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217章 碎金盞(5)

關燈
他頓了一霎,把頭從她懷中擡起,整個輪廓泛出一種深白色的幽光,仿似是一個午夜夢回,“甚至直到這些年,有時候我夜間驚夢,你總問我夢見了什麽,我如今告訴你,這就是我夢見的。大概我攝政後不久,有一天皇上召我入宮,那陣子他還不滿十歲,無端端的,賜給我一幅禦筆的‘福’字。像宮裏頭這些禦筆禦寶,什麽福壽字、春條、對聯,大多都是畫師先給打出稿子,照著描上去就行了,皇上這幅字卻是他親自寫的,他說他寫了足足一整夜,足足幾百張,這是最佳的一張。果真,他兩只眼都熬得紅通通的,但我心裏頭只有厭惡,那幾年我一看見那張滿是孩子氣的臉,就像看見我皇兄,那個奪走我皇位、害死我妻和子的仇人。可怪的是,皇上卻總喜歡纏著我,一會兒讓我教他打獵,一會兒讓我教他打仗,然而這只有讓我更厭惡他。我接過他的字,敷衍著叩謝恩典,待要告退時,皇上叫住我,突然用那般怯生生的眼神看著我,對我說:‘皇叔,朕有時候做夢,夢見你拿著刀站在朕的床邊,朕醒來很害怕,和母後說,皇叔要殺了朕。母後卻說皇叔不是要殺你,是站在你身邊拿刀保護你。皇叔,你不會殺了朕,你會保護朕的,是不是?’那一瞬,我有種很奇怪的錯覺,我覺著那孩子不再是我的仇敵,而是我自己——還是個孩子的我自己。那些兒時一夜一夜的孤立無助、惶恐絕望,剎那間全都回來了。當夜,我也是一夜無眠,一直想到了天光破曉,我把過去的一切,一點一點想了個遍。以前我總想著,皇兄當初為他這個兒子殺了我兒子,我的兒子就是為齊宏而送命,但那夜我不再這麽想了,我在想,就當是齊宏這孩子替我的孩子活了下來。我清楚,沒人比我還清楚,對於一個床邊總有人提刀盯著他的孩子而言,活著是種什麽樣的滋味,現在輪到我做手裏有刀的那個人,我不想殺了這孩子,我想護著他,如同我小時候一直所希望的,能有個人護著我一樣。

“這些年我守在皇上身邊,每一天都如臨深淵。機衡之地,處處是數不清的詭詐陰謀、險惡風波,多少次我差點兒就丟掉性命。治軍、治人、治國之道,我自己從生死關口裏摸爬滾打出來的看家本領,毫無藏私、傾囊相授,把這拿血汗打理出的太平河山拱手獻上,你當我舍得嗎?可我一聲不吭,咬著牙灰溜溜走人,只當是獻給我自個的孩子。我多傻啊,傻透了,那根本不是我的孩子,那是條狼崽子!是那個殺掉我孩子、抄我的家、把我關進高墻裏的兄弟的兒子!青田,你只管去我書桌上瞧,我連交回兵權的上書都擬好了,人家卻要多送我一程:‘念其前勞,全其末路’——如何全法?高墻圈禁?!”齊奢笑了,笑眼裏流出了淚。

青田嚇傻了,她見過齊奢傷心,見過他淌血,見過他走投無路的狼狽,甚至見過他為她動情時潤濕的雙目,但她卻從沒見過他的眼淚,兩道筆直的、寒光閃閃的淚線,割開他面頰。她嚇得直將他濃密的眉睫扣進掌心,幫他抹、幫他摁。兩手分開時,她的人已不自知地軟倒在地下,抽噎起來,“這、這也許並不是小皇帝的本意,一切、一切都只是誤會。”

齊奢的面容已恢覆了常態,剛毅而強硬,“什麽誤會為君的不能宣召臣子對質,而要背後放冷箭?”

“那、那既然你提前知曉,事情就、就還有回旋的餘地。反正旨意未下,不如、不如你趕緊把那上書遞上去,自請解除了兵權,說不定就消了小皇帝的疑心。”

“我手掌兵權,他尚敢如此待我,我若再無一兵一卒,豈不任人宰割?”

“那、那怎麽辦呢?要不然咱們逃吧!對的,咱們逃。隱姓埋名、天涯海角,總還有條活路不是?”

“逃?憑什麽?就因為我養了條白眼狼,自己就得當喪家犬?況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多遠,逃到哪裏?”

