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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2章 攪箏琶(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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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接什麽,只猛然翻了個身,背對她。香壽望向那扇又寬又冷的背脊,覺得是望見了一座大理石屏風,屏風後有著一整所闊大的園子,可她是被隔絕在外的。香壽把手觸向齊奢的背,指尖還沒觸到就又自動縮回。她也翻了個身,於是臉上的兩行珠淚就匯作了一道清清的亮痕。

背對背的齊奢是沒有淚的,他有的,是笑。他明白所有人都在嘲笑他,一個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他甚至連那些把萬貫財產葬送在脂粉地的敗家子都不如,那些人被騙的不過是祖上傳下來的田地家業,而他被騙走的則是自個一個子兒一個子兒攢下來的血汗,他天價的嫖資,是攢了一輩子的一顆真心。而這甚至都不是最好笑的,最好笑的是——讓他都恨不得把手指點在自己的鼻子前狂笑一通——他整天都盼望著那婊子下地獄,被火煎、被油熬,讓她也試試他現在在地獄裏所受到的分分寸寸的苦刑;但每一個惡毒的盼望和下一個間,總有一絲虛弱而清晰的聲音,從他已碎成了齏粉的心臟的最底部升起:

她還好嗎?

8.

青田不好,一點兒也不,簡直是糟透了。她到揚州的時候是二月底,一柄剃刀直接就落在她頭頂。花邊的霧鬢風鬟,夢幻泡影地飄落一地;酒畔的雲衣月扇,盡付與鐘鼓經卷。受三百四十八具足戒,法名靜慧。

梳月庵的庵主了空是個五十歲上下的瘦高尼姑,一見到青田就把手中的數珠急急掐動,口稱“罪過、罪過”——這句青田聽懂了。庵中二十來個尼姑全說的一口揚州本地話,她不會聽也不會說,但青田也壓根就不想聽也不想說,除了每日的早晚課,她再不開口,別人問她什麽,她就點頭或搖頭。其實並沒人問她什麽,大家只是走到她跟前扔下一堆衣服、一只柴筐,再不然,就指一指空掉的水缸。

煙花三月是揚州最美的季節,青田卻從未如此醜陋過。短短半個月,她的臉已脫了形,星閃月明的一雙眼變得黑洞洞的,活像是兩個望不見底的大深坑,原本白裏透紅的兩頰改換成青蒼的顏色,手上養得蔥管似的指甲短得禿進了肉裏,幾根手指全長出了深紅色的、淺紫色的瘡,有時會流出發腥的血水,指尖有許多黑色的碎斑,是紮入皮膚的木刺。

她在井臺邊望見水中自個的倒影,只把眼眨了眨,就別開臉一下下拽著井繩,吊起了滿滿一桶水。把水灌入腳下的另一只大桶中,再兩手一起拎著,腰被墜得半弓,搖晃著橫行到一只大青缸旁,長喘上幾口,咬著牙使勁拿胳膊往起拔、拿身子往上頂,終於桶沿挨著了缸沿,“嘩啦”一聲。這樣的一只大缸儲十桶水,院子裏堆了三口這樣的大缸。青田用酸疼的手臂抓起倒空的水桶,重新走回井沿。灌完水,還有洗衣、刈草、劈柴、燒飯……樁樁件件在等著她。許多不會做的活計,擋不住人聰慧,三兩次也就上了手,其他尼姑就把自己的那份也丟給她,寺主了空視而不見。青田懶得同她們費一句話,就默默地接過做了。這是她半生中從未經歷過的苦役,但她卻半分也不擔心自己的身體。青田知道自己不會倒下的,打小就這樣,越是難熬的時節她就越能挺。照這樣下去,即使是活活累成一具骷髏,那骷髏也可以不停地做下去吧!

想到這兒,她幹枯的嘴角微微扯動了一下。

晚課後,她照例要去廚房幫忙。蹲在竈下燒火,卻不見一絲火星,只有濃濃的黑煙冒出,嗆得一屋子人掩面大咳。燒飯的兩個姑子嘰嘰嘎嘎地說起什麽。青田到現在能聽懂的其實只有一些零碎詞句,比如“這骨”是“這裏”,“今噶”是“今天”,但這一番又快又密的揚州話她卻懂了個八九不離十,她又在她們的對話中聽到了自個的名字:“婊子”。那輕柔的尾音從她們下撇而帶笑的嘴角裏拋出,再三再四地重覆著,是在說她蠢,說她笨,說她是個除了發騷勾引男人什麽也不會的婊子。

