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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3章 攪箏琶(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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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臺舂米架子擺在後院的一溜草棚下,每一架都橫有一根杠桿,杠桿的一頭是腳踏,另一頭是樹樁所磨的碓子;那一頭踩動踏板,這一頭的碓子就砸進地下的一只大臼。兩人一組,一人踩板、一人在臼前分米。踩板的得扒住高高的扶手桿,拿腳把碓子不停地往下踏,那碓極沈,踩上半天腰也要斷掉。與此相比,分米則是輕松得多的美差。同來的還有幾個年輕尼姑,兩個最精明的先把風鬥搶在手裏,站到太陽曬不到的陰涼下顛米,剩下兩個幾乎快吵起來,才見一人舒坦愜意地坐去臼前,另一人則叫苦連天地爬上了踏板。

青田也正待往踏板上爬,卻被靜果揪住,她拿手指一指自個的鼻頭。青田昨夜裏獨自替眾尼補海青,苦做到雞鳴,早上只喝了兩口粥就被發派去打柴,實在是沒多少氣力,便對靜果感激地點點頭,坐去了另一邊。其餘幾個尼姑橫不橫豎不豎地瞥了她們幾眼,又無事生非地一通亂笑。

熱辣辣的大太陽當空曬下,幾口大缸中的清水也要沸騰。不出片時,所有人都是揮汗如雨。青田的前半輩子也算得是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被磨了這幾個月,粗活幹得有模有樣,甚至人也不比最初的憔悴枯槁,瘦仍瘦得厲害,卻煥發出了因勞作而生的健康的光彩,密鋪在臉上的細汗從四處慢慢地凝做一滴、又一滴,沿挺直秀麗的鼻梁或濃密的睫毛輕輕墜下,她偶爾擡起手抹一把,就抹出了汗水下的兩靨,搓酥捏粉,紅若霞蒸。

旁邊那幾人皆一臉的看不慣,饒是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的,也要呱啦啦地說起來。青田本就是蘇州生人,又絕頂聰明,兩三個月間對鎮日價響在耳邊的南方土話已能懂得四五分,不過大家見她從不開口,仍欺她有耳不聞,自來當面就大放厥詞。這陣子又把那些天生狐媚的貶詞折損她一番,最後似乎還罵了句“妖精”。青田擡頭來看了看天,若是妖精,這樣毒熱的天氣裏也該被逼得現原形了。

她一如既往地裝作什麽也聽不懂,只俯在大臼邊機械地動著手,把被砸開的粗米一次次重新攏入臼口。臼是一整塊的白石所鑿,陽光下白得晃眼,其上又刻有螺紋,還印著幾道頭頂的草棚篩下來的黑影,看久了,眼睛直發暈,脖子也彎得生漲生疼。盡管如此,這仍是她苦役犯般的一天中難能可貴的一刻清閑。

呵,她現在對“清閑”的定義已與過去全然不同。過去的清閑,是一身蟬紗絲地歪坐於玉簟,手邊的冰紋茶幾擺滿了湃有各種鮮果的翡翠碗,丫鬟們替她輕打著羽扇,掀起的細風吹得書頁自己一個勁地要往過翻,自窗外,傳來了菡萏的濃香與女伶的清歌……她被唱得半睡半醒,眼皮子一下下地低墜著,歌聲裏有不合拍的“嘭、嘭”的巨響,恍惚間知道是做夢,人仍在五月的毒日頭下,等碓頭一下下地砸入石臼。碓頭擡起,她就用兩手把米合入臼口,碓頭落下,她就把兩手向兩邊分開,再合起、再分開、再合起、再分開、再合起、再分開……

困呀,這樣困,胃在灼灼地抽痛,太陽熱,熱得人要死,倒剝開的枇杷噙入齒間,一陣涼絲絲,映音亭上唱的是一出《荊釵記》,正唱到錢玉蓮抱石投江,唱不盡的心酸和無奈。這世上總是容不下她的,千方百計地迫她、害她,她與相愛之人此生再無相會之期,那就跳下去,向滾滾的江水裏,狠狠墜落——

“啊!!”

青田清醒了,一輩子也沒這麽清醒過。大約是對面靜果的腳滑了下,碓子落早了一分。盡管她及時把兩手從臼口奪出,右手還是被安有著鐵牙的碓頭砸到,前半截手掌整個已像是個從百丈高的地方摔下的人,快成了肉醬。入寺以來,多苦多難,青田從沒在人前掉過淚,但眼下,淚水已自動地崩湧傾瀉,伴隨著痛苦的嘶喊。

尼姑們均註目而望,先顯出驚異的震恐,隨即變作了幸災樂禍,最後竟七嘴八舌地笑起來。這個說什麽“大仔鵝子”——意思是“大呆子”,那個說什麽“六塌油”、“活得”——是怪青田自己不認真做事,活該丟人現眼……只有靜果忙由足踏上蹦下,奔過來一手摟起青田的腰一手抓住她手腕,滿口裏叫著“假好呢”——“怎麽辦”,連扶帶抱地拖著她往前頭的井臺去。

青田痛得幾欲在地下打滾,依稀覺出靜果拽上了一桶井水揪起她的手沁進去。如同是一大片的冰涼猛覆在熊熊燃燒的疼痛上,幾乎冒出了水火相撞的白煙。青田渾身哆嗦地呻吟了一聲,低下頭,往滿眼的金星中伏下去。

10.

