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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攪箏琶(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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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氏笑一笑,嘴角的刻度精準似一臺西洋鐘的鐘針,“同一個下人斤斤計較,我成什麽了?再說,當年娘娘跟我們這些人請安的時候,我們也曾有過語出不善,或待以冷遇之時。姚媽媽這也是為主子昔日的委屈鳴不平,並沒有什麽可怪之處。不過我勸娘娘,既有了這個知覺,還是該對姚媽媽約束些。她是個一味魯莽的人,不是我說,還有些心術不正的意思,這樣的人愛你,怕到頭來反成了害你。”

香壽也一笑,笑容卻是只沙漏,淅淅瀝瀝地洩露著傷感,“這闔府嬪妾裏只有姐姐素來以誠待人、以德服人,就是曾對我有些什麽不周,那也是我咎由自取,從沒有一分埋怨的。今天姐姐又不計前嫌拿這樣的好話來教我,我還有什麽不能直說?我——,唉!我當年被王爺冷落,個中緣由相信姐姐也知道,都怪我自己聽信了奶媽的混賬主意。可話又說回來,這些年雖身在鐘鳴鼎食的王府裏,我這樣一個失寵之人過的卻是衣食不繼的困頓生活,要不是有這個奶媽在身邊時時處處地護著我、替我出頭,我早就不知被人踩踏到什麽地步,能不能活到今天都不知道。現今好容易盼來了舒心日子,我哪裏拉得下臉去管教她?就是我管教,她當面聽了,背後照舊做她的,我又有什麽辦法?”

細而又細地,詹氏朝香壽覷看了半晌,動容之情大增,“娘娘既然不跟我曲折迂回,我也就直來直去了。娘娘當初小小年紀做出那樣的事情,我只當你是個天生心狠意狠的蛇蠍婦人,這些年到底看來,不過是人年輕,一時糊塗。你是清楚王爺那樁怪脾氣的,素來不叫姬妾們留孕,唯一的一次例外就是八年前你有身子的時候,眼下又為你破了例,可見王爺對娘娘你畢竟與別人不同。你第一個孩子沒留住,這一個要好好地保重,自己也要端正做人,別再叫王爺失望。說來說去,娘娘你總歸記著防著些姚媽媽就是,你雖生著顆七竅玲瓏心,到底吃虧在耳根子太軟,凡事自求多福吧。”

詹氏帶著些唏噓地落目於一副十二條山水炕屏,扯了扯臂上珍珠墜角的披帛,“對了,王爺近來到你這兒多,你就想法子哄哄他,他縱是面子上看著沒什麽,不過都是男人家硬撐著。要我說,那段氏也太任性了些,唐朝的楊貴妃‘三千寵愛在一身’,驕悍不馴,玄宗背著她偷幸梅妃,她惱了,也不過把寧王吹過的笛子拿來把玩。這段氏為了呷醋撚酸,竟至於公然把情人邀去如園尋歡作樂,這不擺明了當著全天下羞辱王爺嗎?怎能不叫王爺傷透了心!擱在別的男人,早把這樣的負心淫娃五馬分屍了,終究是我們這位爺心癡意軟。這還多虧娘娘你當機立斷,當夜就把姓段的送往揚州出家,若不然再見了面纏上幾句,還不知該怎麽個收場。”

無緣無故地,香壽口吃了起來:“這、這、這件事,全、全都是奶媽做的,跟我沒有、沒有關系。”

詹氏沒註意到對方的不自然,只大加感慨道:“那這回姚媽媽倒真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

剛讚完,姚奶媽尖利的嗓音就隔著門響起:“娘娘,才吃過飯別說那麽多話,影響了克化。”

詹氏先笑了,香壽也對她笑一笑,苦笑。

7.

不經意間,金烏西墜,玉兔東升。月邊有點點的星,卻光芒灰淡。

星月下的巷子裏扯起了兩道長長的圍幕,沿著圍幕插滿了三角旗,直通攝政王府的大門。只聽幕布內傳出了馬蹄歷歷、車聲隆隆,門前的護衛便立時個個拔直了腰桿,站得精神而筆挺。不幾時,高車大馬、扈從如雲之中,攝政王齊奢直入府門。戒嚴的圍幕隨即被撤除,青石板路孤清依舊。

齊奢先至和道堂,批過公折,想找兩部閑書來看看,信步走來書架前翻兩翻,卻碰掉個什麽擺設,在地下砸出了“嗵”一響。

齊奢隨目一望,容色就變了,“小信子!”

侍立在外的小信子趕入,“王爺什麽事兒?”

齊奢向後退了半步,“這東西怎麽在這兒?”

