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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4章 賀新郎(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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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喜荷有所動作,他才大夢初覺,趕緊往一旁擰開臉,把一只掠上他肩頭的玉手僵硬地往回送,“太後春秋正富,盛年孀居,其中的苦衷局外人確難體會。臣會立即著手遴選一批善解人意的俊美面首秘送入宮,為太後寥解愁懷。”

但聽此言,喜荷的顏色連變幾變。她弓下腰一手就卡住了男人的兩顴,粗野地強掰而回,抵過臉跟他鼻息相貼,“面、首?你當我是什麽,你那人盡可夫的窯姐兒?”

深望進被暴怒扭曲得不成樣的一雙眼,齊奢一楞,索性不置一詞。

喜荷又將齊奢的臉一把擲開,指住了鼻子咒罵:“哼,瞧你這幅窩囊相!堂堂親王,居然為一個婊子守身?!”

就是這句“婊子”把齊奢給徹底得罪了。這就像他的殘疾,可以隨便拿去給青田玩笑,但換一個人說,就該當淩遲大罪。他刻意把這剎時已對他魅力盡失的裸體寸寸遍掃一回,挑釁道:“我守身是自願,太後守身是被迫,不知誰更窩囊些?”話才落,就聽“啪”一聲,面頰火燙,耳鬢後留下了讓金甲套劃出的血痕。

喜荷已全然顧不得落手之重,不依不饒地壓低了調門質問:“你膽敢侮辱國母?”

齊奢乃中宮嫡子出身的親王,身份貴重,就算遍歷坎坷,也從來沒受過掌摑之辱,由不得他怒火中燒。把舌尖在腮內掃一圈,撐住了椅子的扶手站直,辭色又淡漠又輕蔑,“我不知道什麽是‘國母’,但我知道國母的嘴裏,不會說出‘婊子’這個詞兒。”他從鼻子裏噴一聲冷氣,身一旋,右邊的肩膀微微地低一下,再低一下,走掉了。

被留下的喜荷搶命般喘著氣,目光恰落在前頭條案上一尊五寸來高的金銀小佛上。佛傲慢地深垂著眼,根本不朝她稍有所顧。喜荷緊捏了兩拳,一步一步捱上前,直勾勾地逼視。佛也是男人吧?經書上不是說,唯化男身才可成佛?數不勝數的日和夜,她就對著像這樣的一尊男人叩拜,有什麽用呢?再拜,他們也不會把那七寶之身的黃金眼,對一具女人的五漏玉體,慈悲地展開。喜荷恨透了這男人的世界。她揮手一掄,就將那小像連同底座扇去了地面。

冬的寒冷開始在周身蔓延,喜荷牙齒打抖,雪雕冰砌的肌骨上,突起了一粒粒醜陋的雞皮疙瘩。

9.

這一場殘雪不日後化盡,展眼將至年關。

京師各大衙門是從臘月二十八休假直至翌年的正月十六,除值守人員外例不辦公。由於臨近歇衙,大大小小的事務便格外多,各地開封建府的大員們也相繼遣人入京送節禮,攝政王府由早到晚人流滾滾。而除了一幹體制森嚴的儀典外,又有許多諸如撰寫“福”字遍賜重臣的繁雜瑣事,無一處不需齊奢費心。一過小年,他已不便在如園歇宿,仍就搬回王府裏。除夕正日,在皇極正殿率王侯臣工為皇帝辭歲,夜間則是自個府內的告天祭祖。王府由大門、儀門、大廳、內廳,到內三門、內儀門、垂花門,皆一派花燈金燭、錦裀繡屏的盛景。祭祀既畢,自有美酒綺席開設於正廳正堂。齊奢獨據當中一張大膳桌,繼妃詹氏端坐東面第一桌,側妃順妃在西面第一桌,其餘各位侍妾則按份位高下、冊封先後,倆倆一桌地依序並坐在東西兩側。

諸姬一年到頭也難得見到夫君一回,為博一顧,無不妝扮得爭奇鬥艷,唯恐落於人後。一眼望去滿坑滿谷的白面、烏眸、粉腮、紅唇……纖手向齊奢頻頻舉杯。滿席間,只有側妃順妃寡言少語,額前圍著海獺臥兔兒,小巧的下巴也半埋在貂鼠風領內,露出來的一小塊臉容滿是冷淡陰晦。與之桌案相鄰的容妃往這邊睞一眼,倚過了上身悄聲道:“順姐姐,大家都給王爺敬酒,你怎麽也不敬一杯啊?王爺才連那姬人的酒都吃了呢。”

順妃挺了挺一副細腰窄背,把兩只方正剛硬的大眼睛斜乜去一角,“吃你們的酒有什麽用?也弄碗迷魂湯給王爺灌下去,灌得他成年累月地守著你,連府門朝哪兒開都忘了,那才叫本事呢。”

容妃忙撩起遍地金掏袖,往她嘴邊一掩,“姐姐可小聲點兒,大好的日子,叫王爺和繼妃娘娘聽見了,白惹一場不高興。”

