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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憶王孫(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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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奢端杯一口咂盡,青田放下了手內的筷子,巧始鶯喉道:“莫惜臨川酒一杯。”

“哪有這句?”齊奢抹去了嘴邊的酒痕,“定是你杜撰的。”

青田圓圓地瞪起眼,“‘處處雲隨晚望開,洞庭秋入管弦來。謝公待醉消離恨,莫惜臨川酒一杯。’——唐代趙嘏,《同州南亭》。自己不曉得出處,反說我杜撰?這一句你沒說出,又亂了令,該罰八杯。暮雲,倒八杯酒,全合在那大碗裏給三爺送過來。”

齊奢瞋目切齒,大大地揮起手,“不公不公,我只問了一句怎麽就算亂了令了?這酒罰得不公,不吃。”

暮雲笑呵呵的,一杯不錯地兌著酒,“三爺恕罪,只是酒令大於軍令,尊卑不論,惟令官是主,奴婢得聽姑娘的。”說著就端過了一只足有近二兩的大碗。青田親手相接,捧在齊奢的臉跟前。

自青田摘牌子以來,每每帶她散心,齊奢見她總有些慵愁之意,這幾次卻漸漸恢覆了他第一次見到她時的活潑灑脫。僅望著眼前這一副目欺秋水、瞳神欲活的笑靨,業已酒不醉人人自醉。齊奢心甘意甜地把酒從青田的手中接過,一飲而盡,放下碗卻擺出一副憤憤然的顏色,“你甭說不出,叫我也灌你一遭。”

青田“嗤”一聲,只下頜一仰,就將珠璣般的詩句拋出,“醉折花枝當酒籌。”

齊奢讚一聲,也稍一做想,“唯願當歌對酒時。”

青田一手托袖,另一手揀起了鍋中的銀壺,再一次給齊奢斟上了滿滿一杯,“勸君更盡一杯酒。”

“謔?”擡手於下巴一擦,“這個本地風光著實陰險。”

青田只管那麽笑微微的,“三爺賞個臉。”

“得,給你個面子。”開懷笑納,放杯,其後放聲,“暮雲,你再說一個字來。”

暮雲說了個“玉”字,青田連呼“無趣”,齊奢卻大加稱讚,爭執了幾句,還是用此字。這一回,青田為先。只見她不緊不慢,又往那大酒碗中少加了有兩錢的分量,“玉碗盛來琥珀光。”

齊奢點頭稱是,接下去道:“碧玉妝成一樹高。”

“誰家玉笛暗飛聲。”

“轉教小玉報雙成。”

“藍田日暖玉生煙。”

“明月當簾掛玉弓。”

“你再說一遍?”

“明月當簾掛玉弓。”

“罰酒一杯。”

齊奢異然,“為什麽?”

青田將剛剛倒上的這碗酒推來,“你先吃了罰酒,我再告訴你緣由。”

“那不成,你得說出個子醜寅卯來,我才能領罰。”

“我問你,你才說的可是詩鬼《南園十三首》之其六?”

“沒錯。”

“大錯特錯。那頭一句是‘尋章摘句老雕蟲’,第二句是‘曉月當簾掛玉弓’。你錯了一字,怎麽不該罰?這樣淺近的也會錯,真真臊死人了。”青田咯咯地笑著,纖指在面皮上連刮兩刮,比劃著羞他。

有些很微妙的什麽一下令齊奢沈了臉,從鼻子裏冷冷地嗤一聲:“若要擘兩分星、文采錦繡,姑娘該去找你那狀元郎。”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青田臉上的所有表情宛若一只被利箭射穿的飛鳥,砰然墜落,蒼白的面孔上布滿了不可見的血跡淋漓。完全不由自主地,他忙擡起手來握她的手,青田卻抽手避開。

周敦和暮雲對視了一眼,無言退出。但房間內依舊留著些其他的,紛繁而清冷,如窗外飛雪。

過了許久後,齊奢清了清嗓子,“對不住,我說錯話了。”

青田萬分平靜道:“是我說錯話了。王爺操勞國事、憂心天下,豈以這些瑣碎為念?何況文字之戲本來就一錢不值,‘不見年年遼海上,文章何處哭秋風?’”

