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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點絳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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淚水開始在喜荷的臉上肆意奔流,她雙膝直墜,前撲著抱住了齊奢,“姐夫,我沒想到姐姐會自盡,我對不起姐姐,對不起你們的孩子!宏兒這條命是拿你們的孩子換來的,今日我就拿自己的命去換宏兒的!我當著姐夫向神佛發誓,只要宏兒平安無事,我詹喜荷自此之後不管任何的兇癥惡疾,絕不進藥餌,上天隨時要詹喜荷這條命,隨時拿去!”

齊奢從上面俯望著喜荷,很久後他掙脫她的攬抱,一分分地跪低,又徐緩張開了手臂重新抱住她。他們的擁抱緊得像那條曾勒在永媛長頸上的白練,是趁還來得及的時候擁抱他的妻、她的姊,擁抱一個即將失去孩子的母親。

仍只是霎那間,似臂膀交纏的眼神已各自抽離。

喜荷自床頭拈起了一塊金壽字錦帕,別過頭去拭掉了兩行殘淚。齊奢嘆口氣,把藥碗放去到床頭的花幾,短短的思忖後,他舉起了空置的右手立於耳際,“皇天在上,我齊奢當年妻、子之死,系自己爭奪儲位一手所致,與當今聖母皇太後絕無幹系。天網恢恢,一概報應,齊奢皆願代聖母皇太後以身承當,刀山油鍋萬死不辭。”隨之他用同一只手端起了那只龍鳳呈祥的藥碗,遞進帷中,“喝藥。”

才擦去的熱淚又一次自喜荷的雙頰淌下,斜髻上的一絡銀絲翠珠抖若經風。喜荷遞出手,觸著男人的指尖,捧住了藥碗。她不敢相信,他竟也甘願跨過聰明人的界限,如跨過一道生滿毒刺的藩籬,字據確鑿地回饋她曾傾訴的情愫,以一種再也無關功利的方式把兩個人結合在一起。

斯時喜荷並未留心,這一場聯姻中令她無比感悅的蜜誓是一段僅與死亡有關的許諾,其媒妁則更是一場用千百人的鮮血來進行的,政治大清洗。

清洗迅速開始向地方蔓延,河南、湖南、山西、山東等地均有高官落馬,又根據他們的口供牽涉出京師一批“攀援交結”的富豪,自此,王正浩結黨案的究辦範圍由士大夫擴展向民間。皇城腳下的棋盤街、富貴街,成日價馬蹄急敲,來來往往的全是身揣拘票的鎮撫司番役。行人一見,如避鬼魅,不知這些身著黑衣的死神又要奔向哪一家。

這一個晴朗的六月就此愈多風雨——腥風血雨。

2.

隨風雨,自有愁雲來。一時間,不單是各大衙門風聲鶴唳,就連素日裏歌舞升平的歡場亦一片慘淡景象。最為慘淡的就是曾經最為紅火的槐花胡同,以往有資格在這裏打茶圍、做花頭的,不是極品大員,就是萬金富商,如今東黨的官員們個個處境險殆,西黨的官員們則正忙著剿滅政敵,而一幹家資萬貫的商賈們更在岌岌可危之時,誰也沒閑情逸致來這裏銷魂。從胡同口到胡同尾二十多家妓館、一百來個妓女,一日間只有三五來客,還大多是窮酸白浪,因聽說這裏生意不濟特來撿便宜的。半點規矩不懂,掏出三個大子兒就敢點名叫當紅倌人們“下來陪睡”,氣得老鴇子們鼻子都歪了,直叫護院把這些流氓扔出去完事。

罵完了街,望望鬼影也沒一個的花樓,依舊是咳聲嘆氣,聚在一起發發牢騷,聊以自慰。

“唉,想想懷雅堂的段二,她老姐姐可是日進鬥金慣了的,花用不知節制,趕在這個裉節上才怕是真難過呢,咱們再難,可比得了她?勒緊褲腰帶也就過去了。”

“得了吧,老娘這輩子就沒見你什麽時候勒緊過褲腰帶。”

“呸,你個老騷狗,要不要我把你當年接客時候的艷聞抖出來一兩樁,比比看誰的褲腰帶更松?”

……

鴇母們有笑有罵,多彩鮮艷的衣衫配著青春已逝的臉,亦是一場風月入夢、年華逝水。

至於懷雅堂的段二姐的確正如眾人所言,焦躁得無可形容,碰見誰,三言兩句不對就是一通臭罵,只有對著大女兒青田時方才有所收斂,拿出一副和氣臉孔來。

“嘖,自從那天拜過惜珠,你就總不大好,算起來咳了倒快有一個月。這兩天聽著是不大咳了,怎麽還這樣沒精神,病病歪歪的?”