齊奢吐出的每句話都是一爿刀鋒,直墜而下。而今圍繞著他們的,宛若長滿了莊稼的豐沃土地,是一片長滿了利刃的刀叢。

青田技窮詞竭,在他腳下軟綿綿地一歪,身體的每一分每一寸都是揪的、疼的、似火燒如冰炙的。可,不多時,她卻舉起了雙手,先抹幹自個的淚漬,再扶住他大腿,手裏蘊滿了力氣,仰高的臉盤上也漾起了微笑,“那就留下!圈禁,就圈禁吧。跟你這些時候,我只去過你府裏一遭,叫人罵了個狗血噴頭。我有自知之明,從來也沒敢想你能堂堂正正地把我接進門去,今兒我厚著臉皮開口求你,把我接進王府裏吧!我知道那大門再不會打開,而我心裏歡喜得緊,總算能踏踏實實地陪著你一輩子。吃不飽,不用怕,我從小老挨餓,有好多法子不讓你覺得餓肚子那麽辛苦。白天你就只管去跑你的圈兒,晚上我來給你暖被窩。有我在,管保把你收拾得利利索索的,不叫你臉上添一點兒多餘的胡茬、身上有一件破舊的衣衫,還同今日一般英俊倜儻、纖塵不染。我彈琵琶給你聽,跳色目人的胡旋舞替你解悶,我們一塊在沙盤上寫字、作畫,日子總能一天天過下去。沒準哪天小皇帝想明白,就放你出來了呢?再或者,他到底放心不下,賜你杯黃封禦酒,就算只夠一個人喝,我咬斷了舌根子隨你一起去。你從前跟我說宮裏的秘聞,說那些殉葬的皇妃們入柩時,不管生前是多美的人,臉也得拿黃綢子包住,因為走得不情不願,個個遺容可怖。要真有那天,我可同你說好了,我先走一步,你瞧瞧我是不是笑著的,是不是跟現在一樣美。”

齊奢眼中的潮意仍未褪,他垂註著視線,望著自己兩腿間拔地而起的一株甜蜜的、情濃孜孜的容顏:整張臉都幹幹凈凈地露出,烏發盤起在腦後,橫插著兩支玉簪花。他擡起手,用指尖撫過這鑲有著燭光光暈的面頰,“見鬼了,這種時候,我卻忽然記起來那一年,你跪在我腳底下請求替另一個男人赴死的樣子。”他靜靜地含著笑,追憶起最初這女子令他震心的癡情模樣,而今這模樣就盛放在他自己的掌中,是苦海裏的赤金蓮花,華藏莊嚴、萬德圓滿。

青田秋波盈盈一笑,把臉枕去他腿根上,“呸!那不是個男人,現在不是,那時候也不是。姑奶奶我生張熟魏閱人無數,可認得的男人,只有你一個。”

全副綻開的笑扯直了齊奢上唇的兩撇胡髭,“小馬屁精該死,偏你嘴甜,爺這滿腹邪火可找誰發去?”

青田笑笑地依在那兒,用戴著顆月長石小戒的右手輕撫過他大腿,隔著衣衫觸到了那一塊馬鞍磨出的硬痂,“發火的日子還長著呢,眼前呀,我勸你早做打點。那些個禦批禦紮、內外大臣們的往來書信,該留的、該毀的,全都得一一理出來。還得提防著那些來抄家的奴才們往你文書堆裏塞上幾本違禁之書,故意砸壞禦賜的物件,好再給你加些罪過,少不得還——呦!我忘了,你抄過別人的家,自己也被抄過家,我囑咐你,豈不是班門弄斧?”

“那時候那個家是老頭子給的,抄了就抄了。現在這個家是我自個流血流汗掙下的,就是為了家裏頭的你,我也不能再回去蹲那圈院兒。”

青田渾身一震,直坐了起來。她瞧見僅一霎,齊奢一臉的灰心氣短已一掃而空,代之以空前的冷厲。對這打仗打慣了的男人而言,身受重創並不算什麽,只要還有一口氣在,總得先握緊了武器浴血迎敵。人心的戰場,亦如此,更如此。

他字字如烙,刻入人耳內:“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之前你在燕郊被劫,是西太後在暗中指使。這對母子,待你不仁在先,待我不義在後。君臣之道之於我,從不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而是‘君視臣如土芥,則臣視君如寇仇’。什麽‘真龍’,什麽‘天命’?騙騙旁人還行,我就生在這龍潭虎穴的帝王家,我唯一知道的就是:誰的拳頭硬,‘天命’就是誰的侍從。”

只覺一股涼意直躥上脊梁骨,青田磕巴起來:“三、三哥,你,你該不會是想……?你、你不說皇上突然病倒了嗎?可能,可能他並不知情,這也是西太後瞞著他做出來的,你、你可千萬別沖動。”

齊奢圖窮匕見地一笑,“那小子最好是真病了,要不然,我保證他的病這輩子都甭想好。”

聽著這一番兇刁狠鷙之言,青田的擔心已不再是為了齊奢,而是為與之為敵的人。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