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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賀新郎(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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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田朝他面上細覷一番,搓著兩手垂下頭,一段脖頸如柳條纖弱,“你既知道得這樣詳細,定知這人是誰。說起這潘鶴苒,脾氣本就狷介,這幾年在南邊成了清議領袖,更加狂妄不羈。前年他北上,一到京就去懷雅堂找我,這才得知我被你接進如園的消息。我和他也算是舊相識,他是我第一位客人,那時我還是清倌,他做了我將近兩年,從不像別的客人動手動腳猥褻於我,反教了我不少詩書之義、為人之理。後來他下江南開壇講學,臨行前跟我說,待我來日長成,他亦有所成就,一定娶我回家。我心中實是無意於他,只是經年所歷的客人,只有這個潘鶴苒以君子之禮待我,又曾在許多難事上有恩於我,我一直把他看做兄長一般,心存感激。實話說,我雖跟了你,的確也有那孟浪之輩不死心的,可我從不加以理會,他們一次兩次沒了趣兒,也就不敢了。可偏偏潘鶴苒是個不怕死的,竟多次想方設法讓人傳遞些舊物給我。那柄扇上的柳就是他教我畫的,他那題詩雖借古人之口,意思可也彰明較著、十分露骨。我心中害怕再這樣下去,終有一日他做出什麽過分的舉動來讓你知曉,惹出一場禍事,便想著幹脆給他一句回覆,叫他絕了這個念頭。幾曾想這個人這幾年閑雲野鶴,愈發沒了道理,竟把這東西拿給外人傳看!真是對不起,反害你丟了顏面。”

齊奢的眼角已笑出兩條輕淺的紋路,“你又哪只耳朵聽見我丟了顏面?”他的指尖觸到青田身上的碧藍色提花明綢小襖,分明的經緯似起落交織的流麗生涯,“倌人從良覆又下堂重墮風塵者,多如過江之鯽,就是因南來北往的放蕩慣了,只把失節看得家常便飯一般,一旦獨守閨中、寂寞難耐,由不得就要做出些事情來。所以一早就有那搬弄是非的,說你身為第一紅人,門前向來是車馬雜沓、冠蓋如雲,陡被拘進了深宅裏怎能熬得住?遲早要鬧出醜聞來,送我一頂大大的綠帽。如今見你跟了我這些時候,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已是驚詫萬分,再見這首和詩,更是人人讚頌不已,都說你的這份氣節和才情‘殆非風塵中人也’。”

青田兩邊頰上的紅暈越泛越濃,“你這話當真?”

“還不止這個呢。除了讚你的詩,好些個風雅之士還公開讚你的字卓絕群倫,有《黃庭》筆意,找你的舊客搜尋墨寶。現在棋盤街上,‘段娘娘’早年的一張小字也能賣到上千兩,洛陽紙貴。你只多寫幾幅,趕明兒爺若鬧饑荒,只指著變賣你的字過活了。”

“你就會笑話我。”

“不是笑話,你的字這兩年真是精進不休,竟把我的比得像狗爬一般了。不過話又說回來,我白天總不在,叫你自己去外頭轉轉你也不去,天天就關在屋子裏戲墨弄翰,我都怕你悶出病來。”

青田垂睫微笑,扣耳的水銀青光精圓小珠浮動著冰潤的兩點光,寧柔安詳,“怎麽會?每天練練字、想想你,我只覺得這顆心又安靜又歡喜。可你要真怕我悶——,你知道,我平日裏閑著也喜歡畫幾筆,以前也師從過幾位大家,可總東一榔頭西一棒子,畫到現在總覺得力不從心,少個人點撥。”

“這好辦,回頭我叫人從畫院裏挑個拔尖的畫師進園來教你就是。”

“又胡說,這園子哪裏是男子隨便出入的?我是想,你要是方便,就幫我選幾個用筆嚴謹、畫風清雋、擅長人物和山水的畫師,我做了畫就叫人送去給他們圈改,依著他們的評語習練,又方便又利索,豈不好?”

齊奢切切含笑,“好,依你就是。”

“王爺,”但聽得一聲慢悠悠、清淩淩的嬌呼,就見小婢鶯枝走了進來,“稟王爺娘娘,酒宴已經備好。”

青田微愕,“酒宴?”

