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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醉太平(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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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這天泉舍側首的一層錦槅穿出,再越過一道曲折槅子,就是一扇橫著墨字小匾的花罩。孫秀達笑著向上一揚手,“娘娘您細認一認這匾上的字。”

青田仰首去瞧,見入木三分的三個字,骨氣平正卻又險勁有力,正是齊奢的手跡,曰“宜兩軒”。她心中一動,不由得紅了臉。

宜兩軒果真只小小地方,一明兩暗,明間是起居室,左首一間是妝房,右首是臥室。這裏又與別處相異,珊瑚鋪窗,素銀雕戶,掛著層層的大紅鮫綃帳,帳上刺滿了金絲滿池嬌,風一起,滿眼是湧動的蓮花與鴛鴦。帳後的紅木大床鑲螺鈿、貼金箔,床帷亦是大紅縑絲連珠織金,內鋪著一床鳳棲梧桐被,只一床。

青田兜眼一掃,雙頰就滾熱如沸,忙退了出來,在起居室的一張洋錦軟榻上坐下。恰好一陣釵環玎珰,那叫做幼煙的使女手托一只描金蘭苕的茶盤上前來,青眉素面似一道溫茶,甜淡而潤人。

“娘娘請用。”

青田稍帶著些羞赧一笑,取過了盤中一只卷草紋的小盅淺抿上一口,立覺一條筆直而沁人的細線由喉頭直下肺腑,使人絕然忘俗。

“好香!這是什麽茶?我竟嘗不出。”

孫秀達耷垂著兩臂立於一旁,含笑解惑:“怨不得娘娘嘗不出,這茶叫密雲龍,出產在江西南康縣的一小塊焦坑中,年產量不過百斤,最上乘的只有十斤左右,全部得盡數上貢,所以能品出這種茶的人掰著指頭就能數過來。王爺今年也只得了兩斤。這茶好是好,但挑水挑得厲害,若以普通泉水來烹煮,味道便發苦發澀。皇宮中是專取玉泉山的山泉水,咱們卻只拿才那天泉舍古井中的井水,味道竟還要好些。”他笑捧過另一茶盅,兩手獻予暮雲,“這位大姐你也嘗嘗。”

暮雲瞥眼望著青田,青田笑著將自己手中的茶遞過去,“你只拿我吃剩的嘗嘗鮮,如此稀罕的茶,咱們一來就糟蹋了兩盅,可不是罪過?大管家,勞您大半日費盡口舌,這一盅還是您拿來潤嗓吧。”

孫秀達一聽,反忙將茶放來榻案上,疊聲推卻:“不敢當不敢當,多謝娘娘垂憐,小的可沒有這一份口福。那娘娘您在此吃茶略歇一歇,小的出去叫他們備船,過一陣再來請娘娘渡水去瑤華洲。”

“可不能夠了!”青田一手連搖,撫腮笑出來,“才不覺著,這麽一坐下方覺腰酸腿疼,今兒是一步也不能動了,改日再去吧。”

孫秀達也笑出了聲,“小的就說只這一段路就足夠累壞娘娘的,這連園子的十中之一都沒有走完呢,就在這左近還有仿仙家情趣所建的‘小蓬萊’、仿世間粳稼所建的‘歸田園居’,哦,王爺的射圃和角觝房也在前頭,另還有一所佛堂,西路的花園中則豢養著梅花鹿、仙鶴、錦雞等各式珍禽異獸,娘娘一天逛一處,足夠逛個小半年的。呦,娘娘瞧我這人,真是說慣了,嘴一刻也閑不住,還在這兒聒噪。娘娘既累了就好生歇息,一會兒午飯就送上來。那小的先去了,娘娘有其他什麽吩咐,只管隨時傳召就是。”

青田扶住暮雲立起身,朝孫秀達點點頭,“真是辛苦大管家了,您慢走。”

孫秀達去後,青田又向那幾名丫鬟莞然一笑,“這裏暫沒有什麽事兒了,大家都去吧。”

其餘五人都躬身稱“是”,獨那萃意只把膝略一曲,口裏也不出聲,跟著就轉出去了。青田脧了她一眼,倒也不以為意。那頭暮雲已直接就將案上的茶端了來,“咕咚咚”地猛灌了一氣兒,又抽出絹子來撚著嘴,“可累死我了。”

青田不覺發笑,一行自己重新落座,一行指了指大榻那頭,“這兒沒外人,你也坐下歇會子。能有多累,就牛飲起來?白費了這樣的好茶。”

暮雲笑著一屁股歪去榻上,長舒了一口氣,“姑娘,我自小跟著你,那些個達官顯貴的別墅也不知到過多少,什麽樣的豪侈沒見識過?總以為也算是經過大世面了。今兒這一遭才叫知道,什麽是真真正正的‘天、家、富、貴’!”