“你這可就像罵人了。”他目不轉睛地向她盯了一會兒,嘴角微一斜,“我就是一時情急,跟你一般見識了。你呀,什麽都好,唯獨眼光差了些。”

青田一笑,淺笑中充滿了冰桂蘭麝的冷香,“三爺的眼光又何嘗比我強?‘那個人’的狀元亦是三爺親筆所圈,容此豺狼之輩當道明堂,只怕來日深受其害的將不僅僅是我一女流之輩,而是社稷天下。”

若有似無的笑意在齊奢的臉龐上彌漫開來,“金石之談。不過擇人之道旨在用之如器、各取所長,不可拘泥一格。老話說‘惡人還需惡人磨’,王門內閣根基深厚、陰狡狠辣,非不擇手段不足以鏟除。有些臟事兒我不樂意自己沾手,就需要像喬運則這樣才略深茂卻又秉性涼薄之人。他和張延書這一對翁婿,值此亂世,乃不可多得之才。至於大政安定之後,也免不得卸磨殺驢,由清正之臣來重振朝綱,到那一天你只別脫簪長跪、懇請以身代罪就好。”

顯而易見,最後一句話令青田也回想起那一幕:她伏在齊奢的腳下,字字心血,情願為喬運則身受千刀萬剮。是夜懸照在她臉前的紅燈籠直映進如今的一雙眼眸,兩目血紅地,她笑起來,“現在想起來,遙不可及——愚不可及。”

“心裏那道坎兒,還是過不去?”

“過去了,早過去了。我以前總覺著,我什麽都不求他的,他為什麽這麽待我?看了三個月的經,慢慢明白了,什麽都不求才是最大的債,這輩子他虧欠我,無非因為上輩子我虧欠了他。還吧,反正這輩子還不清,下輩子還得接著還。”

齊奢聽後,語默一晌,似近似遠地看過來,“那我上輩子是欠了你多少呢?”仿佛是懂對方無從答起,他也就不用她回答,單取過酒碗來一口吞掉碗底的浮酒,又抓過了執壺“咕咚咕咚”地傾滿,“罰酒我吃了,再吃五杯,以償亂令之過。”

也只幾口,他就將半碗酒全喝光,長長地噴出醇香的酒氣,“接著來,該你了。周敦,酒沒了!”

周敦與暮雲先後入內,窺看了一下各自主人的臉色。暮雲的目光落在青田的手上——一手攥成拳,緊緊地抵住腹部。她急忙俯過身,貼著青田的耳畔問:“姑娘,是不是胃又不舒服了?”

齊奢這才註意到,手一橫,攔住了周敦,“先去拿和胃丸。”

藥的形色如黑豆,甘中帶澀,近數月來青田已吃慣了,禦藥房的秘藥果有奇效,她經年的胃痛已犯得越來越少,所以她有好久不曾體驗過來勢如此猛烈的胃部痙攣,仿佛有千百只手揪扯著腑臟打秋千,痛得她眼迸金花,只恍惚瞧見有人向她遞了一杯水、送過一丸藥。

青田松開緊咬的嘴唇,就著水咽了藥。

齊奢拿回空杯,就握在手裏頭,兩眼盯住青田。她不則一聲,但已腰背深弓、一額冷汗。

“暮雲,”他站起身,跛著腳快步向室西的一道槅扇折去,“扶你姑娘這邊來,裏頭有床,在那兒蓋上被子躺一會兒,藥勁兒發出來就好了。”

半個時辰後,青田在一頂羅帳下醒來,齊奢業已離開,只有暮雲守著她,拿手攙著她坐起,欣慰地嘆口氣,“突然犯得這樣厲害,可嚇死我了。還好三爺心細,居然叫下人隨身帶的有藥。”

青田扯了扯身上的金花緞子被,煞白如雪地笑一笑。她想知道誰有另一種藥,可以醫治另一種疼痛,那比胃痛強烈千倍萬倍的、錐心刺骨之痛。

而窗外的雪,像是永不會停了。

4.

雪停時,已是殘臘催歸。沒多少日子,桃符換舊,梅蕊生香,來到了新年。

槐花胡同的各家妓院已於節前結算收賬,而向來正月十五前是不會有什麽客人登門的,故爾除夕之夜,皆是鴇母們領著自家的粉頭一起度過,一樣包餃子、放炮仗,團團圓圓。大年初一,兩串鞭炮叫醒了懷雅堂的姑娘們。一年也就這一天,大家睜眼的時候是在早晨。閉關數月的青田雅淡梳妝,照花、蝶仙、鳳琴更是頭光面凈,對霞的娘家就在城中,她與家人吃了年三十的夜飯,一大早也趕回。諸姐妹共隨著段二姐在外堂的白眉神前三獻五供,未等禮畢,卻見龜奴們捧了好幾只馬子進來。

古來,尿壺即分兩種:男用的叫做“虎子”,溺口狹窄;女用的則叫做“馬子”,壺身上有一托,呈倒馬鞍形,以供騎坐。照花見其中的一只青花瓷馬子正是自己夜間的小溺之具,不由得兩目圓瞪,悄聲問:“嗳,把這腌臜東西拿來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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