小信子向地上看去,見一個小小擺件,是一條金蛇盤繞著一只白玉小鼠——他楞了楞才憶起此物的由來,登時也大為改顏,“王爺恕罪,也許是查封如園時哪個不懂事兒的奴才從天泉舍給帶出來的,您別動氣,奴才這就把這晦氣玩意兒拿去扔了。”他跪下磕個頭,就抓起那擺件退出房間。

接下來好一陣,齊奢依舊一動不動地站在原處。他從未料到有一天自己居然會變成這樣的膽小鬼:會害怕一件還沒有手心大的玩器,或害怕某一些數字、某個日子,甚至會害怕偶然瞟見的一小碟甜食、模糊聽到的三兩字。風來雨往、刀頭舔血的半生裏,從沒有什麽可以像這些日常的零碎,精準而犀利地割裂他的心臟。夜裏頭燈花百結,他永遠睡不著,睡著了一定有夢,夢醒了有時悲傷,有時更悲傷,無法原諒,久久不忘。

他踟躕了一刻,等待紅潮從眼眶退去,不餘一絲留痕。

“小信子,傳轎。”

便轎所至處,是王府南院的馬舍。馬夫早就習以為常,為王爺備下了桶和刷,便退至門外。這一小間裏飼著齊奢至愛的三匹戰馬,其中兩匹照夜白馬一名“白蛟”,一名“雲龍”,還有匹名為“忘川”的菊花青。馬兒們一見了主人全歡快地搖晃起尾巴,齊奢把袖管高高地卷起,用刷子漂了漂水,挨個替它們從頭到腳地洗刷。有一瞬,是想什麽想出了神,刷子停留在忘川的背上,水順著人的前臂“滴滴答答”地向下淌。忘川扭過頭,拿鼻吻往齊奢的頸邊擦蹭,他這才驟然間醒覺,撫了撫忘川的耳鬃,接著刷下去。水已流淌了一地,傾覆難收。

他獨自在馬棚度過了半個時辰,然後回到了妻子身旁。

自香壽懷孕,十天中有五天齊奢都會陪她過夜。是夜,鴛鴦夜月銷金帳,孔雀春風軟玉屏,香壽照舊又迎來了這男人的軀殼。對的,軀殼。

香壽仍記得最初見寵於齊奢的時光,她那時候個子還是孩子身量,看他,簡直像仰起了脖子看高天。她跟著他去馬場,非纏著玩那把西洋進貢的精鋼小火銃,怎麽扳了哪兒一下,他的一匹愛馬就滾地身亡。她嚇得坐地哇哇大哭,他把她兜身抱進懷中,一個勁地笑,笑眼是又暖、又亮的黑太陽。但當下,這眼裏頭既沒有暖也沒有亮,只剩下黑,無邊無際的黑,連笑也顯得陰沈沈的。指節瘦長的手撫她一撫,若有似無,“聽姚媽說你嘔酸,好些嗎?”

一套芽青色的褻衣褻褲下,香壽的身材看不出絲毫走樣,仍舊是欣秀怡目。她忙把頭點一點,又搖上一搖,“不算什麽,奶媽也真是,這樣的小事也拿來煩王爺。”一邊說,一邊把雲絲棉被替二人直拉到腰下,斜眼覷向靠坐在床頭的齊奢。

他又出現了短暫的放空,一瞬後就反應過來,沖她倦態十足地一笑,“嗯?你說什麽?”不知道神魂在哪裏。

但香壽卻知道,這樣的蘭心蕙質,沒什麽她不知道的。略一思忖,她試探著說:“遣送段氏去揚州的人今兒回來了,說是——”

“我不想聽。”齊奢立時壓下了她的談鋒,把手伸向床頭的一尊紅釉獅子燭托,直接用手指撚熄了燃燒的火苗,“睡吧。”

夜靜得很,鐵馬時不時地響幾聲,聽來空靈而遙遠。香壽直直地躺著,思緒又回到多年前。那時,她賴著他手臂、他胸口,在黑暗中等待著,他的呼吸聲過不了一會兒就會發沈,那就是入睡了,她總在聽到第一聲時擰一擰身體,他就醒過來。往覆好幾次,他明白了她的惡作劇,又氣又笑地一翻身便把她壓去了底下。之後整個的長夜,他呼嚕打得仿似她身邊眠了只大獸。可多年後的這些夜,他們各躺著各的,他再也不會叫她枕在他胸口,再也不發出一聲沈鼾。事實上,香壽甚至聽不到齊奢的呼吸。她不知在這樣的暗、這樣的靜中醒了多久,忽聽到他低啞的一聲:“壽兒。”

“嗳,”她忙應,“王爺?”

她又等了好久,他卻始終再沒有一個字,最後的最後,單是噴了一鼻子氣,“沒事兒。”

也沒什麽特別的因由,香壽的心卻疼得有刀子在磨。她嘆了一聲:“段氏已落發為尼,在揚州梳月庵依傍佛祖,潛心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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