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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2章 喜江南(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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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五月上旬攝政王妃歿,按儀制停靈三月整,這一期間庶民不得婚嫁,有爵之家更是整整半年內都禁止筵宴音樂,故爾京城內外一片蕭條,夜市千燈、尊罍絲管統統寂於無聲。然而自有煙波他鄉,天高皇帝遠,仍舊是處處青樓夜夜歌。

揚州城便是個中翹楚。

煙花世界少不了浮浪子弟,近來城間妓館中最為炙手可熱的一位闊少就是常公子。常公子是山西蒲州人氏,出身巨富,應景考了個童生的功名就再不願鉆書本,只一年到頭打著“破萬卷書、行萬裏路”的幌子四方周游,初春來到了揚州,自然是上高樓、戀紅袖,一連交結了三四個名妓,一晃就過去好幾個月,直到家中來信說老夫人病倒,他這才收拾行裝預備返鄉。

啟程的前一晚,客棧的夥計卻神神秘秘地踅進來,拋出一口像模像樣的官話:“常公子,咱們揚州的風波樓閣您都去了個遍,卻還有個非同一般的妙去處您不曾到過呢。”

常公子把手中的雕翎扇揮兩揮,白面朱唇,“什麽妙去處?”

夥計掩手附耳一番,常公子把兩眉一皺,“梳月庵?並不曾聽說過。再說我對上香拜佛一向沒有什麽興趣,不去也罷。”

夥計嘿嘿一笑,“公子有所不知,這梳月庵在西郊,倒是又小又破沒什麽名氣,可這半個月來香火旺得不得了,您知道是為什麽?”

“哦?為什麽?”

“嘿嘿,我告訴您吧,當今的攝政王爺有位壞了事兒的小老婆就被關在庵裏頭修行。”

常公子瞪大了兩眼,“你說的不會就是那段娘娘吧?”

“對對對,就是她!姓段!”

“都說那段娘娘背著攝政王與人通奸,被趕出來後就不知所蹤,怎麽竟流落到了這裏?”

“是一出事就被押來的,已在揚州快半年了,只因事關絕密,庵裏的姑子們也不敢走漏消息。是前一陣有一位居士去送供養,無意間聽到了庵主和王府來人的談話,這才一傳十、十傳百。”

“這事可真?”常公子興奮得把羽扇在桌上叩得“噔噔”響,“不管真假,我可都要去瞧瞧,明兒就去!”

夥計又是嘿嘿數聲,“公子以為去了就能瞧見嗎?”

常公子一怔,“什麽意思?難不成也像妓院中一般要花錢打茶圍?”

夥計撅起鼻子一哼:“打茶圍?只怕您花了比擺花酒還多的香火錢,也是‘尼姑的腦袋——見不著一根頭發絲兒’。這姓段的小老婆原就是京中名妓出身,生得是妖嬈無雙、銷魂奪魄,能令男人見之骨酥。當日她得寵時,攝政王爺連半個皇宮也搬給了她,所以頗有不少好東西,出家時動用了幾十輛牛車,上百萬兩的真金白銀全埋在庵堂後院。多少慕色的、愛財的,全在打她的主意,嗡湧嗡湧幾乎要踏破梳月庵的門檻子。您想想,這麽一個活寶貝,庵主能不藏得死死的?去一百個人,倒有九十九個都是無功而返。”

“那這麽說來,你有法子?”

這才終於講到了正題,只見夥計把身子一挺,“公子算說對了。我有一個外甥,自知道了這件事情後就日夜蹲守在梳月庵那山上,皇天不負有心人,總算讓他探著了一則偏門,能夠得見真佛。”

常公子手舞足蹈,不假思索道:“那敢情極好,你快去同他說,叫他明兒來這裏見我,帶同我一道去。”

夥計把兩手放在肚子上打了幾個轉,“這卻好說,只是公子,我要事先同你講明白,酬金是一百兩銀子。”

“多少?”

“一百兩。”

常公子整個人都跳起來,“一百兩?我看你們是明搶!”

夥計立馬把臉一沈,“公子,話可不能這麽說。要不是這份難得的機緣,攝政王爺夜夜摟在被窩裏的女人,莫說是一百兩,就是一萬兩,怕也輪不上咱們見。如今讓您真真切切地看上一回,假如運氣好,說不準人家也一眼相中您這位翩翩佳公子,立時還了俗,帶著金山銀山的改嫁與您呢?您自個琢磨琢磨,這財色兼收的買賣,本錢只一百兩,劃算還是不劃算?反正我也不逼著您,您愛看就看,不愛看拉倒。”

就說常公子這單身光棍,種火又長柱門又短,恰是個正經的不正經廢物,有此奇觀如何肯放?