對面又已立起了一位佳人,檀口含朱,橫波挹翠,兩手捧住了金花雪地杯,音質與瓷質一般溫婉,“妾妃香壽,再敬王爺與繼妃娘娘一杯,恭祝王爺與娘娘福以永年。”

上首的齊奢與詹氏雙雙一笑,坦受不辭。香壽方適落座,與其同坐的婉妃又翩翩而起,眉上一環鑲寶石嵌白玉的仙人金抹額,濯濯地輕壓著一雙俊眼。“妾妃也再敬王爺和娘娘一杯。”

齊奢執杯一笑,“今日飲酒過多,已不能再喝了。”

婉妃滿懷深意地向身畔的香壽一瞥,“王爺才吃了壽妃妹妹的第二巡酒,怎麽就不肯吃妾妃的?可不是偏心?”

“府中合歡大宴,壽妃有好幾年都不曾臨席,不一樣的。”

“說到底,還是偏心。”

齊奢已有七八分酒意,笑著將手間的小盅一晃,“好,吃你這一杯。繼妃就饒過她吧,她是向來不宜多飲的。”

婉妃這才心滿意足,也掩面將手中的酒水飲盡。不多時,又有兩名王嬪捧杯上前,笑語勸酬。齊奢也不再推拒,一一嘉納,醉眼取次花叢,只見這一個流光眇視,那一個笑靨回春,妻妾環繞中,他卻只感到難言的愧疚。他在念著如園,念著重重孤庭中一個沒有家、一個信任地把他當做家的女子,在這萬家團聚的夜晚,還是被他孤零零地拋下了。然而眼前的這些個青春女子,萬花繽紛、朵朵寥落,他又難道問心無愧?

他想,他能給予所有人的唯一安慰,就是自己的酩酊大醉。

一開了年,緊跟著就是元宵節。往年宮中均會舉行聲勢浩大、君臣共樂的賞燈大會,但今年因攝政王進行財政改革,三令五申杜絕鋪張,這場每年耗銀幾十萬兩華而不實的盛會就首當其沖被明令取消,只在皇城內保留一場小型慶典。民間的燈會是始於初八,止於十八,但皇家燈會歷來是在元宵正日才開鑼點燈,因此十五之前,宮中都一派悠閑的景象。

層疊的院墻和巍峨的殿堂深深寂靜,唯獨從慈寧宮的院內傳出來一陣低低的啜泣。但見宮門口跪著一位小宮女,哭得兩眼發腫,“我不過在回話時不小心說了句‘玉茗姐姐叫我拿給太後的’,太後就不高興了,說當著主子哪有什麽亂七八糟的姐姐妹妹的,就是要稱呼,也要稱呼‘奴才的玉茗姐姐’,罵我在宮裏這麽多年連這點兒規矩也沒學會,就叫人掌了我的嘴巴,罰在外頭跪著。”

“唉,”旁邊的一位宮女腰肢半折,沈目而嘆,“太後最近是不大對,每每早上起來不是嫌香熏得濃了,就是嫌茶泡得久了,總要尋個由頭把誰罵一頓,這一天的氣才順。太醫說是肝火太盛導致鳳體不豫,我看吶,倒像是犯了俗語裏說的‘被頭風’。”

“什麽?”

“嗐,你打小入宮,不知道這些。民間的寡居婦人半生守節操持門戶,好容易兒女長成,苦出了頭來,該享一享家道興隆的福了,卻總是提不起精神,反倒無緣無故地亂發脾氣,這就叫“被頭風”。必是頭一天夜裏想起那不能跟晚輩、下人訴說的心事,淒清不成眠,所以早起時不時就要無事生非。”

“噓!”近處走來了一名太監,小聲提醒,“什麽‘枕頭風’、‘被頭風’的,你們倆活得不耐煩了吧?”說著,畏怯地向不遠處的正殿瞄一瞄。

殿內,幾名宮女正圍著喜荷團團轉,又是捶背按摩,又是進膏滋藥,喜荷半睡在美人榻上,病容裏含著怒容,臉色難看非常。

大宮女玉茗手捧一只掐絲琺瑯的香盒,自內取出兩粒紫紅色的香餌,投入獸首八珍的鏤雕熏爐中。

“太後犯不著為那些蠢奴才動怒,這是太醫院特為太後調制的‘寧遠香’,極是舒肝平氣的,太後深深地吸幾口氣,很快就覺得舒服了。”

話音初竟,已由院外飄進來一道太監的歷嗓:“母後皇太後駕到——”

喜荷顫動了一下眼皮,“剛說舒服,這不舒服的人就來了,迎駕吧。”

自王正浩之亂後,東西兩宮的地位早有玄妙的變化。盡管東太後王氏親臨,喜荷也不過只來在殿門口迎一迎,形色敷衍,“不敢勞動姐姐紆尊降貴,親自視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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