青田裹著件隨身的半舊熟羅襖斜倚在床內,面容比先時瘦得更厲害,一開口,曾嬌俏悅耳的嗓音也變得粗啞難聽:“大夫說是長期內火積郁,藥還得吃上一陣子,疏散疏散,全發出來就好了,不打緊的。媽媽最近為生意上的事兒煩心,就別再替我著急了,也是有了年紀的人,該知道靜心保養。”

段二姐從衣鈕上扯出了帕子扇兩扇,帕角纏墜著如意結,人卻是滿臉的不如意,“我倒想靜心,可哪兒靜得下來?乖女兒你替我想想,上個月還好好的,我算著有蝶仙和對霞的兩筆贖身銀子,又有替鳳琴點大蠟燭的,三喜臨門。誰知一轉眼,嗳,蝶仙那曹公子看著京城風聲不對,一溜煙跑回河南了,對霞的孫大人和鳳琴的賈二爺更甭提,全被鎮撫司抄了家。就連你以前的老客人,裘禦史和柳衙內聽說也被科道官參論倒了,裘禦史拿送刑部問罪,柳衙內和他那尚書老子直接就判了西市斬首,只等秋決。也就是照花運氣好些,五大少和康小爺都沒卷進這場風波,只是膽也嚇細了,門也再不上一回。數一數,十個大客倒有八個都倒了臺,漂的賬就不用想了,只想一想這日後的生意怎麽做,我就連頭發都愁白了。”

青田長嘆一聲,也不說什麽,只從枕邊摸了一柄半月詩扇為二姐輕撲著。

二姐也舉起手在青田的頰上蹭一蹭,“我的兒,今兒原是有些樂子想叫你出去散散的,眼瞅你這個樣子也出不了門了,只好我同你幾個妹子去罷了。”

青田柔淡一笑,“什麽樂子?”

“苦中作樂。這不是,幾十戶大官豪富全被抄家沒族,那些犯有謀逆大罪的,女眷照例是要打入賤籍,或發配為奴,或充官為娼,晚上就在羈侯所關著,白天就押到菜市街開市。你幾個妹子沒見過,要去瞧個新鮮。嗐,說是公開買賣,實際上那些個標致些的年輕奶奶、姨娘、丫鬟們,或是如惜珠當年一般七八歲的千金小姐,早被偷偷地移送到閻王廟街等著人挑呢。我今兒也準備去瞧一眼,若有瞧得上的就買回來調教著。”

“怎麽,媽媽還要再買人?”

“不買怎麽辦?院子裏五個,你早就不做生意了,對霞和蝶仙那年紀也是‘艷其最後一春’,頂多也就再撐個三年。兩個小的裏鳳琴又不大中用,只剩下一個照花。再不添上幾口子,我怕是將來沒人養老了。”段二姐把帕子掖回了腋下,低著頭理了理穗子,“我說心肝,攝政王爺回京也有日子了,怎麽也不抽空來瞧瞧你?他若哪天再來,你倒替我問問他,這官場上抽風打擺子似的日子什麽時候才是個完吶?”

青田顏色蒼白的臉容上忽湧起一抹病態的紅暈,“瞧媽媽說的,人家這陣子正事還忙不完,哪兒還想得起我來?”她掉過了頭去,垂望著身上的絲被。被面的花紋是同心雙合,各色的方勝重疊相連,紛繁如夏花,而被下所覆的卻只是一具了無生氣的、雕零的病軀。

雕零的門戶雖令段二姐心急火燎,姑娘們卻樂得逍遙自在。每天裏閑衣懶容,說說笑笑,寫小楷、拉鎖子、打粉線……也有一番閨閣情趣。這一日因隨二姐出門,格外不同,珠光寶氣嚴妝一番,方才下樓登車。

一路上只見帽影鞭絲,馳驟爭先,烏泱泱地全往西城去。段二姐唯恐好貨色先被別人挑走,車也不下,直奔宣武門外的閻王廟街。蝶仙、對霞、鳳琴、照花四人和彼此的貼身丫頭則在宣武門的菜市街下車,進了街邊的一家清幽茶舍,送上來的茶雖口味平平且價格不菲,但高軒樓座視野極佳,望下去,整條街盡收眼底。

街上的菜販子早就被趕開,街口搭起了長長賣棚,棚前又搭一座高臺,臺上橫一張長桌,桌後坐著兩名皂隸,一名專管唱賣,一名負責筆錄。兩人的身後另有三五個兇神似的衙役押著好幾排男子,老的老小的小,有的本就是獲罪人家的奴仆,有的則是這家的主子,這時全被一視同仁地捆做一處。唱賣的皂隸叫到誰,誰就被推到臺口來。臺下黑乎乎的全是看客,買人的也有,湊熱鬧的也有。年輕力壯的男丁不多時就被賣了個幹凈,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殘,或一些一看就手無縛雞之力的膏粱子弟,嚶嚶地哭泣著,又被送回臺下的遮棚等待又一天的叫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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