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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憶王孫(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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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奢就這樣默想著青田,把滿桌被推翻的牌一張一張地重新壘過。倏爾,卻看周敦出現在門前,匆匆行過禮後上前耳語了兩句,捧來一封信。

桌邊火盆裏的炭塊“劈啪”一炸,星子映入了齊奢的眼底。他的雙目驀然間被點亮,滿座環視了一番,“你們先回避一下,我這裏有些事情。”

眾姬見他面色變得很嚴肅,也不敢再說笑,都隨詹氏一起退到了外屋去。

7.

齊奢拆開信,信紙上寫滿了彎彎曲曲的異域文字。這些字幻化著、動蕩著,散發出微光,終於化作了一抹斜陽,輝映著騰格裏長天。

天際下無垠的大草原,被血色所染就。

一刀揮出,漂亮地插入敵人的胸膛,勝利的吶喊還未出口,已成慘嚎。鐵器耀眼的反光一掠,頭顱飛升,無頭的屍體仍然被身下的坐騎載動著向前沖殺。千鈞一發之際高豎起盾牌擋住了襲擊,戰馬的肚皮卻遭豁開,飛奔中被自己流出的肚腸纏住四蹄,連同背上的騎士一起倒地,千萬的鐵蹄自上呼嘯踐踏而過,肉遂成泥。號角、戰鼓、嘶吼、哀鳴……震耳欲聾,響徹四野。

韃靼和瓦剌——最善戰的蒙古人中最善戰的兩個部族——正在為了世仇與榮譽,血戰到底。

韃靼的首領蘇赫巴魯一馬當先,平端戰刀,整個人變作了一幅牙齒,所到之處只剩下骨渣和肉屑。他張開嘴長嘯了一聲,聲調古怪。立時,座下的騎兵們紛紛策馬,背對著夕陽向東收做了一道弧線,同時廝殺得愈加英勇、亢奮,而血腥。六萬輕騎,不僅已逼得十萬瓦剌大軍潰散敗逃,而且終將毫不留情地將其吞沒,因他們的領袖已在大地上找到了一副更犀利的牙。

這裏原本是一座湖,但冬日連續的幹旱使湖水退入了湖心,裸露在外的湖底則成了爛泥潭。瓦剌的數千人馬就被韃靼的追兵驅趕著,前仆後繼地沖向陷阱,成了死亡的食物。泥潭裏的黑泥興奮地冒起了氣泡,吸吮著、吞咽著。有些瓦剌士兵欲回頭求生,卻在逆流中被自己人擠死、撞死,偶有幾個成功調轉了馬頭,接下來卻遭到了外圍的韃靼人的瘋狂砍殺。一時間,瓦剌隊伍中人嚎馬鳴,除了泥漿就是血漿,慘不忍睹。

但對於韃靼的首領蘇赫巴魯,這一幕無異於世上最優美的風景。為了全殲瓦剌主力的這天,他已等待了數年。因此,當遲遲等不到計劃中的西路軍堵住包圍圈的缺口時,他往日的沈著蕩然無存,頻頻咆哮著蒙語,“大哥人呢?”

沒有誰能回答他,除了十丈外那一匹風馳電掣的快馬。馬至,其上的信使頭盔一掀,灑下滿頭的汗雨。

“二王子,大事不妙!大汗五天前駕崩,大王子壓下消息不發,早已帶人趕回去繼位了!”

所有的瓦剌人都發現了缺口,大規模地逃竄,得到生機的聲音蓋過了一切。然而韃靼二王子蘇赫巴魯什麽也聽不到,他耳中唯餘嗡嗡的空響。

等蘇赫巴魯的聽力恢覆時,所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行不通。”

“為何行不通?!”他端坐中軍大帳,一拍桌子,幾乎地震。

副將莫日根並不懼王子的怒問,有條不紊道:“大王子日夜兼程,又比咱們占得先機,無論如何也追不上了。而他一到國都必先打開國庫,將金銀財物分發給眾王公大臣來換取他們的效忠。二王子如果現在僅憑手中的兵力就擅離駐地搶奪汗位,非但是以卵擊石,而且會讓瓦剌人乘虛而入。”

“難道一絲希望也沒有了?”

“有。”

“希望何在?”

“北京。”

北京,是長城的另一邊,是繁華的城、是深深的府,是心懷城府的一個男人,與他手中的這一封信。

齊奢重新疊起了信紙,沈思一刻。之後,他俯身把信撂進牌桌下的炭盆裏。

伴著極其微弱的“嗤”一響,信中的部族相殘與兄弟相爭就化作了黑色的、飄舞的紙灰。

8.

