的禁宮大門內傳出的新聞:昨夜,少帝齊宏突發急病。

新聞一送至北府,齊奢即刻就起轎入宮,卻被擋在了乾清宮宮門外,禦醫出來解釋說皇上已服藥臥床,須得避風發汗,因此免除一切探視。得到這個答覆後,有無數種表情同時在齊奢的臉上盤根錯節,看起來,就似乎是什麽表情也沒有了。他馬上由乾清宮折向崇定院,門前業已等候著鎮撫使唐寧。

唐寧只在崇定院逗留了半刻鐘,即空身而返。但他離去時凜然的臉色與步態分明顯示著,一些沈重到不堪負擔的什麽被他所帶走。

少帝齊宏的這場病來得奇怪,亦來得猛烈。先開始不過是傷寒,又轉為瘧疾,寒熱大作,禦醫束手無策,延過六日,竟至於要降旨征藥。包括齊奢在內的許多王公大臣均有藥物進獻,並請求侍疾。宮裏頭留下了獻藥,卻對侍疾的請求一概謝絕。在這六日內,再沒有任何的外臣見過皇帝。

到了第七天,乾清宮起了一場火。

事情發生在日落時,乾清宮西院的弘德殿突然響起恐急的一聲:“走水啦——!”繼而就見濃煙滾滾迅雷不及掩耳地彌漫開。宮人們一面奔逐,一面高喊著“護駕、護駕”,把病榻上的齊宏也架出了殿外。轉眼間四面八方就不知湧出多少人,穿梭不息地救火。這些人均是一身的內侍補服,又在這樣的黑煙與緊急中,也就再沒有人顧得上辨一辨他們的臉。

火勢並不大,只燒掉了配殿的一角。經過徹查,是一名小太監點燈時失手;肇事者當即被杖斃。齊宏受了驚嚇,據說病體就愈發沈重,竟是大限將至。

攝政王齊奢再一次懇請探視,再一次被以“皇上病勢劇變,入於昏迷”為由駁回。於是齊奢就靜等在北府內,這時候他已經確定,一定會等到自己最不想等到的消息。

攜帶著消息而來的當然是唐寧。

“卑職大膽,令人縱火乾清宮,方才查有所得。”唐寧夤夜登門,雙掌托著一張紙,高舉過頂,“這是密探趁火場之亂在乾清宮寢殿內細搜而得,似是上諭的草稿,原文已被皇上毀去,此乃拓印紙本,請王爺過目。”

齊奢接過這張紙打開,即便已知曉差不多會看見些什麽,依舊是剛看了個開頭,面色就變得慘白慘白。似有無數的黑點子沖撞著眼膜,他一個整句也讀不懂,只看見一些片段,血紅的,支離破碎地飄過:朕沖齡入承大統,正值政多叢脞……叔父攝政王齊奢始尚小心匡弼,繼則委蛇保榮……自恃長親,藐視皇帝,奸弊百出,竊權亂政……內挾重資而膺重任,外善夤緣而任封疆……種種不法情事,殊難縷述……豺狼其性,蛇蠍其心……著即革去王爵尊榮,開去一切差使……言念及此,良用惻然……是豈朝廷寬大之政所忍為哉?……姑念其前勞,全其末路。

手裏的紙張開始簌簌而抖,越抖越厲害。從紙上擡起頭來的,轉眼已是倍加慘白而震怖的青田。

“怎麽會這樣?”

就花居外的無數花枝映在窗上,此際望來,皆是森森然的枯爪。齊奢窩在屋角一張大紫檀三角椅裏,臉容是這般黯淡而無色,以至於所有觸到他周身的燈光,全都自動泯滅。

“‘一碗米養個恩人,一鬥米養個仇人’,此話果然不假。青田,還好你在,要不誰能懂我心裏現在的滋味?”

那覆本軟塌塌地在青田的手中垂落,她懂,當然懂。昔日被喬運則出賣的傷痛曾令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而當時在身旁勸慰她的正是齊奢,可歷史重演的一刻,望著手中這篇把一片愛國忠君染汙為竊國欺君的好文章,望著這些既非鋼、又非鐵,卻比任何武器都刺人的文字,她卻找不到另一些可以做盾的字來替她親愛的人擋一擋這穿心萬箭。她只好把自己擋去他跟前,像環抱一副烈士的骨骸一樣,環抱他的頭顱。

隔過了死死的靜寂,齊奢再一次發聲,或者由於悶在她胸口,聲音有著可怖的窒息感:“我十歲被父皇送到韃靼當人質,從那以後,長達幾十年,我總是做夢——同一個夢。夢裏頭,我在睡,睡著睡著一睜眼,就看見父皇提著一把血淋淋的刀站在我床前,然後我就嚇醒了,渾身冷汗。在我被圈禁那四年裏,幾乎每一夜都會做這個夢,夢裏有時是父皇,有時是皇兄,提著刀,站在我床邊。他們的刀上全是血,那麽多血,多到用世上所有的水也洗不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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