齊奢笑著向她上下看一看,“去換身喜歡的衣裳。”

片刻後挽手同出,坐了軟轎向遠心殿而來。殿前早已設下大案,齊奢與青田並身同坐,交杯換盞。張燈結彩的戲樓上,說書的女先生、變戲法的老者、耍劍的娘子、持檀板的歌姬……走馬燈地輪番登場。直鬧到三更鼓,又有班子抹臉開鑼,連照花也親自登臺,班衣彩戲為主子獻唱。青田醉意歡濃地依住了齊奢,拍著手大笑,“放賞!放賞!”於是金銀錁子整笸籮整笸籮地撒去臺面。緊跟著又湧起了滾滾煙花,一色色的九龍入雲、鳳舞吉祥炸開在半空,金的、紫的、綠的、紅的……絢爛萬色鋪陳了漫天。

青田一個勁地笑,又被炮仗震動得眉目瑟縮,桃心髻兩邊的幾股子碧璽流蘇亂撞做一處……齊奢替她掩起雙耳,也只知道笑。他所感到的,與其說是補償了她過期的團圓,毋寧說是自身得到了補償。這就是與其他任何女人相比,青田的不同之處:在她這兒——極度詭異地——他總能永不枯竭地付出,他自己正缺乏的那些。

這一對沈浸在無比美滿中的愛侶無暇註意到,就在咫尺遠近的地方有一雙哀傷而怨懟的眼睛幽幽地盯視著他們,又幽幽地躲開。煙花一閃,打亮了那雙眼睛和那張臉,那是一種扭曲的,甚至接近於可怖的表情,在幼煙一向沈靜馴良的臉上一閃即逝。幼煙難以置信,沒有一個人記得今天是萃意的周年祭日。就在一年前的這一天,萃意在絕望中一分分死去。她只死了一年,大家就全忘了她,曉鏡、月魄、紅蕖、紫薇……她們全都若無其事地歡笑著,好吧,她們是奴才,主子笑的時候她們就得笑,可那對笑得最歡的主子呢?他們一個是萃意癡癡愛過的王爺,一個是萃意深深恨過的段娘娘,他們承受了別人那樣沈重的愛與恨,居然眨眨眼就忘了?真是貴人多忘事啊!

幼煙咬著牙一轉臉,偏看見三個丫頭嬉笑著前來,正是每日裏照顧貓兒在禦的,打頭的就是鶯枝,把貓兒緊抱在懷裏,磕下頭脆聲道:“在禦給王爺、娘娘磕頭拜年啦,祝王爺和娘娘福壽綿長。”

笑聲,震天動地的笑聲,所有人都在笑,連那只貓也瞇縫著一只陰陰的獨眼咧開嘴笑著。於是幼煙也忍住了淚湧,跟著笑起來。

深重的侯門內,絢麗的煙火把天空照得透亮,但卻永也照不見無處不在的,歡與悲。

11.

時日飛過,朝有水東流、暮有日西沈,又已是一季的草長鶯飛,人間芳菲如畫。

畫棟雕梁的攝政王府,花園中滿是融融春意。翠竹枝、芭蕉葉、海棠花間,掩映著數座工細亭臺、跨水游廊。廊上藻井炫耀,四面塗飾著彩畫,廊外的水邊叢叢木槿,菁菁芳草。

沿著草徑行近了兩位女子,一老一少。老一些的身著深黑色閃光衣褲,頭梳得溜光,嘴皮子也是極利索的,字字厲亮道:“東宮太後認了娘娘你做妹子,娘娘就算是王家的女兒了,說來竟跟咱們王爺是姑表親,這樁婚事就是親上加親。”

年輕的那位一襲疊紗的霞衣茜裙,素手分花拂柳,便露出了香壽的麗容,眉眼驚艷而神色黯淡,“怕是仇上加仇才對。”

姚奶媽兩道粗眉一碰,“娘娘這副樣子才叫人看著‘愁上加愁’!天下間最尊貴的兩宮太後齊心合力幫襯娘娘,還有什麽愁的?”

“我愁她們不是‘齊心合力’,而是‘各懷鬼胎’。東宮要拿我穩固王家跟王爺的關系,西宮要拿我破壞王爺跟段氏的關系。這麽一把兩面光的刀,王爺難道會容其安眠臥榻之側?”

“娘娘又說這叫人聽不懂的話。不過王爺也真是,放著我們娘娘冰清玉潔的不愛,非要睡在雞窩裏才舒坦。”

香壽頓時振容,“奶媽,說你多少遍了,再這麽口無遮攔的,明兒就給你送回揚州老家去。”

“我回了老家,娘娘一肚子心事可跟誰說去?”姚奶媽反稽一句,竟有些淌眼抹淚的光景,“府裏各位嬪妃主子就算沒個轟轟烈烈的娘家,再不濟,誰還沒個知冷知熱的爺娘兄弟?只有我們娘娘,小小年紀,就孤身一人千裏迢迢地來到這冷得跟冰窖子似的北京城,王爺也不知道心疼,一撂這麽多年,姥姥不疼舅舅不愛,多少的難處心酸還不就我這老婆子知道?”

“別說了,都怪咱們自己。”香壽掛耷了眼瞼,盯著腳上一雙紅香色的鞋頭在茵茵綠草間一探一探地向前,“奶媽?”

“嗯?”

“你——,見過那段氏沒有?”

姚奶媽往眼上抹一把,“阿彌陀佛,我咋能見得著?不過我聽好些人議論,說這姓段的是耗子精變的。”

香壽不屑一笑,“你們凈會瞎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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