青田正一口口地啜著茶,聽到這裏,出了神似地拿兩手環住了茶盅,雙目向四面環視著。新奇的歡愉過去後,漸次升起的是一種古怪的感覺,仿若一個被抱上皇位的三歲幼童,那命運施與的、全然超出其掌控的榮寵,她不知這一切,是福,還是禍。

暮雲向這裏瞅了瞅,絞起眉來問:“姑娘你怎麽了,不高興嗎?”

“高興,”青田擰過臉,對她笑了笑,笑容是登基大典的禮樂,盛大而清平,“高興。”

2.

午時初刻,午餐就送了來,酉正是晚餐。每一席都鋪了三四桌,淺底大銀盆所盛的乳豬、蒸鵝等大菜,西施舌、江珧柱等精細珍肴,紅燒鰳肋、清蒸鰣魚等新鮮野味……青田寥寥吃幾樣,只是心神不寧地等待著。

直到了戍末,才等來了他。

一進門,齊奢就高聲道歉:“對不住對不住,原說下午就該回來的,怎知事情一件接一件,實在是脫不開身。你吃過飯沒有?”

“吃過了,來人說你不回來吃,我也就沒等你,自個吃的。”青田笑著迎上前,卻只插不上手,四五個侍婢全圍了過來侍候著齊奢寬衣。他在紅綠之間,只不停口地和她問答著:“怎麽樣,逛過了園子吧?……都去了哪裏?……這屋裏的擺設還中意?……你要不愛,只管再叫他們采辦就是。”

一時服裳安頓,他一手接過奉茶,另一手就搖一搖,“你們都下去吧,暮雲你也下去。”這裏飲過茶,笑微微地向青田細望來;見一件同心珠扣的小緊身束著她一搦柳腰,下面就一條散腿撒花褲,長發披散在肩後,仍是半潮的。

“呦,你這是——洗過澡了?”

這一問,就把青田問了個緋紅映面。齊奢頗有餘味地笑了,俯來她頸邊低吻一聲:“那我也去洗洗。”

他的吻熱熱地燙在她頸後,經久不散。

青田以手捺住了心口,倚坐燭邊。不過一刻來鐘,齊奢就只穿著件寢衣自外間踱回,身上有素淡的清香。他走來床頭坐下,笑望她。青田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一些她駕輕就熟的什麽,但她卻只覺咽喉發幹雙手潮燙,驚怯的兩眼都不敢看他一看,只好惴惴地低垂。

隨即她感受到他的氣息、嘴唇,他的吻,他的舌尖帶著薄荷青鹽的味道游向她的舌,觸碰著、糾纏著、絞緊了,她的心也跟著越絞越緊,緊到全身的關節都僵直得一動也不能動。

齊奢明顯感覺出什麽,他停止了動作,疑雲重重地看過來。青田捏住了兩手回望,神色慘淡,“對不起,我、我不行,真的不行。”

齊奢若有所悟,面色有一絲的緩和,“這事兒不用你行,我行就行。”

青田被引逗得微現一笑,就沈斂了顏容。

齊奢嘆聲氣,擡起了兩手摁在她的肩頭,“想什麽呢?”

好一時,青田才出聲,依舊是垂首低眉的,“三爺,我久處卑汙之地,豈能出汙泥而不滓,隨狂流而不下?我——,非但身體不潔,而且那種種的蠱惑獻媚、欺哄誆騙、爾虞我詐……我當初無一不為。眼下想起來我覺得好羞恥,在你面前,我真的好羞恥,我覺得自己像個罪人,擡不起頭來……”她不知該如何解釋這突如其來的傷悲,以及必須要赤裸裸地面對他時,她永久的自卑。

但,短暫的沈寂後,齊奢的雙手就令她擡起了頭來。

“你知道你好在哪兒嗎?”

青田咬住下唇,怯懦地躲開了眼神。

他順著她雙頰向後一抹,把她的一整張臉全捧在手裏,如捧著一朵小而白的睡蓮,“你就好在,壓根不知道自己好在哪兒。我迄今從未見過一個女人,”停停,改口道,“一個人,器質如此稀有貴重,而全然不自知。”

她一分分地擡起了眼,齊奢凝註著她,調子低緩而深沈:“青田,你沒有罪,你所遭受的一切是世人對你犯下的罪行,還要將罪名加諸你身。這濁世本就是個爛泥潭,人人都在泥沼裏打滾兒,遍地汙穢之中,我只見過一株蓮花,華光耀目,如日卓午。”

青田直直地望定齊奢,她的目光匯入他的目光,如川流歸海。末了,漣漪在她眼目中、唇角邊蕩開,“你以蓮花讚我,我又怎配?你哄我的。”

齊奢報以一笑,推了推眉額,“我說,你也不張開眼看看自個的處境?就眼下這樣兒,爺擡擡小指頭就給你放倒,還用得著‘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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