雨又下起來了,連日連夜。青田很快就開始發熱,高熱持續不退。兩天後了空才來看一眼,見病勢的確危沈,關乎人命,畢竟也是禮佛之人,念過兩句“阿彌陀佛”就派人去延醫燉藥。靜果自請搬入了青田的房中,就在她床下打起了地鋪貼身照管。

青田早已墮入深深的昏迷,唯有的兩種感覺就是疼痛和炎熱。是刮在皮膚上的鞭子,是捶打進骨頭的重物,是跪在石板地上挨罰時的正午的太陽,是一團又一團活生生在肉體裏滾動的火球。有一絲絲的涼爽滲入口中,她費力地睜開眼,看見靜果托著她的頭,把一勺綠豆湯餵進來。青田將嘴唇微微地分開,重新又閉起眼。

她徹底地清醒過來是四天後,換藥時頭一次看清了自個的右手:腫得像一塊被水發的饅頭,又黑又紫,拇指的一小塊指尖被削掉了,食指和中指都豁開了見骨的傷口。

手壞了,活兒自然也就不能夠再做,她順理成章地又歇了好幾天。這幾天,就閑躺在床上聽雨。靜果卻忙得不亦樂乎,晝夜不分地替她冷敷、熱敷、擦身、餵藥,還總再三再四地道歉。青田反被弄得不好意思,怯怯地試著說出了第一句揚州話:“不得說項。”如果她沒弄錯的話,這是說“沒什麽大不了的”。

果然靜果怔了怔,笑紋就在腫泡泡的臉上散開。她將手裏的醬油拌飯仔細地打碎,挖一勺遞出,一壁揮開青田伸過來的左手,一邊張開自己的嘴:“啊——”似給一個小孩子餵飯。青田也就像個小孩子一樣聽話地張嘴;在病中,人總是難免軟弱些。

靜果接二連三地餵過幾口,把勺子在有好幾個小豁口的粗瓷碗上刮一刮,“昨天夜裏,你又叫了好幾次當今攝政王爺他老人家的名字。”官話的發音還是夾生的,但聽得懂。

青田的右手一刻無歇的劇烈灼痛因這句話而得到了緩解,由於沒有任何疼痛能和現在襲來的心痛匹敵。她記得昨夜的夢,雖然只剩些零散的片段:齊奢硬鼓鼓的上臂,結實的胸膛,胸口的道道疤痕,她伏在上頭貓一樣委屈地輕撓著他,她的人也似乎就一只貓兒大小,他兩手就將她全合住,不斷地在她耳邊低聲呢噥,那熟悉的、溫馨的、安全的、紮實而迷人的、家的鄉音。

離家萬裏之遙的青田——不,早已出了家的靜慧,一下就把臉別向一邊,在另一個出家人面前拼死地咬住牙,怕稍一松動,一肚子苦水就會滔滔地撲出。終於,她把齒間這些鹹乎乎的飯粒咬碎了吞下,也吞下了眼中發鹹的什麽。

靜果嘆一聲,充滿憐憫地掃量過來,走調地咬出一個又一個的字:“實話跟你說吧,送你來的時候,王府的人有話,只要不給你活活累死,怎麽折騰你怎麽來,為了這個,每月給庵裏多添五十兩銀子的香火錢。這個月送錢的人才走,捎來一則新聞,說是府裏的王妃娘娘懷孕了,王爺高興得不得了,在大隆福寺連做了三天三夜的祈福法事,光流水就花了好幾萬。聽明白了吧?一樣是花錢,這邊是請人磨折你,那邊是請佛祖保佑人家,這是十八層地獄跟九重天。看你學我們做活計,還有剛才學我們的話,是世間少二的聰明人,既然已落到了地底下,何苦還想著天上呢?這不是傻是什麽?早一日放下,早一日解脫。我勸你,踏踏實實過些人間的日子吧。啊——”她很費勁地說完這許多,又把勺子遞來了青田的嘴跟前。

也不知從靜果的哪一個字起,青田的苦水還是倒出來了,自她的兩眼中滴答著墜落。她舉起手去亂抹,無意間碰到纏在手上的發黃的紗布,將手撞得火辣辣地疼。她也不等把淚水全擦凈,就伸嘴去叼住了那口飯。糙米裏夾雜著沙粒,劣等的醬油又腥又鹹。這,就是人間的滋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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