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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憶王孫(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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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走到門口了,齊奢又擰回頭,在額角拍一下,“我一見你真是開心得什麽都忘了,今兒原是有件正事兒同你商量的。”

“嗯?”青田盈盈而立,將鬢角的一梢垂發掠去了耳後。

“過幾天我打算到關外走一趟,行圍狩獵,來回大概一個多月,你同我一道吧。”

“關外?”

“此時塞北萬物覆蘇、風光怡人,你與其待在這兒觸物感懷,不如跟我出去散散心。”

窗下立有一支鴛鴦戲荷的五柱燈,四映著錦帷雪壁,將其間的人面也映作了一片粉朦朦。青田將一手溫著腮腳,低頭默想。

齊奢自知她顧慮些什麽,稍一樂,雙手一攤,“我在你跟前都當這麽久柳下惠了,君子一世,豈可壞在小人一時?保證,一路上對姑娘以禮相待。”

青田依舊思忖了片刻,方舉目一笑,娟媚橫生,“周公之禮可不能算。”

齊奢見她應了,自是喜歡,不過帶笑嗟呀一句:“你要黏上毛,比猴還精。”

明燈渡影,滿室皆春。

室外之春,則往北,吹向遼原碧草而去。

9.

短短兩日後,即為動身之期。這回上門來接的是一架雙馬高車,車廂甚為寬敞,幾乎同一個小房間的大小差不多,青田和暮雲兩個人並坐在裏頭也不覺拘緊,所以雖然趕路無歇,倒不算十分辛苦。齊奢依舊是便裝乘馬,同行的約有五十來名清一色膀圓腰寬的騎士,個個做家丁打扮,瞧起來就像是富家公子攜同家眷一道游春。

煙絲醉軟,燕語如剪。紅綻雨肥天。

是夜,官驛入住,青田的房間在齊奢隔壁,反正這幾日不是隔壁就是對門,他晚上也總要過來陪她說一會子話,置一壺酒,嘻嘻哈哈地對飲幾杯才回房去睡。這一夜因她要洗頭沐浴,他便不再上門,只命人送了些生雞卵、香皂、花露等物。一室霧氣中,暮雲將青田扶入香湯,先以皂角為她洗了發,再拿蛋清塗在發絲間,按摩片刻後淘凈,接著又用香肥皂洗了身,灑上花露,服侍著換過了素絹寢衣,最後再搭上一塊晾頭發的青布披肩。

所居之地已近國界,極荒僻,一絲人聲不聞,只聽得到蟲鳴獸嗥。暮雲才將窗子支開一條縫,敲門聲就響起。她去應門,隔一刻,捧進了一只剔紅匣,“三爺叫周公公送來的,說是這地界有種小蟲子細得能鉆進帳子裏咬人,把這香點上就好了。”一壁打開了匣子取香,一壁笑問:“人家都這樣了,姑娘還要怎樣?”

灼灼的蠟光把鏡子裏的人影鍍上了一層光圈,兩手仍左一層右一層地精心塗抹著,像尊自己給自己飛金的神像。乳霜以杏仁、輕粉、滑石磨蒸,再加冰片、麝香、蚌粉、珍珠粉、益母草相調,溫潤香軟。青田把指尖停在了眼尾,斜睨而來,“這話說得不通,人家怎樣,我又怎樣?”

暮雲往八仙過海的琺瑯熏爐裏舀了兩勺子香屑,探鼻嗅一嗅,“人家鞍前馬後,到現在連姑娘的頭發絲都不碰。姑娘呢,高興了就哄兩句,不高興就甩臉子。不是我說,以前你對著那些客人竟還殷勤小心得多,幾曾這樣驕縱任性過?”

青田又挖了些乳霜在掌心勻開,優游地揉著面頰,“我問你,倘若人家現從隔壁過來要我脫衣服上床,甭說我本就是個窯姐兒,就算我是宰相的千金,可以說個‘不’?哪裏用得著他鞍前馬後?哪裏輪得到我驕縱任性?你沒聽說過,攝政王府裏養了多少姬妾,還饞嘴貓兒似的跟我這兒歪纏,圖什麽?想想就明白,還不是到哪裏都是女人趕著他、巴著他,山珍海味來得容易,吃得厭煩,索性自己試試上趕的滋味,家常例飯外弄一碟消閑果子,吃著碗裏,看著鍋裏,要的就是這一份看得見吃不著,也不過就是公子哥兒嫖姑娘,另一種嫖法兒。我又不是個雛兒,若被這把戲騙動了,可不白在這桃花門巷裏打混?”