“看是要看的,只是你們這價錢委實太離譜了些,再壓一壓吧。”

“壓不了,”夥計一副沒商量的派頭,“也就最後這些天了,回頭看的人多起來,被庵裏知道,只怕再也沒這個機會。反正就我外甥有這條門路,也就是這個價,少一個镚兒都不行。”

常公子雖惜錢肉痛,左思右想,還是在大腿上拍兩拍,“一百兩就一百兩!”

夥計喜笑顏開,“公子果然是個爽快人,那就請公子先付一半的訂金,剩下一半看過後付清。”

常公子喚來仆人取一張銀票遞給夥計,猶有些不放心,“明兒可真能看得見?”

夥計把銀票揣進懷內,胸口拍得嘭嘭響,“保證讓您一飽眼福。”

有了這句話,常公子情思不禁。幹脆從妓院叫了個相好的,一面遐想著那段娘娘的嬌容體態,一面與眼前的玉人,金扣含羞解、銀燈帶笑吹。

翌日早起,果然那名夥計帶著輛馬車等在樓下,叮嚀了幾句話,就叫車夫攜常公子前往城郊。

這一天大晴,暑氣陣陣翻湧,悶得人快要暈過去車子方才停穩。常公子下車來,見一座野山,山腳站著個賴皮樣的小個子,其身後竟還領著十來號年紀參差不齊的男子,小的未及弱冠,老的年近花甲,全部都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賴皮制止住眾人的喧嘩,往地下吐口痰,拿腳底板一蹭,“好了,都到齊了,先聽我說兩句。啃,等人來了,大家只管瞪起眼珠子看,把眼珠子看得掉在地下都沒關系,願意說兩句熱乎話也使得,只萬萬不可動手。左近就有北京城王府裏的人,每隔一個月都要到庵裏查問情況,若聽到太出格的事情必會加以追究,那時候就是天大的罪過。列位若還想保住脖子上的腦袋,就牢牢記住嘍,君子動口不動手。”

“我們理會得,快帶我們去吧,到底是來看美人的,還是來聽你啰嗦的?”

有人嚷嚷了兩聲,賴皮便把手一招,“得了,都跟著我來吧,不要掉隊,記住只準看、不準摸!”

常公子原以為是在尼庵內的禪房,有香露、有香茶,沒想到居然是在山間上下攀爬,累得人一身臭汗地來在一條雜草遍生的小徑上。小徑是一塊塊石板所壘成的山梯,每一塊石板都被磨出了深深的凹跡,放眼望去總不少於數百階,隔上十來階就有一方歇腳的平臺,該是庵堂後門進出的便道。

“就是這裏了,大家等一等吧。”賴皮把手撩去後背上抹一把,就抽出了掖在黑布腰帶上的一管旱煙,一口口咂起來。

四面無遮無擋,一輪烈日,萬裏無雲。有人蹲去了草窩中,有人坐去了石階上,還有幾人看起來互相熟識,居然掏出了一副紙牌吆五喝六地鬥起來。常公子不屑與這班雜人為伍,扶了扶頭上的四片瓦玉壺巾,抖了抖身上的魚肚白湖紗袍,把手裏頭一面山水、一面小楷的一把梅鹿竹折扇輕搖起,孑然逸立一旁。一會兒的辰光,賴皮突然從口內拔出了煙袋,猛向前一敲,“來了,就她,快看!”

常公子忙隨大夥抻長了腦袋,看自下方石階的轉角處一拐拐出來個纖纖玉影,橫背著半人高的一大捆柴,兩手握在肩前牢扯著縛繩,步子甚是沈頓滯重,卻是一步不歇地直走來。走得越近,面目也就越明晰,確是個如假包換的小尼姑:青印印的頭皮子,一張小小的蛋臉,兩道疏嫵長眉,雙眼如同被又黑又重的睫毛壓得擡不起一般,只端正地垂註著腳面,挺秀的鼻下是櫻子紅的唇,唇線略嫌模糊,仿似暈出來一圈胭脂膏子——給人吻開的,有種隱妙的誘惑。直白而煽動的則是煙熏火燎的緇衣下那一對鼓鼓的胸脯子,隨每一步微微地輕顫個不停,直把常公子看得是口幹舌燥、心如撞鹿,正飄飄欲仙一般,已聽得各路好漢不遑多讓地喊起了塵俗鄙詞:

“我說妙人兒,你這般可憐模樣看得人心都酸了,如今跟了我家去吧,大爺我好好地疼你。”

“心肝還認得我?我當年在懷雅堂開過你一次盤子,聽說你在這裏千辛萬苦才找了來,天天想你都想出病了。你出家人慈悲為懷,行行好救救命。”

“妹子,嗳,妹子別走啊,你不知道哥哥為了你,背地裏手銃都放了多少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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