一個名叫靜果的尼姑走進來,年歲有近四十了,身子胖胖大大的,手長腳長,臉倒小,但有微微的浮腫。她把手在鼻前扇兩扇,嚷了句什麽,其他兩名尼姑馬上沖著她你一言我一語,語氣陰陽作怪。那靜果也沒再回嘴,只湊來青田的身邊用很別扭的官話悄悄對她講:“她們慣來就是這樣子,你不要在意。”青田瞟她一眼,沒答話,只放下手裏的吹火筒,湊著煙把柴抽出一截子,木頭的顏色發陰。

靜果嘆口氣,“有人故意作弄你,把柴火泡濕了。”

這時跟來一個管事的尼姑,瞭眼一望就把靜果撥開,指著青田連喊起“搭漿”和“多晚哉”。青田覺得大概是罵她不認真做事,鬧得眾人吃不上飯,她知道今晚上又得餓肚子了,這不是頭一遭。

耽擱了飯食,也就耽擱了飯後的唪經,在寺裏是很嚴重的事。寺主了空仍舊罰青田空腹回房,替寺裏縫制拜墊。青田回到自己的禪房,就著盞小油燈,把一幅幅滑溜溜的綢料捏在手間,一針針地縫過去。她原不擅針線,又是饑腸轆轆、頭昏眼花,做起來愈發地慢。做到其餘房間全熄了燈,床頭還堆著幾片零料。這時節,門被敲響了,低而急,接連幾下。青田稍一猶豫,下床去開了門,從門外閃入了一條影子,是尼姑靜果。昏暗的燈底下,從懷裏摸出半個幹饅頭塞過來,“餓壞了吧?吃,快吃。”

青田望了望她,就低下頭捧著饅頭啃起來。靜果坐去她的床沿上,撿過才被撂下的軟綢接著針腳往下縫。也就十來針的功夫,青田已吃得連饃渣都不剩,腮幫子鼓得像含了兩顆大杏子,一面艱難地吞咽著,一面拽回了靜果手中的活計。靜果紮開了兩手,“我來幫你做吧。”

青田只管盤上床湊著燈,牽針引線,靜果“唉”一聲,默然地擡身出去,把門帶上了。青田這才擡起頭,朝著門發了一瞬的楞,又低首縫起來。也不知縫了幾個更次,眼睛澀得張都張不開,終於結下了最後一針。她拿牙咬斷了線頭,連針都沒顧得上放下,就頭一歪睡過去。

第二天醒來,發現針紮進了手心裏,就這麽紮了一夜。血已經幹了,將連在針尾的一小截棉線洇做了銹黃色。青田從皮肉中拔出針,踏鞋下了炕,在屋角的一只小缸邊拿冷水潑了把臉,又在光頭上擦兩擦。外頭的天還是半黑的,藍幽幽地映出一尊掛滿了水珠的頭像。曾幾何時,這頭像每天都會帶著花沾新露的嬌艷張開眼,會有侍婢拿白玉的梳子替其細抿長發,梳齒上蘸滿了以桂花、白芷、藿香、當歸等花藥淘騰出的精貴頭油,從發根抿到發尾的每一寸,足足抿夠五百下,才養得出一匹黑亮華美的金枕綠雲。而在這一間破陋的鬥室中,這同樣的一尊頭像已不再有頭發,什麽都不再有,仿佛從來沒有過。

這是靜慧的新一天了。

9.

這樣的生活一天接著一天,從無間斷。時序遞嬗,進入了黃梅季。

南方不像北方的天氣幹燥晴朗,從四月初,雨就幾乎沒斷過,房屋黴濕,路途泥濘,到外頭走一趟簡直是遭罪。梳月庵的姑子們全閉門不出,像那些上山撿柴禾、下河洗衣服之類的雜務就更一股腦都扔給了青田。青田有一件破破爛爛的黃草蓑衣,根本不擋雨,日日濕身而歸,進了庵門就被取笑是“落湯雞”,一說到那個“雞”字,尼姑們就笑得跟發了雞瘟一樣。總是只有那個靜果滿目的憐惜,悄悄送一碗熱姜茶到青田的房裏,“喝了這個就不冷了。”

在喝過第十碗姜茶後,青田那喪失了表情的臉第一次對靜果露出了一絲感懷於心的笑容。此後,每次見到靜果,她仍然不說話,但總會微笑一笑,點點頭。靜果也總是不顧其他尼姑的譏誚,時不時地幫襯青田一把,偶爾夜裏頭溜進她房間,就著一盞小油燈分擔一些針線上的零活兒。昏黃的燈光下,青田偷眼向靜果一轉,這慈悲的人不就是她的油燈嗎?稍遠些,是什麽也照不到的,但總能照亮眼前這一塊地方。

也說不好是哪一天,起來一看雨竟然停了,雲凈日高,太陽劈頭劈臉地曬著,倒比得上北京五月的響晴。庵主了空一見天氣好,大早就派了幾個人舂米,青田和靜果都在其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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