“姑娘你這可就是沒良心了,竟把三爺說得這樣不地道。”

“我倒真不是說三爺,我是說我自己。論色論藝,我又不是世上無雙;論傳宗接代,我十五歲就喝了‘敗毒湯’,註定一世腹中空空;論家世品行,更是搭不上一點兒邊。德言容功,我占哪樣?人家不是嫖我,真是愛我不成?縱使情人眼裏出西施,這位主兒現今看我有薛濤、蘇小的清才,樊素、小蠻的豐調,等一到了手,睡上個三天兩夜也就膩煩了。這些事情我見得還少嗎?先前那些個從良的倌人哪有一個平安白頭的?在那些王侯貴人的眼裏,我們這種人不過是個玩物,好的時候抱在懷裏、放在膝頭,寶啊貝啊的,一個不好,送人的、發賣的、趕出門的,甚或還有直接打發歸院的,道兒可多著呢。”

“姑娘你可真是變了,說出來的話句句叫人心冷,三爺若曉得一定難過死了。我眼裏見過的人也不算少,我覺得,三爺待姑娘那是沒的說的一片真心。”

“三爺是假意也好、真心也罷,我根本不在乎。說句不客氣的,從前‘那個人’的出身不過和我半斤八兩,我那麽多年養著他,披肝瀝膽地對待他,他尚且嫌我配不上他,三爺這樣的男人,又豈是我能配得上的?人貴在有自知之明,我段青田是身份卑賤,可也從沒想著高攀誰。只等哪天三爺這麽吊膀子吊膩了,我自盡我這一身窯子裏的本事好好伺候他幾晚上,也就算報了恩了。”

暮雲來到背後,拿了梳子替青田櫛頭發,“姑娘,你對三爺就真沒一丁點兒意思?我倒瞧著你挺喜歡同他待在一處。”

“是,可為的不過是跟他待在一處時,可以不跟心裏的有些事兒待在一處,總不能前腳沒拔出來,後腳又陷進去。”青田睇著鏡中的倒影,將手反繞過肩頭,在自個濕重的長發間握住了暮雲的手,“你就甭替我操心了。這些年我私下攢的梯己上哪兒去了,你也知道,剩下的雖不多,可替你體體面面地辦份嫁妝,讓你同金鋪的小趙終成眷屬,還是綽綽有餘的。”

“姑娘!”半掩腮,嬌嗔輕搡。

青田笑,將暮雲拉至身側,輕撫她鬢發,“你也在這圈子裏這麽多年,以後嫁作人婦,切不可再惦記這一份五光十色。有個真心敬你、愛你之人,一起過清白日子,比什麽都強。暮雲,你的命比我好,我打心眼兒裏羨慕你。”

暮雲仰首半跪,眼輪已微微地發紅,“姑娘放心,你這樣一個人絕不會白白遭這半生的苦的,他日必有一個老天爺派下來的人,給姑娘後半生的幸福。”

“幸福早不是我能求的,我而今只想求一個清涼寂靜。”青田脈脈一笑,托著暮雲的手,抽過了玉梳,“我自個來,你替我磨墨。”

“這麽晚了還抄經?”暮雲嘴裏問著已取過了墨錠,添清水,運雪腕。

搖搖欲滴的燭光裏,青田氣定神凝,飽蘸了一凹墨,筆韻怡然分明:世人求愛,刀口舐蜜,初嘗滋味,已近割舌,所得甚小,所失甚大;世人得愛,如入火宅,煩惱自生,清涼不再,其步亦堅,其退亦難……我之夫婦,譬如飛鳥,暮棲高樹,同共止宿,須臾之間,及明早起,各自飛去,行求以食;有緣則合,無緣則離……愛欲之人,猶如執炬,逆風而行,必有燒手之患……設習愛欲事,恩愛轉增長,譬如飲鹹水,終不能止渴……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橫豎撇捺,全都是皮鞭揮出的曲線,但對於自己血肉所造、早已傷痕累累的心之怒嚎,青田充耳不聞,繼續一筆一劃地抽打它。她清楚,要馴服這世間最不可馴服的一頭獸,僅有的方法就是殘酷。

炷盡沈煙,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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