第一場春雨在兩天後落下,雨過,天再一次變得陰嗖嗖、寒沁沁,仿佛一夜間又回到了冬天。

而對有些人來說,只用一天就能遍歷整整一年的冷暖輪回。青田每天早晨睜開眼,全覺得身在數九寒冬,根本沒勇氣鉆出被窩。捱到了中午、下午,就覺得來到了春天、夏天,又有了生機與希望。臨睡前則成了蕭瑟的秋,薄霧濃雲愁永晝。睡過去再醒來,又躺在刺冷的隆冬裏。心痛和絕望是四季的風,起起落落。風起時,她似枯葉般被席卷著,無法呼吸;風息了,她就塵滿面地幹坐著,審視著滿地往事的遺跡。但在這般的苦鬥中,依然有使人欣慰之處。青田記得去年的五月直到九月,四個月裏頭她沒有一時一分的快樂。然後九月、十月,每隔上十幾天,她就會有一剎那的平靜。再然後十一月、十二月,三五天內,她就會得到一次心底的安寧。開了年,她每天都會有些小小的歡喜,譬如抄經抄到滿心空空時,她就是歡喜的,抑或這一夜,再一次見到他時。

齊奢看起來容光奕奕,進門就張口直問:“快兩個月沒見,有沒有一丁點兒想念爺?”

青田笑,親手替他燒水、烹茶。她想起過他,常常,但那並不是想念。她了解想念的滋味,曾經甜如蜂蜜,今日卻苦如鴆毒——她手中的茶杯陡然地浮現出一個倒影,青田手一震,拿竹莢用力地攪碎了水面。

齊奢坐在小爐邊,白貓在禦縮成一團拱在他懷裏,姿勢嬌慵得似個備受呵護的小女人。而他愛撫溫存、笑容純良,也像個世間好男子。“我早想來瞧你,可要麽不方便,要麽不得閑,今兒好容易逮著個空子,不過天晚了,又冷,去哪兒也不便,就直接上門來了,你甭嫌擾了你的清凈。”

“三爺哪裏話?”青田雙手奉茶,含笑向齊奢睨一睨,“好久不見,三爺瘦了。”

“你倒是胖了些,氣色也好得多。”他接過茶,輕潤了一口,又深深地嘆出來。嘆息也是剛從文火上取下的,滾熱、熨帖。“我前兩天叫人送來的百合酥你吃了沒有?合不合口味?”

飲食男女,靜坐夜話,聊著聊著已漏盡更殘。門被叩了兩叩,周敦在外頭喚:“爺,三更了。”齊奢低聲笑起來,“呦,都這麽晚了。”遂放開了手中的貓兒,起身作別。

青田向拓著鸚鵡銜草水印的棉窗紙脧一眼,稍一猶豫,“三爺,這幾天還下霜呢,萬一滑了馬掌跌一跤可不是玩的。我西屋裏另有張床,幹幹凈凈,從沒人使過的。你若不嫌棄,就將就一夜,在我這兒借個幹鋪吧。”

一絲笑意瑩亮地浮起在齊奢的眼中,人也不答話,回身就向裏間的臥室走去,走到了青田的那張紅木玳瑁小床邊,伸足朝床幫踹了兩踹。

青田先是楞楞地瞧著,隨即就“噗嗤”一笑,“你這人,人家好心為你,你倒拐著彎地損人。”

齊奢偏過臉,剔高了一眉,“你這人,人家拐著彎地損你,你居然也聽得出?”

傳說北宋時,道君皇帝宋徽宗時常出宮與名妓李師師幽會,一次恰逢李師師的舊情郎詞人周邦彥也在香閨裏盤桓。情急下,周邦彥只得躲去了床底,將酒柬燈炧、午夜纏綿之情聽了個飽。夜間宋徽宗起駕,李師師假意相留,惹床下的周邦彥一肚子醋氣。事後寫就了一首《少年游》,將李師師其時款留宋徽宗的話語字字盡錄,曰:馬滑霜濃,不如休去。

二人意下所指,正是這一段艷事。但見青田氣笑參半,一指向前點著,“你快到床底下拿人,拿不出個周邦彥來,我可和你沒完。”

齊奢笑著連連擺手,提腳外行,“罷了罷了,你是李師師,爺可不是宋徽宗。爺要有意,別說幹鋪,‘濕鋪’也借了不知多少,有你這句體貼話就夠了。這會子再不走,怕天亮折子也批不完。”

青田的笑容有一剎的虛懸,“你——?”

“可不是嘛。”齊奢從衣架上拽下了自個的外褂,展臂入袖,“每次和你待上半日,爺晚上都得徹夜趕工,有時候事兒多些,連覺也沒得睡。怎麽樣,聽後是不是備覺感動?嗐,甭說你,爺自己都不禁深受感動。”

青田又一次笑個止不住,“再沒見你這種人,死乞白賴地要人感動。”說著一面伸出手,替齊奢扣起他腰間的漢玉帶鉤。

齊奢俯著她——她低垂的、根根細秀的眉,雙眸深深有物,“我倒真不怕死乞白賴,只要您笑口常開。”頓一頓,笑臉是一貫的似是而非,“這句還不感動?”

青田笑著把他推一推,“要走就快走,還能撈著睡一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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